這也沒辦法,誰叫我喜歡吳女士呢 |《2046》5-2
我知道,這就叫做濫用職權,在古時候,我這種行為就叫陰險小人,或者叫做無恥狗官。但這也沒辦法,誰叫我喜歡吳女士呢。狗就狗吧。想到這點,交代的念頭就剋制住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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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吳女士給我的日記本往床上一丟,從303室里落荒而逃之後,就去了馬克思的辦公室,做一件之前的老林從沒做過的事。我跟馬克思請了好幾天假。當時,我帶著請假說明進了馬克思的辦公室,發現辦公室里人滿為患。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厚厚一沓材料,要跟馬克思彙報自己的工作進度。吳女士曾在馬克思巡視的時候悄悄拉住我的袖子,問我為什麼每個人都好像很害怕馬克思。我說,這是因為馬克思是我們的頭頭,改造所的每個人都想成為他。我排在這些人的後面,內心很忐忑,其他人都像馬力全開的機器一樣工作,我卻想著請假偷懶,這像什麼話!我在門口猶猶豫豫,不斷地看見前面的人彙報完工作之後,心滿意足地長吁口氣,走出辦公室去了。我知道,他們還要馬不停蹄地去領下一位零件。在改造所里,審查工作永遠也沒有結束那一天。每審過一名零件,馬克思就在我們的材料里加上一筆,這些累積的數字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人人都想活得更有意義,這就是2046的不凡之處。相反,吳女士成天什麼也不幹,就想窩在床上發獃,或者鼓搗她那些瓶瓶罐罐衣服裙子,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出去散步,吃好吃的,活得就很沒有意義,所以才被送來審查。
過了大半個上午,這些報告才結束。這時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辦公室可要比我的大多了,足足有二十多平米,可供吳女士把所有的衣服和化妝品攤開,不必裝在編織袋裡一件件掏出來。我突然間明白了,怪不得人人都想成為馬克思。我們成為馬克思的過程,也就是辦公室越來越大的過程。馬克思上頭還有馬克思,永遠也到不了盡頭。
馬克思招呼我過去,問我有什麼可報告的。我顫顫巍巍地把請假表遞過去,上面寫著我的請假理由:
近日來,吳女士與老林的謠言已嚴重影響老林的正常審查工作,無疑還會助長所里的不良風氣,影響其他同事的效率。為了更高效地工作,提出請假申請,懇請組織同意。
馬克思一看見請假二字就皺起眉頭,一邊看我的申請說明,一邊像審查零件一樣反覆打量著我,我被看得很心虛。前面提到,馬克思留著一把馬克思式的大鬍子,經過一上午的高強度工作,這把鬍子蓄滿了從額頭流下來的汗珠子。我一走近,就聞見了這把鬍子散發的特殊味道。三伏天里,老林經常自帶盒飯去上班,盒飯先放在背包里捂了一路,到了辦公室被放再抽屜里。結果因為忙得喘不上氣以至於忘記了午飯的存在。過了兩三天,老林偶然打開抽屜,撲鼻而來一股飯菜的酸餿味——我聞見的就是這股味道。聞了這股味道,變得呼吸不暢,頭腦發沉,意識混亂,很容易露餡,能達到戰爭年代給被俘的間諜喂吐真劑同樣的效果。我差點就想吳女士的問題給交代了。在這之前,吳女士問過我,打算怎麼處理她。我白了她一眼,哪來那麼多問題啊你。但我在心裡想清楚了,吳女士對我這麼仗義,我當然也不能忘恩負義。但凡有人來查,我就先跟他們打哈哈,說吳女士的情況十分複雜,需要再多一些時間;要是他們還不信,要親自過問吳女士的審查,我就偷偷做些手腳。我知道,這就叫做濫用職權,在古時候,我這種行為就叫陰險小人,或者叫做無恥狗官。但這也沒辦法,誰叫我喜歡吳女士呢。狗就狗吧。想到這點,交代的念頭就剋制住了。
馬克思看完了材料,先問了問吳女士的情況——關於這個問題,我當然沒有說實話;然後又問了問我的身體狀況,我實話實說,告訴他身體不太好,因為性能力還沒有找回來嘛。當然,後半句放在心裡,沒說出口。
最後馬克思准了我的假,但眼神很曖昧,我還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心想,說話不清不楚的,效率可真低。後來我回了改造所,才知道馬克思對我的態度,但這和我的請假無關,所以此處按下不表。
關於我的請假申請,可以補充的是,這些理由當然不是真的,但也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老林和吳女士的傳聞,一直沒有停過。一個老實人幹了壞事,免不了被永遠議論下去。起初,他們只是以為老林是個偽君子,和吳女士有了一腿。過了幾天,這個傳言有如洪水猛獸,迅速地豐滿起來,有了很生動的細節,譬如他們兩人最常用的姿勢、最喜歡的地點;再過不久,又出現了一些描寫,說老林的那傢伙大得驚人,一天不幹那事就足膚皸裂,手腳抽筋,雙眼血紅。相反,慾望得到滿足以後,就變得面色紅潤,心平氣和。我還沒幹成壞事呢,就被這樣議論,真是十足的冤大頭。也許我請了假,跟吳女士幾天不見面,人們就會忘了這件事,重新想起來,老林其實是個性無能,和吳女士沒有任何關係。
老林的如意算盤沒打響。回了家以後,這個謠言還在繼續。
我的妻子不知從哪裡聽說了這位吳女士的存在,非要讓我來交代關於她的一切,而且不講就要鬧脾氣,很有一番男女初定關係後盤問戀愛經歷的架勢,現在我回了家,這番架勢愈演愈烈。幸好我失去了記憶,就算她問起我的初戀來也不用傷腦筋,所以失去記憶不見得是件壞事;當然,可能她早已對我的初戀進行過一番盤查,只是我失去了相關的記憶,所以並不痛苦。這再次證明失去記憶不是件虧本買賣。我也不用急著找回它。
我想起吳女士的形象,身材嬌小但舉止瀟洒,眼波如水,笑面如花,而且總是替人著想,雖然疑點重重,有待改造,卻是非常之可愛。然後告訴她:這屬於工作機密,不能告訴她。
她聽了以後就鬧起脾氣來,認定我一定是和我的工作對象有了一腿。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然而她的看法是,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不會與我有一腿的人,另一種是可能與我有一腿的人。吳女士就屬於後者。按照她的邏輯,全天下的女人下至十八歲的小姑娘,上至五十歲的阿姨都可能與我有一腿。不僅如此,就算一個女孩子不滿十八,也不能保證她將來不會與我有一腿;或者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婆可能在三十年前與我有過一腿。而我不能將全天下的女性都交代一番,所以我的嫌疑永遠也不能洗清。但吳女士不應該被牽連進來,雖然她很可愛,我就算和她有一腿也不虧,但我沒有跟她發生過什麼,她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我這麼跟妻子說了。她就說:好啊你,你還幫她說話,真是被這個狐狸精迷得神魂顛倒了。她可是要被送去審查的,你這是在引火燒身知不知道!
我瞪著她,說:不許瞎說,她還不一定被送去改造呢。
她拽著我的衣服喊:怎麼啦,我偏要這麼說。她就該被送去改造!就該被送去改造!就該被送去改造!
我覺得她不可理喻:我要是真跟她有一腿,還請假回家來幹嘛。
她辯不過我,就拿牙齒咬我,用指甲抓我的脖子。我一把胳膊抬起來,她就沖我橫眉豎眼:你打呀,你打呀。
我可不敢打,倒不是因為我打不過她,雖然她體重七十八公斤,參加拳擊比賽要報名超中量級,但依舊是女流之輩,不能跟她動手。而且我一動手,她就要跑去告我婚內出軌、欺負原配,最可怕的是要舉報我跟零件勾結,到時候就有人要來把我送去改造。我被改造了,家裡的房子、存款全都歸她所有,她還能拿到一大筆獎勵金,證明她舉報有功,大義滅夫。我估計,她巴不得我出軌呢。
前面提到,我失憶以後,沒有休過一天假,總想知道休假是什麼滋味,這種憧憬就像青春期的性幻想一樣,儘管強烈,但是沒有膽量。現在總算休上了假,覺得也不過如此,馬克思說過,工作就是我們的一切,現在我就失去了一切,但並不覺得可惜,唯一的感覺是一股擔憂,不知道吳女士現在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其他審查人進303室審她。等她吃了苦頭,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這麼好糊弄了。
我休了假以後,像門口的野貓一樣,除了警惕我的妻子之外無所事事。有時候,我會趁沒人的時候跑到樓外頭閑逛,去找那隻野貓。那隻野貓無時無刻不得躲著北京城裡的閹貓大隊,還得防著我的妻子,沒睡過一天安穩覺,毛都禿嚕了,像個癩頭。以人的目光來看,這是貓就是不折不扣的醜八怪,母貓們瞎了才會看上它。在我看來,它還不如被閹了呢。我跟醜八怪待在一塊,是因為它怕我的妻子遠勝於我,而且耳朵靈得很,跟它待在一塊,能在我妻子出現在方圓三十米內之前順利逃開。
逃不開的時候,譬如我總得回家吃飯、睡覺,我的妻子就逼著我交代吳女士的事情時。好像我是有待改造的零件,被送到她那裡改造,而且不交代,就不準吃飯(早飯午飯晚飯都是老林煮的),不許睡覺。我氣得要命,碰到這種審查人,還不如直接被送去改造呢。她還威脅我,如果我不交代吳女士的事情,就把我的小小林給割掉。
我被逼急了,指著她的鼻子喊:你敢!
我沒想到,她真的敢,轉身就去廚房裡拿菜刀。好在她從來不下廚房,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老林把菜刀放在哪裡。我氣不過,又不能動手,就趁著她找菜刀的時候跑回改造所去了。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頭想,這樣的謠言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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