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讀項蓮生
這幾日在翻龍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才看到開頭屈大均處。我一直覺得詞要稍看,在窗旁,於燈下,或枕上,慢慢看他十幾闋一天便足夠了,就像是酒一樣,濫飲便沒有滋味,慢飲少飲才能品出味道,詞就是這樣的東西。
剛才洗了澡,忽然想到了項蓮生,便按耐不住,匆匆翻到項蓮生那頁,看了他的詞,便生出寫這篇文章的心來。龍榆生竟然選了項蓮生的詞十二闋,已經是極多,冠首的陳子龍才選詞九闋,吳偉業也只有五闋,雖然不能比之朱彝尊的二十六闋,陳維崧的三十四闋以及納蘭性德的二十五闋,但是從詞人的詞作數量以及名氣來說,這十二闋已經是很多了。
我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項蓮生,那時查他資料,但結果寥寥,還想著以後有時間好好去研究一下他,最好能將他的生平弄清楚,然後學著夏承燾老先生給姜白石寫年譜一樣,給項蓮生寫一個編年箋校,後來發現這不是易事,我又全無功力,更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此事於我無異於登天之難。雖然項蓮生距今才兩百年左右,時間並不長,但是他的一生竟默然無聞,和他的詞一樣,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里。就是於故紙堆中也難以找到一絲一縷的痕迹,他真像是匆匆來了這個人間,又匆匆而去。
譚獻說他和納蘭性德、蔣春霖為清代三大詞人,別人以為是說這三人在詞中的地位,其實我不覺得如此,我想譚獻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三人詞的風格相近,而且命運也驚人相似。最奇妙的是他們的詞集也很有相關,納蘭性德的詞集叫《飲水詞》,項蓮生的詞集叫《憶雲詞》,蔣春霖的詞集叫《水雲詞》,聽說蔣春霖的《水雲詞》中的水字取字《飲水詞》中的水,雲字取自《憶雲詞》中的雲,這個說法正確與否,我不敢判定,但我心裡是渴望這是正確的,因為這將稍微彌補我的一絲幽情,我想,他們三個人,縱然隔著時空也是有一種聯繫的,他們都是詞中的痴人情種,理當要有些關係。
我讀詞一向是讀過之後不求記憶,有時候甚至是刻意地不去記憶,模糊有個印象就好,因為我在以前背詞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情,一首詩一闋詞,如果背得爛熟,那麼人便不能體會到詩詞中的那種美了,就像是煮青菜,使勁煮,煮得爛透了,那青菜的營養便全部煮沒有了。詩詞就是這樣,經不起熟讀爛背,一旦如此,這詩詞你便不想去看第二遍,而且也無法有初見時的那種驚詫感。我流水一般地讀詩詞,這讓我全不記憶,所以一首詩詞,一個集子,我總是能興趣濃烈地翻看無數遍,每讀一遍都像是第一次讀一樣,因為我並不記得,所以每次讀,看到好的句子,那種驚艷驚詫,從來都不會消失。而詩詞給我的美的感受每次都是新鮮的,都是從未體會過的,詩詞體現出的那種美,那種意境,不管是歡樂還是傷感,都讓我敏感地察覺到。相反,那些在讀書時期背爛的詩詞,就總是覺得太平淡了,這些詩詞當然是好的,但是我就要在極其偶然的巧合下,才能構想起它們的美來,所以我得知了這個事實後,我就再也不背誦詞了。當然這個方法只適合我自己,我並不渴望背誦幾千上萬首詩詞去背給別人聽,也不想去填空,我只是將讀詩詞當作自己的事情,當作自己從這個世界取得歡悅的來源,所以我怎麼忍心將這個來源輕易打破呢?
讀項蓮生的詞,我也是這樣,粗粗地讀過去,不求記憶,只有一些特別好的句子,讀一遍就記住了,這就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記得了,比如說「剛待不思量,吹一片簫聲過牆」,又比如說「只有垂楊,不放鞦韆影過牆」,這些句子,就無法要求自己不去記憶,這樣的句子還有許許多多,我就是粗粗地看一遍,也能記住好幾句。
我除了不記憶詩詞外,我也特別囧於解讀詩詞,我覺得詩詞是黑洞一樣的東西,有著極高的密度,別看就是幾十個字,但是構建起來的美與意向,真要用非詩的文字解讀起來,尤其是白話文解讀,那將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首先幾十字的詩詞,解讀起來的文字篇幅將大大超越詩詞本身,二來是不管你怎麼解讀,詩詞中的有一種東西始終是無法解讀出來的,我覺得這種東西是一種禪宗所說的空,也是中國水墨畫中所謂的留白,這個東西就是虛空,你怎麼去解釋虛空?而且一旦解讀,就將詩化的意境解構沒了,這是很大的損失,所以我們常見的詩詞集中,只有註解,少有解讀,只有小學生的課本里才有解讀。所以我特別討厭別人寫文章解讀詩詞,一字一句地解讀,遇到這樣的文章或者書,我都是直接跳過解讀不去看的。我記得有本很厚的書,叫作《唐宋詞大詞典》,看著很權威的樣子,一翻開,全是解讀,這書我因為看到封面太過於喜歡,就買了全套,後來翻開後才知道上當了,就再也沒翻開了。故此,我今夜讀了好幾首項蓮生的詞,我也就堅決不去解讀了,不去談詞寫的什麼了,想必喜歡詞的人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體會,免得被別人的解讀誤導。而我就趁這個詞興談談別的事情吧。
項蓮生的《憶雲詞》現在在市面上是很難買到的,似乎無人給他出詞集,我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我最後得到一本線裝本的破舊的《憶雲詞》是一件極其偶然的事情,我想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那時我大三,一個黃昏,我從外面回學校,路過一個舊書攤,我看到舊書攤我都會去翻找看看的,所以我就去了,翻來翻去都沒有翻到什麼喜歡的書,就在要走的時候,從最底下發現了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我抽出來一看,就是《憶雲詞》了。書破舊得不行,書攤老闆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我,我一高興,為了照顧老闆生意,就多買了幾本書,好像還有晏幾道和李清照的,不過他二人的詞集在市面上太多,我並沒有多高興,反而是項蓮生這孤本似的書讓我高興許久。
這本書我從上海帶到故鄉,現在也一直放在故鄉的書桌上,它曾陪我消磨過許多個日夜,消磨過許多段旅程。我不習慣讀豎排版的書,所以讀這本書的時候,都是讀幾闋就放下的。這麼斷斷續續地讀,我就對項蓮生不斷地痴迷起來。我之前還在登陸人人網的時候,我的頭像就曾長期地用項蓮生的畫像當頭像,常有人問我這個人是誰,我就說是項蓮生。
項蓮生是字,他叫項廷紀,原名繼章,又名鴻祚,他是浙江錢塘人,也就是現在的杭州人,生於嘉慶年間,死於道光年間,活了三十八歲。他家原來是買賣鹽的,很有錢,但是到他那代就沒落了,他像是曹雪芹一樣,幼年的時候生長在富貴家庭里的,後來逐漸貧困,終至於衣食不繼,而他一來沒有科舉成功,二來也沒有謀生的技能,只能將一腔心事,一腔哀愁盡付於詞,最終心血耗盡,中年而死,只留下《憶雲詞》甲乙丙丁四卷。
他的一生不可不謂之凄涼,他的詞不可不謂之心酸。
所以於今夜,瀟瀟雨聲,人犬俱靜時,讀他的詞,真有動人心魂之力量,也就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這篇文章了。
水天清話,院靜人銷夏。蠟炬風搖簾不下,竹影半牆如畫。
扶上桃笙,熟羅扇子涼輕。一霎荷塘過雨,明朝便是秋聲。
——項蓮生《清平樂·池上納涼》
2017/7/9於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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