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管阿姨——想過我的門,先問我的針

天寒風勁,食堂門口儘是縮著脖子提著打包袋的學生。小謙幾口把嘴裡的煙嘬完,掀開門帘,大步走進食堂。

上了三樓,小謙直奔一隅,一個男子正在桌後叼著煙沉思。面前的餐盤一片狼藉。男子見到小謙,開口打了個飽嗝,空氣中頓時多了一股紅燒肉混著劣質煙草的味道。小謙拱手,坐到他對面。

「謙兒,你非得這個時候進女寢?」

「木哥,有勞了。事成後,期末考試所有答案我包了。」

「謙兒,不是答案的事。」木哥看看左右,身體前探,放低了聲音,「校務處的大印本不是難題,只要親眼見過,沒有我假證聖手大木摳不出的印章。」

「那是……」小謙故作淡定,但是前傾的身體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上周張險峰下令,通行證上除了校務處蓋章,還要有他的手印,這個我無能為力。」大木又吐出一口煙,裊裊青煙透出無數不甘。

「不能偽造???」

「認證不認人……他的手印,整個東區只有十二個受過培訓的寢室宿衛可以認出,」大木掐掉煙,表情嚴肅,「那張險峰單身多年,心智變態,最看不得男歡女愛,小謙,你千萬別衝動。」

「這狗逼……就沒人治治他?」

「張險峰的整風掌天下無雙,昔日老校長在位時他還不敢造次。可他老人家仙逝以後,卻未將功法傳下。如今張顯峰……無人能敵!」大木扔了煙頭,碾了幾碾。「不過……」

「不過啥?」小謙眸子一亮。

「相傳老校長死前指著自編的教材說:『參悟此本,鬼哭神滾』。」大木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工程光學》示意小謙,「可這麼多年,博士後都出了多少了,從沒有人蔘悟老校長的遺訓,壓制張險峰。」

「曉得。」小謙的眼睛又暗下去。本以為大木拋出的是救命稻草,原來只是個漏氣的救生圈。心煩意亂,索性起身告辭。

小瑜已經跟他冷戰一個禮拜了,電話不接,簡訊不回,為了不見他,課都不上了,讓舍友帶著攝像頭上課,自己在宿舍聽講。

一想到油鹽不進的小瑜,小謙更加煩悶。視線盡頭,那佇立在校區中心的女寢,彷彿長征路上巍峨的雪山。

狼多肉少的理工大學,美人關從來是檢驗英雄的不二戰場,小謙不是非得當英雄,只是不想讓美人傷心。

主教的鐘聲響了六下,宿舍進進出出的人多了起來。羅紅梅放下針線,拈起快完成的作品細細端詳。兩尺見方的綉布,色彩明麗,針腳均勻,幾名衣衫襤褸的男子胸前勒著纖繩,戮力將一艘大船拉出淺灘。天邊白雲層疊,宛如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

輕呼了一口氣,羅紅梅輕輕將綉布置於案頭,摘下老花鏡,從抽屜里拿出尚溫的鋁飯盒。

夾了兩口菜,羅紅梅皺起了眉頭。不是因為隔夜的油麥菜塞牙。

她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這味道像二月的貓,寂寞的魂,像成人用品店關不嚴的門。

瞟了一眼門口小廣場,天色將晚,兩個男生嬉笑著從女生宿舍門前走過,不時對著陽台上晾曬的內衣指指點點。好一副才子風流。

「卧槽這件跟兩個書包似的,吃什麼長大的這是。」

「尼瑪那就是兩個書包。」

羅紅梅清楚地緊,從一個小時前開始算,這是他們第三次路過女寢,右邊的男生假意看內衣,其實在偷瞄宿管室。準是想偷偷溜進女寢的登徒子。

天黑透了,路上行人車馬稀。兩個男生第十次走過時,停在了門口,右邊男生手中多了一束鮮花。

「小謙,非得進去?」左側男生不停搓手,面帶猶豫。

小謙緊盯大門,搖了搖頭:「她已經十天沒跟我說話了,上課也見不到她。這次不是一般的發脾氣,我必須上去面對面哄她開心。」

左側男生面露不忍,嘆了口氣,轉身走遠。依稀聽得他搖頭晃腦地吟誦:「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死皮賴臉……」

最後看了一眼表,小謙深吸一口氣,擠出笑臉,走進女寢大門。

「站住,」羅紅梅聲音不高,威力不小。她並未抬頭,小謙卻知道,打進門起,一道芒刺般的氣機就鎖定了自己。

小謙上前拱手:「阿姨,我這實在是情況特殊。」

「過了探視時間,想來,明天六點前拿著校務處的通行證和學生證。」羅紅梅語氣淡然,一雙骨節粗大確纖長有力的手猶自在綉布上翻雲覆雨。縴夫的隊首多了個身著軍裝的女子,步伐剛健,身段玲瓏。「我不想說第二遍。」羅紅梅寥寥數針,那女子眉宇間多了數分英氣,帽子上的紅五星驚艷了身後的伏爾加河。

「真不能通融?」

羅紅梅終於抬起了頭,她沒看向小謙,卻把視線落到身側的牆上。白牆上掛著一副十字綉,白底兒,紅字兒,血色的線綉著一個個響噹噹的名字。

美術院 妙筆生花 吳子道

機電院 鐵臂鋼甲 金凡生

國防營 軍道殺拳 梁自如

……

「後生,留下你的名字。違規榜上不留無名之鬼。」羅紅梅走出宿管室,昏暗的燈光下,宿管阿姨微胖的剪影如同人民鬥爭的汪洋大海,深不可測。

「學生功力低微,但也不是無膽之人。」小謙收斂心神,右手掐訣,「光電院,撩妹星火劉小謙,前輩小心了!」

「廣角畸變!」

小謙右手伸出時還是常人大小,遞到羅紅梅面前,五指已是奇長無比,宛若山魈猿狖。

「唉……」

一聲嘆息,飽含無盡憐憫和蔑視。小謙想過自己會敗,沒想過敗得這麼快。羅紅梅身法尚在東方不敗之上,一針在手,打人如遛狗。待到周身上下刺痛傳來,小謙已飛出門外。噹啷一聲,拳頭大的鎖頭彷彿銀河,將小謙和女友隔開。

銀針領著紅線在違規榜上留下了小謙的名號,宿管室關了燈。小謙坐在路邊,滿腹屈辱,滿心沮喪。無奈,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怎麼也打不進去的號碼。

聽筒依稀傳來忙音,之後便掛斷。十冬臘月,傻小子隔著鋼筋水泥,一遍一遍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得有二十幾年沒失眠了吧。羅紅梅又翻了個身。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些年,無數年輕人響應號召,從全國各地來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有極小一部分人,表面上是普通知識青年,真實身份卻是受過特殊訓練的共和國特工,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硬肛CIA,不讓克格勃。他們深入農村的真正目的,是剷除帝國主義邪惡勢力在人民群眾中安插的特務分子。

村頭茅屋的地窖里,數名特工神色嚴峻,聽從隊長發派任務。

「今晚的行動,羅紅梅主攻,王建國輔助。務必速戰速決。」

王建國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羅紅梅,心裡十分忐忑。自己成分不好,但根正苗紅的紅梅從不嫌棄自己,明裡暗裡都給了他幫助,二人日久生情,都把對方認作自己一生的革命伴侶,只待時機成熟,就結為伉儷,繼續為解放全人類奮鬥。可前天晚上王建國跟二隊的戰友張超英借閱筆記,被羅紅梅看到,當場就醋海翻波。直到現在都沒跟自己再說過一句話。

「領導,我請求獨自完成本次任務!」羅紅梅打了個立正,目不斜視。王建國心頭一緊,壞了。

「不行。你們都是精英,萬一敵特勢大,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就這麼安排,任務完成立即復命!」

「是!」羅紅梅應了一聲,轉身就走,看也沒看王建國一眼。幾個戰友對著王建國擠眉弄眼,王建國苦笑著追了出去。

深夜,紅旗生產大隊責任田附近。

「卑鄙的投機分子,哪裡跑!」羅紅梅雙手各銜十餘鋼針,向著不斷飛奔中的黑影不停激射,黑影也知道這淬毒的鋼針不好想與,於是不斷變換方向,寒芒點點都落在草叢,激起塵土無數。

一副鍋鏟憑空出現在黑影面前,左右相交,強大的聲浪使疾行的黑影身型一滯。

「留下吧。」不疾不徐的溫婉聲音響起,一個俊朗青年攔住黑影去路。明明是執法,這青年卻讓人想到了人民公社的食堂,一身白衣的伙夫溫和地招待自己,開飯了。

正是王建國趕到。

身後少女也已經追到,看見王建國,臉色瞬時掛上一層冰霜,隨後將目光轉向賊人。

「草上飛張二蛋,你狗膽包天敢在生產隊頭上動土。」

「紅袖羅剎,玉面炙神……兩大王牌,鋤奸盟還真他媽看得起我啊。」

黑影見腹背受敵,於是放下肩頭包袱,凝神運功。

青年面露憐憫之色:「解放前閣下也是提刀砍鬼子,縱馬殺國軍,上炕認識娘們下炕認識鞋的漢子,偷老鄉的糧食,未免太掉價了吧。」

「小人也是生活所迫……給生產隊幹活根本他媽吃不飽!我媳婦兒餓得沒奶水,兒子都浮腫了啊!」

「農村包圍城市!」少女不願多費口舌,雙手一合一分,百朵銀花從不同方向射向張二蛋。鋼針遮天蔽日,這歹人定是逃無可逃。

張二蛋面露決絕之色,從懷中掏出一頂禮帽扣在頭上,隨後雙掌結印,一條白毛巾從他手中飛出。這毛巾見風就長,將鋼針盡數掃落後,射到羅紅梅面前,已變成一條七尺白綾。

「黃泉の幡!」

繞是唯物主義無所畏懼,這鬼氣森森的招魂幡也讓少女花容失色。她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心裡滿含不甘:死人王建國!跟其他女青年約會!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忽然一陣裂帛之聲響起,王建國攔在羅紅梅身前,鍋鏟翻飛,將白綾戳得好像漁網。但白綾太過巨大,邊緣又鋒利如刀,王建國一時不查,身上便多了幾道傷口。他心憂少女,卻是越戰越勇。

將白綾徹底粉碎後,王建國劍眉倒豎,顯然是動了真怒:「無恥!原以為你是條好漢,沒想到竟使出這種漢奸功法,今日我就代表勞苦大眾斃了你!」

說罷雙手抱圓,將鍋鏟放入鐵鍋不斷翻炒,熊熊烈焰從鍋中一躍而出。張二蛋大驚失色,來不及逃跑,就被腥甜的火光籠罩全身。火焰漸漸熄滅時,張二蛋全身焦黑,面無人色。

「毛氏燒肉,片甲不留……玉面炙神果然了得……若不是為了護著女人,我的白綾傷不到你……只是紅袖羅剎,單打獨鬥你未必是我對手。」

張二蛋一番侃侃而談恰似火上澆油。羅紅梅綉眉一擰,拈出一根長針,用力刺入張二蛋體內,再奮力拔出。張二蛋吃痛,不停慘呼:「你這女人好陰險……」

羅紅梅不管不顧,長針只顧在張二蛋身上進進出出。一開始她嘴裡還念叨著:「該死的投機分子」,到後來,卻是滿嘴「笨蛋王建國,死人王建國」。

「你……你跟他吵架你戳我幹什麼玩意……」百次抽插後,張二蛋兩眼翻白,暈死過去。

「紅梅,你沒事吧?」王建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見羅紅梅罷手,才敢開口問詢。羅紅梅看得真切,王建國傷口周圍的皮肉翻卷,顯然傷口極深。羅紅梅連忙給他包紮,手上還有意無意地加了幾分力氣。

「紅梅,別生氣了。」王建國疼得聲音顫抖,「我跟二隊的張超英真的沒什麼,我們只是一起學習馬列主義思想。」

「大晚上學個屁。」少女動作逐漸輕柔,面色仍然冰冷,「要不是一起出任務,我不會跟你說話的。王建國,你這個玩弄無產階級情誼的流氓……」

一股灼熱氣息傳來,卻是王建國突然摟住自己。

「別動,死人,傷口要裂開了……」羅紅梅俏臉一紅,奮力掙扎,但王建國日日掂勺,膂力過人,她掙脫不得。

「紅梅,我真的只想跟你結成革命伴侶。」王建國的聲音就像鍋鏟碰撞,堅實,有力,讓人聽了有一種飽腹的滿足感。

「流氓……就會學資本主義那一套……」羅紅梅輕輕呢喃,頭已經靠在他肩膀。山風輕撫,花草飄香,純潔的革命友誼在這戰天鬥地的夜晚默默升華。

「好了。」少女推開王建國,拎起昏厥的張二蛋,「血止住了。我去總部復命,你去把糧食還給老鄉!」說完轉身飛奔,王建國面露喜色,高喊道:

「紅梅,你不生氣了吧?」

「看你表現!」少女清亮的聲音已經沒了絲毫怒意。王建國狂喜著跳起了忠字舞。

黑暗的宿管室中,一絲笑意不自覺地爬上羅紅梅嘴角。豎起耳朵,門外那個傻小子電話里的忙音仍舊清晰可見。

唉,其實有些事真的要面對面才能解決,比如道歉,比如表白。

於是女寢的大門開了,樓道里溫暖的燈光射出來,剛才打鬥時掉落的鮮花平平整整地放在門口。

「明早五點前出來,不然誰都保不住你。」

張險峰來到女寢的時候正直午休,女寢門口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這位一年四季中山裝,整個人透著一股陰狠的教導主任一來,人流很快就散了。

「紅梅姐,近來可好?」

張險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

「就那樣,勞主任費心了。」

「可我不好。」張險峰把一張照片緩緩遞過來,羅紅梅看完,面色一緊。照片不是很清晰,應該是隱秘攝像頭所拍攝。畫面上一個男生拿著鮮花快速閃進女寢512室房門,拍攝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

「那天我一張手諭都沒簽……」張險峰臉上掛著笑,白森森的牙看起來好不猙獰。「紅梅姐,你行事要小心些,千萬別被我抓到證據。這次沒照到臉,下次,可就得領教您的針線活兒了……」

強大的氣場壓的羅紅梅呼吸困難,直到張險峰走遠,羅紅梅才滿臉通紅地大口喘息起來。

「卧槽,謙兒,今年保外留學名額,有你!」大木指著電腦屏幕手舞足蹈。

「老子早就知道。那天張險峰電話通知了。」 卧床的小謙坐起來,往嘴裡塞了根煙,「我一走就是三年,小瑜怎麼辦。」

宿舍瞬間陷入沉默。半晌,大木開口輕輕安慰道:「前途要緊……小瑜我幫你照顧,等你回來最少倆大胖小子……」

「滾!」小謙話音剛落,簡訊鈴聲響起。

【祝前程似錦。忘了我吧。】

小謙回撥過去,對方電話已經關機。小謙抓起留學材料奔出寢室。身後傳來大木吼聲:「加油……你媽的你拿錯了那是我小抄……」

在第13次刺到手指後,羅紅梅長嘆一聲,終於放下了綉布和針線。自從張險峰來了以後,自己一直心神不寧。罷了,乾脆就歇一晚。遂拿出晚飯準備加熱。

「叮!」

一枚鋼針釘在地上,連著綉線的針尾猶自顫動不休。羅紅梅左手拿著飯盒,右手掐訣,面若冰霜。

「後生,想硬闖?」

小謙一個甩尾急剎避過鋼針,身體已擺出架勢:「阿姨,還望您念在……」

「沒有主任的手諭,不行。」羅紅梅放下飯盒,語氣冰冷,「違規榜大得很,十個你都繡的下。」

512的燈光還亮著,卻不知小瑜是不是還醒著。

啊,是了,必然是醒著,躲在被窩裡,一邊罵自己王八蛋,一邊偷偷哭泣。自己上次闖進去,看到的就是這副光景。小瑜紅腫的雙眼痛煞了小謙。當時他暗暗發誓,再不讓這雙明眸因為自己流一滴淚。

小謙放下手中的保研材料,右臂微屈,左掌前傾,數道光波紛紛亂亂射出,飛至中途竟合為一體。

「光波干涉!」

咻~咻~咻~

仍然是秒殺。羅紅梅五指連彈,寸步未動,銀光在二人間穿梭幾次,將光波盡數打散,直取小謙周身大穴。眨眼間,小謙渾身浴血,單膝跪地大口喘息。

羅紅梅面露不忍:「現在回頭,我不記你名。」

小謙搖搖晃晃站起,手掌微伸,竟是要血戰到底。羅紅梅面露慍色,雙手齊動,數十鋼針連著綵線,織成一張五彩大網,將小謙縛了個結實。提起大網,就要把小謙丟門外。

「咳咳……阿姨,你有遺憾嗎?」

「???」

「如果今天我不跟小瑜面對面把話說清楚,她不會了解我想跟她在一起的決心……就算我以後能泡一萬個妞,我也抱憾終身……」

我有遺憾嗎?

「紅梅,我要回城了。」王建國眼神憂鬱,語氣寂寥,「組織派我去城市繼續戰鬥。」

後山永遠這麼平靜,小河永遠這麼安詳。兩個人在這裡約會了無數次,以往都是為了相聚,今天竟是為了分別。

「你答應把我喜歡的畫做成刺繡送我,我承諾給你做世上最紅最專的紅燒肉,看來我們都要失信了。」

「嗯。」少女撥弄著草葉,心緒煩亂。

她不想讓王建國走。但王建國留下來也不是辦法——他成分不好,上面讓他加入組織,是依仗他高超的身手和廚藝,即便如此,王建國也只執行一些外圍清繳工作,組織從未放心讓他單獨執行任務。自己跟他在一起,前途會受影響。

「紅梅,你沒什麼話想對我說么。」王建國看向羅紅梅,眼神中飽含期望。

見羅紅梅鎚頭不語,王建國又道:「紅梅,我覺得有些話一定要當面說,比如……」

「嗯……你,祝你前程似錦,錦帽貂裘……呸,總之,」羅紅梅仍舊低著頭撥弄草葉,內心膨脹的愧疚和煎熬讓她語無倫次。「等革命勝利了,記得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戰友。」

「好,再會了紅梅同志。」王建國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暗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遠。

別了,王建國。長痛不如短痛,希望能有再會的一天。

數月後羅紅梅得知,王建國一回城就被組織以反革命後代罪名抓捕,王建國奮起反抗,傷了兩名好手後潛逃。高層震怒之下,精銳盡出,料想他凶多吉少。

革命結束了。有人說王建國被紅衛精英格殺當場,也有傳聞說他里通國外,潛逃到資本主義社會。總之,這些跟羅紅梅沒有了關係。

她匆匆嫁人生子,老伴早亡後,她憑著一手刺繡功夫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兒子拉扯大。四十年過去,生產隊舊址變成了理工大學,紅梅妹子變成了宿管阿姨。只有一樣沒變,王建國走後,羅紅梅至今不吃紅燒肉。

眼前浴血的少年與當年離去的背影漸漸重合,羅紅的眼睛模糊了。

要是能重來,我要你在我身旁。今天,就當了卻這段遺憾吧。

「進去吧。」

羅紅梅擦了擦眼角,一絲笑意再次浮上臉龐。她收了大網,拉起小謙:「有些事,還是要當面說,比如挽留。小夥子,那姑娘不錯,別負了人家。」

小謙深施一禮:「阿姨大恩大德,小子沒齒難忘!」

「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也沒齒難忘……」冷冰冰的話語伴著陰森森的氣息一起湧入,二人側目望去,教導主任張險峰不知何時已來到了女寢門口。

「紅梅姐,不,紅袖羅剎,你私通敵特,按律……當斬!」

張險峰張開雙掌,陰風驟起,越吹越烈,到後來竟有若實質,幾道風刃飛出,寢室門口的鐵柵欄齊齊斬斷。

「走!」

羅紅梅當機立斷,幾條綵線將小謙扯住甩向樓梯,隨後手拈鋼針,針尖穿過狂風,帶著寸許長的寒芒懟向張險峰。

「要文斗不要武鬥啊。」

隨著張險峰陰風一樣的聲音,羅紅梅瞬間四肢無力,疾行的身影就此停住,眼睜睜看著一個掌印自己隆起的肚腩上。

「紅梅姐,你他媽最好認真一點。家父死前,對你的銀針可是讚賞有加,不要讓我失望啊。」

一擊得手,張險峰立即左掌平揮,一道狂風向小謙逼近。小謙狼狽躲閃,同時連滾帶爬跑向女寢,一人一風消失在樓梯拐角,只聽見狂風呼嘯和小謙喊痛聲。

羅紅梅慢慢爬起,緊盯狂風后的張險峰。削瘦的身材,詭異的氣息都讓她泛起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知道我的代號……家父……你是張二蛋的兒子!」

「沒錯!」張險峰面露欣慰神色。他從懷中掏出一條毛巾,細細撫摸,神色傷感。

「家父當年被你和玉面炙神聯手重傷,回家沒幾天就過世了,死前一直囈語,說你跟玉面炙神吵架,拿他撒氣。他只是偷了袋糧食,罪不至死……」

張險峰收起毛巾,也收起了笑容。身畔的狂風越吹越烈,女寢窗口的欄杆都已鬆動。

「家父死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立了兩個誓,一是要手刃你們這對狗男女……所以即便今日你不放小謙進去,我也會找你……第二呢,就是拆散這些他媽的整天鬧脾氣的小情侶……若你們當年不戀愛,不吵架,家父也不會早逝……」

「張二蛋練的是漢奸大法……為何你的招式是紅衛正宗??」

「家父的功法與人民為敵,失敗是應該的……只有紅寶書才是大道。我也想知道,用紅色功法打紅色特工,會是怎樣效果嘿嘿嘿哈哈哈。」張險峰捂臉大笑,笑聲如同斷屌夜梟,襯著夜色,更顯驚悚。

羅紅梅聽得真切,心頭划過一絲愧疚。當年確實是自己任性,但張二蛋死因,絕逼是練習邪門功法減了陽壽。而且偷盜糧食是死罪,若不是自己心情好為他求情,恐怕張二蛋抓回總部就被槍斃,根本沒有回家的機會。更何況,張險峰遷怒這幫孩子,已是入了魔道。說不得,就算為了這些年輕人,今天也要跟他過過招。

一思至此,羅紅梅從針線包中拈出數枚尺許長的銀針,運氣過後,蛾眉倒豎,十指彈動之下,銀針行如疾風,勢如閃電,盡數飛向張險峰。

「容嬤嬤之怒!」

小謙仰面倒在宿舍門口,已是油盡燈枯。狂風卷到身側也沒有力氣躲閃,索性揚起右手,將手中資料全部扔進風裡。數張A4紙卷的粉碎。

沒想到最終還是沒能打動她,還連累了宿管阿姨。阿姨應該也是有故事的……只是今天就算活下來,後半生恐怕也要帶著跟她相同的遺憾了。

狂風越來越近,而小瑜還是沒有開門。小謙閉上雙眼,默默等死。

「要死死遠點!」

一聲輕斥。小謙睜開眼,小瑜站在自己身前,雙掌張開抵禦著狂風。張險峰功力高強,隨便出手也不是他們這些學生能抵擋。小瑜的雙腳不斷後退,雙手也已血肉模糊。

「小瑜,我踏馬不想出國。我踏馬就想守著你。出國資料都被我毀了,真的!」小謙喘息著吐出真情告白。

「你個傻逼……老娘白哭了一頓……現在怎麼辦……」小瑜即使面部扭曲也是絕美,小謙又是驚艷,又是心痛。本想爬起與小瑜一起抵禦狂風,卻是心有餘力不足。

狂風把幾片紙屑吹到小謙身側。密密麻麻的小字略過眼前,小謙想起了大木猥瑣的顏。

「日,印小抄把整本教科書都印上也特么是沒誰了……他媽的校訓你印上干雞毛……」

「就他媽這點本事……家父真是糊塗了。」

「容嬤嬤之怒」勢大力沉,堪比子彈的銀針眨眼就飛到張險峰面前。銀針堪堪戳到身體,張顯鋒突然露出不屑笑容。左拳握緊,「三反!」,右掌疾揮,「五反!」銀針竟原路返回,速度絲毫不減,宛如暴雨梨花,全數射向羅紅梅。

漫天銀華,已是避無可避。往事一一在羅紅梅眼前浮現,最後畫面定格,居然是一副鍋鏟。

此去泉台會建國,革命伴侶虐閻羅。

建國,馬上我就沒有遺憾了。我要把你喜歡的畫通通綉出來掛滿房間,把你的紅燒肉吃得乾乾淨淨。

建國,死人王建國。

叮叮噹噹一陣脆響,一幅鍋鏟橫在羅紅梅面前。鐵鍋將銀針盡數攔住,狂風也鍋鏟盡數掃滅。一個傴僂的身影在張險峰和羅紅梅之間緩緩站起,努力收縮著啤酒肚。

「紅梅同志,別來無恙啊。」

面前的身影裝束與從前毫無二致,白大褂,廚師帽,雙手各執鍋鏟。但那張稜角分明的俊臉已然萎縮得不成樣子,眼角厚厚的魚尾紋好像暖氣片一樣密實,唯有那雙眸子,還是一樣的溫暖明晰,彷如四十年前的無數夜晚。

「玉面炙神,你終於現身了。」張險峰興奮得口乾舌燥,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

王建國並未理會滿面煞氣的張險峰,他沖著羅紅梅溫柔一笑,解下大褂披在她身上。

「一直不敢與你相認……今晚可是個好時機。」

「死人……」羅紅梅緊緊抓住王建國衣袖,用力之大,指節都已發白。

「我從紅衛手中逃出後,一直潛伏在各個飯店……理工大學建校後我就在後廚做飯。」王建國語速越來越慢,說道最後,眼圈發紅,喉嚨酸痛,「紅梅,我終身未娶,但是我不敢找你……」

兩隻手不知不覺握到一起,十指緊扣。濃厚的革命情誼穿過時間,掃平階級,迅速在女寢門口瀰漫。

「麻痹,看這!看我!我是boss!」張險峰雙目赤紅,劍眉倒豎,強大的氣勁外泄,把女寢周圍的綠化帶掃的一片狼藉,正是這位單身數載的教導主任暴怒的佐證。

「若不是紅衛後裔,怕是沒有這等內力……你先補補。」王建國從懷中掏出一盤熱氣騰騰的紅燒肉,撿了塊最肥的餵給羅紅梅,全然不顧氣勢洶洶的教導主任。

羅紅梅稍一遲疑,張嘴把肉塊含住。那久違的鮮香味道從口腔瀰漫全身,她想起了在農村斬殺敵特的無數歲月。那時王建國在執行任務之餘,總是給屠宰隊義務勞動。記憶中後山的小河旁不光有花草芳香,還有燒肉濃香。如今這味道再次入喉,羅紅梅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傻妹子,哭什麼……再來一塊。若不是紅衛後裔,張險峰斷不可能有這等深厚功力……我們敵不過他。」

聽得王建國喚出昔日的愛稱,羅紅梅一時竟痴了。美味在口,舊情在側,便是現在立刻死去,羅紅梅也絕無半點遺憾。

張險峰青筋暴起。自己數年來為父報仇,守身如玉,對男女之事一直嗤之以鼻。而面前這對年過六旬的男女真情流露,互訴衷腸,竟讓他有了妒火中燒的感覺。

「……你們他媽的……老子報仇呢能不能給我點重視!」

教導主任雙手掐訣,狂風再度凝聚。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幾個年久失修的陽台上玻璃都被吹裂,繽紛的內衣內褲在狂風中打著轉兒。

「真他媽大,跟兩個書包似的……額,等我。」王建國鬆開羅紅梅的手,直接無視了蓄勢待發的整風掌,他丟了鍋鏟,雙手作筒攏在嘴邊。

「富強!」

張險峰啞然失笑,風聲和著笑聲,好似老嫗叫床。「還以為玉面炙神有什麼大招……還富強,你咋不……」

「民主!」

一聲呼喝遠遠傳來,彷彿應和王建國。緊接著,「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呼喊聲依次響起,除了女寢外的十一個宿舍中,各走出一名宿管大爺。

這群大爺形容迥異,所拿傢伙也不盡相同,茶杯,收音機,蒼蠅拍……這些人與王建國依次站定,十二人上應星宿,下和地脈。強大的氣勁從每個人身上湧出。

「張險峰,你暴斂橫徵,殘害愛侶……今日又打傷紅梅。我們老哥十二個就以這社會主義價值觀大陣會會你的整風掌!」

十二人同時遊走不停,所持武器不時射出道道金光,張險峰雖左支右絀,氣息卻一直綿遠悠長,顯然沒用全力。

「陣是好陣……可惜你們沒有陣眼啊……」張險峰大袖揮舞幾次,金光盡數湮滅。「今日,理工的宿舍和食堂,都要清洗了……土地革命!」

腳下大地傳來陣陣脈動,一根根石柱忽然凸出,十二人狼狽躲閃,陣型散亂。緊接著地面開始起伏不定,宛如大海怒濤。功力較弱的五舍大爺躲閃不及,被一道土浪拋向空中,又狠狠摔落,直摔得口吐鮮血,生死不明。羅紅梅見狀,趕緊拋了肉碟,飛身補位,可大陣先天不足,加之張險峰掌力雄勁,掌風過處,柏油路面,馬路牙子,各色地磚,全部化成飛沙走石,眾人只能勉強抵擋整,根本無力反擊。

「紅梅,你快回去!」王建國拋出鋼鏟,打落一塊擊向羅紅梅的碎石。

「我不!」羅紅梅咬牙抵擋,一步步挪向王建國。

「還他媽有力氣啊!」張險峰青筋暴起,咬牙切齒,「糖衣炮彈!」

眾人以為張險峰又要再出殺招,正欲躲避,卻發現周遭並無變化。「這狗日的絕招用完了,斃了他!」嫉惡如仇的八舍老李怒吼,揮動痒痒撓一躍而起,口中大喊大叫,痒痒撓盡數擊在空中。老李渾然不覺,仍舊對著空氣狂踢亂打。

再看其他人,六舍老顧雙臂前伸,雙手作碗不住揉捏,三舍老王與七舍老劉坐地相擁,耳廝鬢磨。這糖衣炮彈原來是用內力刺激腦細胞,使人產生幻覺,看見平日里最想做的事。唯有羅紅梅和王建國破鏡重圓,心無旁騖,這才沒有中招。

「別急……馬上就到你們。」張險峰踩著旋風,雙掌對準二人,十指微屈,彷彿十柄冥王戰鐮,指縫間瀰漫出朵朵烏光,腥臭逼人。烏光緩緩將二人包圍,所過之處,花草枯死,鼠蟻斃命,幾隻飛鳥躲閃不及,慘叫著墜了下來。

「去死吧……二月逆流……」

挨著就完,沾上就廢,活物頃刻變死物,果然是逆轉生死的惡毒流光。王建國將羅紅梅護在懷裡,把寬闊的後背迎向逆流。

「可惜了這麼好的校園。紅梅妹子,如果當年我留下,我們的孫子都應該在這上大學了吧。」

羅紅梅反手抱住王建國,發燙的臉輕輕貼在布滿油煙味的胸膛:「呸,誰跟你有孫子。你要是留下就天天給我做紅燒肉去,頓頓都做!」

「喲,那你吃到現在,光一身肥肉就不怕這二月逆流了。」王建國輕撫羅紅梅灰白的頭髮,語氣是無盡的寵溺。

「嫌棄我?哼哼。身上這件破毛衣還是當年我送你的吧?」

「死到臨頭還他媽虐狗……」張險峰雙目赤紅,歇斯底里:「別了,司徒雷登!」

烏光中的兩人緊緊相擁。別說二月逆流,就是美帝的航母激流,蘇修的鋼鐵洪流,計生辦的無痛人流,都無法讓他們分開。

「建國,死前能吃口你的紅燒肉,還能跟你死一塊兒,值了。」

烏光慢慢覆蓋了王建國的脊背,他背部的衣衫已經被腐蝕殆盡,背上鬆弛的肌肉也逐漸發黑。但他懷中擁著一生所愛,反倒希望烏光持續的時間再長一點,久一點。

「給我破!」一對年輕人從512破窗而出,人在半空,四隻肉掌連揮,一道道粉色氣勁從二人手上溢出,烏光與粉氣相接就消失不見,宛如積雪逢春。

「你們!」張險峰大驚失色,「破了整風掌……莫非已經領悟到了老校長的遺訓?」

「不錯,遺訓說的就是校訓!」小謙和小瑜落地後仍不停歇,二人不斷變換體位,粉氣撫過,受傷的眾人也漸漸恢復。

「校訓也是大陣的陣眼!」王建國恍然大悟,眾位宿管奔走站位,將小謙、小瑜、張險峰三人圍在中間。

「明德,博學!」小謙左手搭在小瑜肩膀,「求是,創新!」小瑜右手摟住小謙虎腰。「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啊!」十二宿衛連同王建國齊聲吶喊,金光混著粉光,狠狠打向張險峰。

撲通。

光芒散盡,張險峰就地跪倒,口吐污血。

「你們這些渣渣……居然打敗了紅衛真傳……我不服……不服……」

昨夜還叱吒風雲,隻手遮天的教導主任,如今在學生手下一敗塗地。小謙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主任,你左了。」

一夜激戰,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小謙跑到王建國面前拱手致謝。

「英雄不問出處,撩妹不管歲數!前輩真是老當益壯!」

「哪裡哪裡,你們年輕人才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小夥子,趁著早上陽氣旺盛,去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添磚加瓦,開枝散葉去吧。」

小謙轉過頭,身後少女正用嬌羞而堅定的眼神看向自己。再次向前輩致敬後,兩個年輕人手挽著手跑向了學校側門的小賓館。

「我們也跟上吧。」王建國拉起羅紅梅。

「去哪兒?」羅紅梅一臉不解。

「有些事一定要當面做。」王建國看著羅紅梅的眼睛,目光堅定,「比如,讓革命的種子遍地播撒。」

「???」

「紅梅,我們生個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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