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卷·序·龍之源

開始正篇。

作為中國人,大家對「龍」字並不陌生。古有曹劉煮酒論英雄,大談龍乘時變化;今有力宏哥熱唱《龍的傳人》。「龍」早已刻入中國人的骨髓。

那麼,龍到底為何物?

然而,「龍到底為何物」這個問題是個偽命題——因為,當你以龍為某物之時,就已經欽定了龍來源於現實中真實存在的某種動物。假如古人觀念中的龍並非如此呢?假如,龍只是一個「算符」呢?

是否已解釋清楚?

「龍為何物」,與,「龍來源於哪裡」,這是兩個看似相同實則迥異的問題。從後者到前者,存在著不容忽視的邏輯跳躍。可惜國人一直在問前者,很少有人真正地考證過後者,即便老一輩的學術精英也沒能免俗。現在,去網上一查,到處都是「龍的原型是蛇」、「龍的原型是鱷魚」這樣的腔調。而這樣的腔調,是「以今度古」的典範。

今人創造新概念、新思維時慣於「拼湊」,擅長「造作」,自己東拉西扯,東拼西湊,竟以為古人和自己一樣,慣於指鹿為馬、「指龍為蛇」。是在難堪「嚴謹」一詞。之所以有種種辱古的解釋,究其根本,一方面是今人太自負(以為古人都是未啟蒙的愚童),另一方面是歷史的臨在感早已喪失。兩方面綜合起來,導致今人不得不以今天的思維模式,去猜測乃至凌駕於古人——如同現代的古裝劇只有宮斗與陰謀一樣。然而,古人並非如此。入門過考古及上古史學的同學,都曉得古人的想法非常博雜而奇葩,遠非今人之思維能夠輕易評判。

因為精神不能在歷史時期中臨在,一切歷史就都變成了當代史。然而,不能因為現在不能就認定永遠不能。歷朝歷代總有有志之士企圖「通古今之變」,想在歷史海潮中臨在,玩一場轟轟烈烈縱橫時空的精神RPG。他們要找方法。

最終呢,他們不約而同地找到一個寶貝——「訓詁」。這個詞兒,因太學究而太枯燥——考證古字詞之義並以今文解釋之。但我以為,訓詁比它的死板意義要浪漫地多——以古度今,今臣於古、師於古。上古時期距今不過8000年,人作為物種,腦容量幾乎沒啥變化。在某些方面,古人甚至可以虐崩被大工業生產所包養的今人。去古代探險、索密,何樂不為?

人謂自己「新新人類」,我盼自己「古古君子」。

人為劃分出「類別」、「從屬」,這樣的概念呢,我是不太當真的。而唯一深信不疑,是「我即白馬之君,亦即世界之子」,無論我為何類、何屬,都必不可免地活滅於時空、甘苦於萬象、拈夏花對秋月。我心即鑒,世應皆茹,何須有酒,醉於遨遊。

說這麼多,是在造作一種「境」,來讓大家忘掉「今」的條框,假想自己如同古人一無所有地立於天地間。

皆望有產,應戀無產。這不正是克思同志的情懷么?

那麼,古人的眼眸中,會閃現何物。

古人黑燈瞎火,大概會像康德宅男一樣「仰望星空」,乃至有所神思吧。其實,用屁股都能想明白:光屁股的古代人,其敬畏,全部來於「天」。正所謂「你鼓動風雨捲走了我,你輕捻指尖揉碎了我~哦~」。白晝是艷陽高照,或愁雲密布...黑夜則群星泉涌、天傾西荒(整個天蓋裹挾群星繞北極星自東向西旋轉)。

上面這兩張圖,來自我使用的Starry Night 7。它可以非常專業地模擬任何時代任何地點的地平面所見星空。上兩圖分別公元前2000年4月7日22點的星空與8點45分的天空。地平面上的「SE」、「S」、「SW」就是地理的八個方向的英文簡稱。綠色的弧線,是黃道——即太陽的軌道,而且,月亮、金木水火土五星、二十八星宿、十二星座,都「近似」地以黃道為軌道。因此,黃道也是西方占星術的基礎。這先不提,說回今天的主題——龍。

「龍者陽類,與時相須。

首出庶物,同游六虛。

能潛能見,能吸能呼。

能大能小,能有能無。」

這是宋代經學家邵雍的《應龍吟》;

《三國演義》中,羅貫中對龍的描述,應該就來源於邵雍——「「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

而更早期的《說文解字》(東漢)則說:「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注意最後兩句—— 「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此處非常明確地指出了龍與春分秋分(天文二分日)的對應關係。這就很奇怪了,為什麼龍會與天文的日期有對應關係?

現在就要說到中國的四宮二十八宿。四宮又叫做四象,沒錯,就是「兩儀生四象」的四象。在上古時期的記載中,它們四兄弟分別是——東宮蒼龍、南宮朱雀、西宮白虎、北宮玄鹿。而現在,我們把所有關注點,聚焦於東宮蒼龍。

下面為帶註解的對照圖。

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東宮蒼龍七宿。蒼龍記載於很多古籍中,無論司馬遷的《史記》中的《天官書》,還是劉安的《淮南子》,甚至更早期的出土於全國各地的春秋戰國帛書、竹簡中,都是如此記載。因為此文注重通俗易懂,因此不列詳細考據。 有興趣者可以單獨交流,或者自己參看相關文獻。

這條蒼龍,恰好遊行於黃道附近,像太陽一樣自東向西地升出地平線、再落入地平線,周而復始。

少有人知:古人在觀天時,非常注重日出之時(黎明)與日落之時(黃昏)——尤其注重黃昏。因為在這兩個時間節點上,太陽光芒不烈,天中的群星可以淺淺地顯示在天空中,而與太陽共在於天空。

這是用來幹嘛的呢?想必大家熟悉十二星座——十二星座就是把黃道劃分成固定的十二等份,整個天空雖然繞著北極旋轉,但群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是不變的,因此十二等分就可以包含或者對應的固定的星群,因為太陽的公轉,太陽在一年四季中會依次進入十二個等份(以及靠近相應的星群)。太陽進入哪個等份(靠近哪部分相應的星群),我們就說太陽在那個星座上。但古人怎麼知道太陽在黃道的哪個等份呢?因為在白晝時,黃道與群星被太陽光遮蔽,根本看不出太陽在哪;在夜晚呢,太陽又在「地下」,也不曉得在哪。因此,黎明和黃昏就可以大顯神威了。在太陽將升未升與將落未落時,就可以藉助太陽光的弱化、群星的淺淺浮現,來確定太陽在哪個等份、旁邊有何星。所以,西方占星術,有個專門術語,叫做「偕日升」與「偕日落」,意思就是去觀察伴隨太陽一起升、一起落的有哪些星,進而由此判斷此人的性格、命運blabla。當然,不只有占星術重視,近代科學的起源,也離不開這種觀測,比如伽利略、哥白尼、開普勒等人。或者說,「天學」與「天文學」,在早期就是一體的,甚至連開普勒這種科學元老,一輩子也在兢兢業業地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當占星顧問。可見一斑。

說了一大堆,為啥呢?因為,這和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有關。

簡單梳理:

  1. 龍春分登天,秋分潛淵;
  2. 蒼龍七宿遊行於黃道,東升西落;
  3. 黎明和黃昏(尤其黃昏)很重要。

重點來了:

這是公元前2000年春分(4月7日)日落時的天象。

可以看到,在太陽西落的同時,東方地平線上蒼龍剛好開始升出大地,向南方天空的正中飛騰——「春分而登天」。

而公元前2000年秋分(10月7日)日落時,太陽這一天在黃道上剛好在房宿(龍腹),太陽西落之時,整條蒼龍隨之一同游回地下。「秋分而潛淵」。

老哥我在這一點上,算是博覽群書,「天文考古學」這一冷門學科中能讀的書基本都讀過。最終確證「作為星宿的蒼龍,完完全全符合作為文化的龍的一切條件」。文化符號「龍」,最初就是天文「龍」。我對此深信不疑。

當然,論據並不只有這一個,還有很多。但目前大家知識有限、姿勢僵硬,不方便深入。此文只是拋磚,以後會在其他篇幅繼續深入論述。而且,需要強調的是,考證出文化龍起源於天文龍,其意義並不只是「哦原來是這樣啊」,而是有著異常廣大深遠的意義空間,牽扯到玄學、哲學、術數、文化甚至中國社會歷史的方方面面。這以後會逐步解講——比如作為龍心的心宿,古代有極其重要的授時作用,而先人們又從其性質抽象出具體的人倫象徵、卜筮技法等等。

還有一個很明顯的論據,是甲骨文、金文中的「龍」字,其形象與蒼龍七宿極其相似,或者說,就是一模一樣。如下。

左側9個字,分別是商周時期不同龜甲、不同青銅器上所寫的甲骨文、金文的「龍」字。右側是蒼龍七宿的三種結構圖(細節不同)。可以看出,一個模子。

再說個有趣之事。剛才說了黃昏時春分龍升,秋分龍潛,那麼黎明呢?

公元前2000年春分(4月7日)日出時,日將出,龍將沒。

公元前2000年秋分(10月7日)日出時,日出,龍亦出。

好了,我們可以做個總結:在2000年前的春分前後,整個白天是看不見蒼龍的,日落時(天開始黑時)蒼龍才「露出尖尖角」,第二天的日出時(天開始亮時),這位蒼龍老哥一個猛龍過江,直接躍回了黃泉(古人認為龍的居處)。而秋分剛好相反,整個黑夜是看不見蒼龍的,並且白天也看不見(因為被太陽光遮蔽)。

羅貫中給曹操的台詞:「方今春深,龍乘時而變」,如果不考慮天象,其實聽不出孟德的尖銳,頂多只算孟德稍稍暗示了皇叔。但如果考慮天象,就是赤裸裸的正面剛—— 「現在春天漸深了,我聽說龍在春深時只在夜晚活動(鬼鬼祟祟),白天被太陽光遮住悶聲發大財(不敢違抗老哥我的威嚴),夜晚才出來企圖稱霸天空(背著我偷漢子搞大事)。嗯?皇叔!是不是你!」

只能說,貫中真是才高八斗,精於嘲諷。

再順帶說一下五行和龍的關係。因為還沒到五行的章節,所以只提個皮毛:古代呢,龍=春=木=東。春分的白晝,龍避日光藏於地下,不與太陽大哥爭高下,而在黃昏太陽將落之時迅速飛騰升空,佔據整個天域——知進退、懂失時則潛、得時而王的好孩子,正因如此,古代巫師(當時的知識精英)在抽象層面,規定木在春為王(旺)。相應的,木在秋天就極度菜逼——不得時還要與太陽爭雄,耗盡了力量,晚上不知去哪鬼混了,總之一整天都看不到它——因此規定木在秋天over,處於被對立的五行金制死的階段。當然,這種天文特徵,又非常奇妙地符合於春秋時節人間的活動——比如春天樹木野蠻生長、秋天木不僅枯萎還要被人拿著斧頭砍作建材。

其實,再延展一下,可以把易經古經的爻辭拿過來對比天文蒼龍:

簡要說明——易經古經中,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分別為乾卦從一至六的六個爻位,能夠代表一卦從始至終的六個變化階段。而乾卦的「用九」,可以理解為對上述六爻的綜述,或者說,是對本卦的發展過程做個「了結」。

因為歷代經學家一致認為——天為乾之體,乾為天之用,而龍又為乾之象。乾卦的《經》、《彖》、《象》等處,都非常明顯地把龍對應於乾,同時把乾對應於天。因此才有如下論證。

秋分時,

初九:潛龍勿用。 (蒼龍偕日潛於地下)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蒼龍之首偕日出地)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蒼龍之身偕日升空)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蒼龍偕日已近中天)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蒼龍偕日已在中天)

上九:亢龍有悔。 (蒼龍之喉偕日開始從至高點下降)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蒼龍之首偕日降入地平,龍無首,現群龍-群星)

如果把乾卦的用九理解為「對上述六爻的『結』」,那麼,整個乾卦爻辭完全是秋分時偕日升之蒼龍在一個白晝的升降全過程。甚至,如果不考慮用九的話,也不須特指秋分的蒼龍,任何一天的蒼龍升降都是這個過程。但由於用九的存在,恐怕乾卦只能是秋分的蒼龍——因為在這個時節蒼龍才會偕日。而在乾卦的《彖》中,又有非常明確的言辭:「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時乘六龍以御天...首出庶物。」這些話,完全就是在講「龍象徵春,春為萬物的開始;龍統治春夜的星空與秋日的天空;六個爻位即龍在時間中御天的過程;偕日升的蒼龍其首一旦生出地平線(白晝來臨),那麼世俗的萬物將開始活躍」。

乾卦源於蒼龍,源於天文,至少有極深厚的淵源。關於此,老哥認為沒啥爭議。

本文所闡述的重點為:並非古人先有龍的概念再去比擬天文,恰相反,是先由天文得到前所未見的形象,再把這個前所未有的形象直接定義為龍。就是說,龍的形象與性質,從最初就並非凡物,並非由一種或幾種動物衍生、拼湊。再簡潔點兒,龍直接擁有神性,其神性完全來源於天文,不可能是一種來自於凡間的圖騰。

龍是先驗的。

至於為何故人要把七宿連成一個整體形象,並賦予這個整體以神性、先驗性,就要細說四宮二十八宿在授時上的作用,後篇會繼續深入。

暫時到此為止。

總之,古人基於天文,極其巧妙地把世間萬物的性質,無礙融合成簡簡單單的符號、文辭。老哥我是服氣的。我見得多了,西方哪種文化我沒研究過,老哥和羅爾斯、詹姆士談笑風生,但是呀,做人還是要謙虛(笑)。有些玩意兒,不能因為太久太老看起來太破,就隨手一扔。古董很值錢噻,即便是酒,只要溫度濕度合適,也可陳年佳釀。

何況我國玄學歷代被奉為重器,其環境比陳酒、古董之流,不知好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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