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比斯式的迷幻和他的荒誕主義哲思

文/寶木笑

藝術領域和人類其他領域一樣，傳承中必然蘊含著變革，而個體在其中的作用往往應該給予極大的關注，因為雖然「歷史是人民群眾創造的」，但一些天縱奇才在藝術領域的偉大貢獻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撬動了這個世界。只是由於我們的現實情況，我們顯然忽略了很多那樣的人物，比如法國漫畫大師墨比斯先生和他的漫畫世界。這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起便享譽歐洲的頂級漫畫家，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做到了撬動世界的壯舉，「人人都愛墨比斯」是其粉絲們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而在這些粉絲中就包括：馬那哈、宮崎駿、大友克洋、寺田克也、鳥山明、松本大洋、呂克?貝松、詹姆斯?卡梅隆、喬治?盧卡斯、雷德利?斯科特、朗霍華……

這顯然出乎了我們的意料，對於我們來說，墨比斯只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名字，就像今年剛剛引進的其名著《封閉式車庫》一樣。《封閉式車庫》是很能說明墨比斯藝術風格和藝術思想的作品之一，墨比斯筆下著名的漫畫人物格魯貝特少校一手創造了封閉式車庫，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這個世界由三個位面組成，三個位面之間有各種可以連通的方式，這其實是一個平行世界的故事。而這個平行世界的組合是包羅萬象的，各種不同的高等智慧生物和文明之間關係錯綜複雜——格魯貝特少校的世界面臨著傑里?科尼利厄斯的入侵，少校的宿敵巴卡利特人一直謀劃著復仇，由於位面鏈接器出現故障，三個位面的空間出現了極度不穩定，封閉式車庫的世界出現了大動蕩……

首次閱讀《封閉式車庫》想來會和閱讀墨比斯其他作品的感觸是相似的，我們一定會震撼於其中瑰麗的架空世界。墨比斯的《阿扎克》、《印加人》、《漫長的明天》、《貓之眼》等一系列作品，也都是異彩紛呈的融合體，被看作《封閉式車庫》加強版的《印加人》的故事發生在一個不知名的「反烏托邦」的小行星上，從屬於一個人類統治的巨大星系帝國之中，《阿扎克》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未知的奇幻時空中，所有的世界都融合著工業科幻設計、異域風情的奇特人物以及極為開闊的故事背景，其架空世界的構建功力讓人嘆為觀止。

《阿扎克》

不得不承認，對於我們大陸的讀者來說，這種感觸是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的。由於墨比斯作品在大陸引進的滯後，我們先接觸到的往往是日本漫畫，比如宮崎駿、鳥山明等大師們的作品，他們作品中的架空世界是我們兒時永遠美好的回憶。這裡要特別指出的是，我們說墨比斯和他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撬動了世界，這並非溢美，墨比斯對世界漫畫的發展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許多我們熟悉的漫畫或動漫經典，其實都是借鑒墨比斯作品創作出來的，例如宮崎駿先生1984年的《風之谷》，就帶有明顯的墨比斯式的風格，場景設定、人物造型、劇情設計都無一例外，而正是這部作品奠定了宮崎駿先生動漫大師的地位。宮崎駿先生曾非常坦誠地回憶道：

「1980 年我接觸到墨比斯的《阿扎克》，那簡直是一種巨大的震撼。不僅我這樣想，所有漫畫家都被這部作品深深震撼。可惜的是，當我意識到時，我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的風格，所以不能運用它對我的影響影響來豐富我的繪畫。但是直到今天，我仍認為莫比斯有一種超強的空間感，我在導演《風之谷》時就受到了他的影響。」

《風之谷》

兩位大師也一直惺惺相惜，墨比斯甚至將自己的女兒命名為Nausica(宮崎駿作品《風之谷》女主的名字)。日本漫畫界的另一位大師大友克洋（代表作《阿基拉》、《蟲師》等）也曾非常誠懇地回憶，1970年代中後期，長期的現實題材漫畫讓其創作進入瓶頸期，正在那個關鍵時期，他接觸到了墨比斯的作品，墨比斯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讓他領略到故事設計和架空世界的無限可能性，這直接影響到其後期的漫畫創作。

這裡就涉及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墨比斯的漫畫世界到底有怎樣的魅力，竟然能夠讓宮崎駿等大師那樣折服。如果僅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在作品想像力、藝術手法和內在思想幾個方面中，顯然其最具顛覆性的是其作品的想像力。《封閉式車庫》中遠古與未來、東方和西方、機械和生物體、現代感的政體和神秘感的宗教等雜糅在一起。與此宏大感十足的雜糅相對的，還有細節處更為玄妙的想像，例如那巴魯爾人，來自風之行星福爾尼，這種生命同時是水生生物、飛行生物和地下生物。最為讓人拍案的是這個種族有著73種不同的性別，我們慣常的想像總是將地外生命想像為無性別的，而墨比斯這種逆向思維無疑給人極大的震撼感和啟發性。

巴魯爾人

以《封閉式車庫》為切面，我們不難感受到墨比斯式的架空世界是一種想像力迸發的狀態，而這種墨比斯式的想像世界如果更為準確地進行描述也絕非科幻或者奇幻那樣簡單。顯然，用文本體裁的研究工具進行判斷，墨比斯的想像世界具備著「太空歌劇」的顯著特徵（筆者註：其極負盛名的《藍莓上尉》作為上世紀最優秀的西部題材漫畫屬於現代史詩的範疇，就其作品總體而言，太空歌劇類的故事佔比是絕對多數的）。「太空歌劇」這個起源於上世紀40年代的文體概念，逐漸成為科幻小說的重要分支，其內容背景大多是龐大的銀河帝國或異星文化交織的繁複環境。這是與「硬科幻」相對對立的概念，「太空歌劇」不是嚴格按照天文學、物理學和宇航技術等科技知識為基礎展開故事藍本的，墨比斯的架空世界也同樣如此。但我們也能很容易地感受到，在墨比斯的想像世界裡，那是一種科幻與奇幻交融的狀態，其充滿著迷幻的氛圍。墨比斯式的迷幻彷彿一個熔爐，將各種科幻、傳奇、奇幻、傳說、懸疑等元素融為一體，各類光怪陸離和稀奇古怪的形象和場景讓讀者深深沉迷其中。

墨比斯式的迷幻風格正是通過這種想像力的肆意迸發，經由視覺雜糅的繁複感得以很好的實現的，而這種迸發一直貫穿著墨比斯的整個創作生涯，這是極為難得的。《封閉式車庫》中三個位面的世界中恢弘繁複的建築及各種怪異的機器設計與其他作品一脈形成，不管是全書最大的陰謀製造者塔?哈伊人斯佩爾?高斯的城堡，還是巴卡利特人的潛艇亦或傑里?科尼利厄斯的貝特拉夫2000號，我們在其《阿扎克》、《印加人》、《漫長的明天》、《貓之眼》等作品中都能看到同樣的風格。墨比斯漫畫中工業細節設計和超自然想像的迷幻雜糅，無論是龐大如城市建築或者細微到人物及工具造型等都對後來的科幻界產生了啟示錄般的影響。在這個視角上，我們不難發現宮崎駿的《風之谷》、《哈爾的移動城堡》等作品，鳥山明的《阿拉蕾》和《七龍珠》，以及日本許多此類風格的漫畫中，建築、飛行器、機器人、怪獸等都帶著深深的墨比斯式的印記。

《漫長的明天》

這種影響也同樣延伸到了電影領域，在某種意義上引導了科幻電影的走向。如果說《封閉式車庫》還僅僅停留在一種古典與未來糅合的階段，那麼《漫長的明天》中超高的摩天大樓、極其稠密的人口、充滿後工業設計感的機器，直接影響到一部偉大電影的誕生——雷利?斯科特在1984年拍攝的《銀翼殺手》。雷利正是在墨比斯的影響下，設計出了未來的洛杉磯城，那種高密度、高科技、工業化、機械感十足的讓人壓抑的城市形象給無數影迷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銀翼殺手》

墨比斯式的迷幻終於在那個思想活躍的時代與《神經漫遊者》等文學作品相互催化，讓「賽博朋克」從文學領域中突圍，蔓延至幾乎所有的視覺藝術領域。《銀翼殺手》「賽博朋克」式的電影風格直接開啟了後續《機械戰警》、《第五元素》、《蝙蝠俠》、《攻殼機動隊》等一系列的銀幕輝煌。值得一提的是，1995年呂克?貝松的《第五元素》的電影視覺設計就是墨比斯本人，而早在1979年墨比斯還為《異形》擔當視覺設計，設計了宇航服、飛船等一系列電影道具，1988年詹姆斯?卡梅隆的《深淵》同樣邀請了墨比斯。

誠然，當墨比斯式的迷幻發展到「賽博朋克」階段，後續的那些輝煌的電影成就其實已經不完全是墨比斯式的了。如果真的要說與墨比斯風格最像的繼承者，筆者認為反倒是對墨比斯評論不多的鳥山明。看過《阿拉蕾》和《七龍珠》的朋友不難發現除了在漫畫的畫風方面，鳥山明漫畫故事整體的節奏和腔調與墨比斯也極為相近。《阿拉蕾》和《七龍珠》在故事上總有些無厘頭，充滿著讓人莞爾的小尷尬，而這在《封閉式車庫》中表現得極為突出：

受命於少校的密探薩繆艾爾?默哈和未婚妻奧卡尼婭駕駛著「彈子星號」飛船潛入第三位面，而這個飛船的外形就是一個巨大的機器人，他們看到了強壯如獅身人的盜墓者，當這個如山般的盜墓者像「彈子星號」狂奔而來，結果卻是被「彈子星號」機器人一拳捶倒在地，而這竟然還激起了奧卡尼婭的興奮點，兩人在機器人控制室馬上一番雲雨，而那機器人則以打坐的形態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墨比斯畫龍點睛的旁白恰到好處地出現——「在第三位面靜止暗淡的太陽下，過了數個時辰……」

當然，這類無厘頭式的小細節，或者說全書中無處不在的類似的情節設計遠非墨比斯式迷幻的真諦所在。鳥山明先生也畢竟要在日本漫畫的環境中生存，其作品如果真的要吹毛求疵式地挑出一點遺憾的話，也許就在於墨比斯將這種迷幻上升到了一種極致，即荒誕主義的哲思，而鳥山明先生則將這種風格僅僅延續成了一種大眾喜聞樂見的熱血故事。是的，墨比斯式的迷幻如果沒有背後的荒誕主義哲思支撐，這種迷幻雖然色彩鮮艷，也僅僅只能是一種不錯的視覺藝術而已。

《封閉式車庫》巴卡利特人的潛艇

《封閉式車庫》傑里•科尼利厄斯的貝特拉夫2000號

《七龍珠》

從這一點反觀，在墨比斯的漫畫世界中，荒誕一直是永恆的主題。《封閉式車庫》和其他作品一樣充溢著這種情結，其每個篇章雖然都有「前情提要」，但總體上說敘事節奏是跳躍的，一反傳統漫畫故事在結構、語言、情節上的邏輯性和連貫性。同時，墨比斯的漫畫也堅持用輕鬆的黑色幽默形式表達嚴肅的主題，《封閉式車庫》這方面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對貌似神聖和嚴肅人物的惡搞。無論是主角少校格魯貝特、幫助少校進入第一位面的擺渡人崔克羅人格拉德、最大的陰謀製造者斯佩爾?高斯還是第二位面的大人物總統先生，無一例外都有著濃郁的「虎頭蛇尾」般的幽默設計。

這些人物往往在故事中被設計為非常有權勢、有影響的人物，但總是出場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露出了無厘頭的一面。比如作為《封閉式車庫》最大陰謀製造者的斯佩爾?高斯，這樣一位充滿著神秘和威壓的人物，在對少校高談闊論一番之後，竟然直接和屬下一起掉入了開始滑動的位面中，最大反派之一就這樣充滿喜感地結束了。這種荒誕感十足的設計還反映在關鍵情節的推動上，整個《封閉式車庫》最大的危機就是三個位面世界空間的不穩定，這將直接導致三個世界毀滅的嚴重後果，但導致這一切的原因卻讓人愕然——托佩尼賽爾?肖特駕駛的命運號飛機在追殺逃亡的工程師巴尼耶時，被一旁的弓箭手用弓箭射落後爆炸了，然後位面世界就要毀滅了，這種反邏輯的情節設定是大膽的，但也是極具荒誕感的。

這樣的荒誕感必然不會僅僅止步於人物、情節和主題，最終的指向是墨比斯式迷幻背後隱含的哲思。在《封閉式車庫》里，三個位面世界的故事並無多少背景渲染，菲尼亞克慾望之城的領主烏姆?亞肯首先出場，他彷彿遠行的旅人，要去和少校會面，僅有的線索只是領土的鏈接器壞了，然後一個龐大的故事就很突兀地開始了，所有人物給人的感覺都是突然出場，甚至故事的最後，對全書最神秘的存在——待在時空網中央的神秘人物納瓦也未有什麼交代，然後就是少校從納瓦那裡逃脫，登上了一列彷彿《黑客帝國》中的地鐵，全書戛然而止。這種超出常規的故事處理，實際上已經具備了荒誕主義作品的內核——思想和情緒高於故事本身，在墨比斯看來荒誕的意義正是某種行進的過程，而非故事本身。

這裡我們不禁會問，何以墨比斯式的迷幻就這樣和荒誕主義的哲思融合到了一起。這自然離不開墨比斯所處的時代環境的影響，墨比斯的青年時代正是上世紀60年代，那是一個迷幻的荒誕感十足的年代，那是嬉皮士運動、搖滾樂、左岸派、新浪潮、存在主義、太空競賽、迷你裙、比基尼等多元混雜的時代，那種混雜的迷幻也直接映射在了墨比斯的作品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講，墨比斯是時代精神的忠實記錄者，生活意義的虛無、和諧關係的喪失、人的異化等問題都是墨比斯作品思索的核心，而這正是荒誕性在藝術作品中的永恆主題。

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墨比斯用其特有的迷幻世界超越了荒誕主義頹廢的一面，升華到一種哲思後的堅定信仰，這也正是他在《封閉式車庫》自序中所說的「故事又表達了人類對最深層慾望的追求，對公正、飛翔和美的渴望」。顯然，墨比斯作品中那些無厘頭式的幽默樂觀正是這種堅信「公正、飛翔和美」的自然流露。而墨比斯漫畫中那些充滿著迷幻色彩的架空世界，則反映了墨比斯堅信之外更具超越性的哲思，墨比斯在《封閉式車庫》自序中也曾提及：「納瓦（全書最神秘的人物）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含義是不朽和永存，這是人類不能理解的神性的一面」。

正是這種想像力的迸發馳騁和荒誕主義哲思的巧妙結合，讓墨比斯式的迷幻影響了幾代漫畫藝術家和數以百萬計的漫畫迷，並改變了科幻漫畫、文學和電影的面貌。遺憾的是，2012年，73歲的墨比斯先生走完了自己傳奇的人生旅途，無數人為之嘆息和哭泣，但對於這位天才大師來說，也許這僅僅是一段歷程的結束而已。正如墨比斯生前好友、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所說：「偉大的讓?傑拉德（墨比斯本名）去世了，但是偉大的墨比斯仍然還活著。他的身體死去了，但是他的作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生動地活在我們心中。」墨比斯自己也曾如此袒露心扉：「廣闊的宇宙讓我們可以自由地想像，我畫的所有故事都屬於格魯貝特的世界，或屬於以同樣規則運轉的世界，即墨比斯的世界」。

是的，世界雖然荒誕，但精神永不凋零。

致敬，永恆的墨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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