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偽裝成學校的監獄∣時間的盡頭·連載2
一
nn我之所以敢說遠洋中學是一座偽裝成學校的監獄，自然不只因其每個月只放兩天假，大大限制我的人身自由為唯一標準的，經過多年的教育，我的思維已經不會像接受「兩個凡是」那麼簡單。我早就明白，天堂不一定非得在天上，而地獄不一定非得在地下，天上的有可能是進攻地球的外星飛碟，地下的也可能是埋藏在倫敦土層下的二戰防空洞。
nn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任何理論都要接受實踐的檢驗，而我驗證遠洋是座監獄這一真理，用了六年時間，可以說結果很穩。
nn監獄和學校都是由權利階級和被壓迫階級構成的，獄警見到哪個犯人不順眼，上去就可以一腳，而在遠洋，老師見到哪個學生不順眼，倘若不願意臟鞋子，也是可以上去直接一拳打倒的。
nn姚明這樣的高手在遠洋的教師隊伍中絕對不會孤獨，他的江湖排名也就相當於中上等高手，大致相當於《射鵰》里歐陽克的水平。別人不敢說，學校教導主任楊大佛爺的功夫肯定在姚明之上，否則人家怎麼當了教導主任呢？我一度認為，教導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這種管理型的崗位，一條考核標準就是要看他的門派和水平。
nn
我班主任大老劉看起來柔柔弱弱，但我一直覺得他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就像海公公在皇宮內院蟄伏多年一樣，他也在遠洋的辦公室里潛伏著，我之所以這麼說，就因為他曾經軟綿綿的在我胸口擂了一拳，卻讓我疼了十幾年。
nn監獄裡，犯人的活動範圍無非是牢房——食堂——勞改農場——廁所——牢房；而遠洋學生的青春軌跡也是這樣幾點，宿舍——食堂——課堂——廁所——宿舍，當然為了讓我們不至於被關死，早上二三節課之間的晨操也是少不了的。
nn監獄裡，家人來探監之時，新進的囚犯難免會哭哭啼啼：爸媽，我想出去，我不想在這兒了！而這一幕，在我們學校門口不知重映了多少回，一扇柵欄門就像是柏林牆生生阻斷了骨肉親情，讓學生們的淚珠兒，從冬流到春，從春流到夏……
nn每當看到這一幕，我的耳邊都會響起《鐵窗淚》之前的獨白：「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去親人和朋友……」
nn而大腦也自動改變了其中的幾句歌詞：
nn月兒啊彎彎照我心
nn兒在牢中想母親
nn悔恨聽了娘的話呀
nn而今我成了校中的人
nn……
nn
那時候的我非常羨慕村中的幾個發小，他們大部分上完初中便成了工地上的灌泥高手，有的連初中沒上完就成了菜市場的扁擔英豪，他們雖然沒有知識，但他們卻擁有著整個天下。
nn遠洋中學也有著自己特有的「囚服」，這樣說可能侮辱了囚服，因為後來我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囚服後，我才意識到當年的校服還不如囚服好看。
nn囚服的主色調是韭菜綠，後背上印著一個巨大的三角形魔法封印，據說能把我們躁動的靈魂禁錮住；三角是白底，上面畫著一枚發射升空卻又偏離既定軌道最終沒有衝出大氣層的火箭，意思大概是告訴我們：想跑？沒門！
nn火箭之下，就是囚服「某某勞改所」的位置，印著「桃園市遠洋中學」七個大字，宣告著我們的服刑屬地；高一高二高三的校服顏色略有不同，學校用這種方式，提醒著我們的刑期還有多久，隱晦，卻又簡潔。
nn有硬體設施，有暴力機構，有服刑的犯人，這三部分構成了一座監獄的外殼，但監獄的靈魂卻在於其「文化」。遠洋中學的監獄文化，我不敢誇口說是銀河系第一，但至少在太陽系海王星的運行軌道之內，絕對無校出其右。
nn多年以後，面對著騰騰的火鍋熱氣和我殷勤的酒杯，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老師回想起一位校領導帶他見識新校規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nn「你知道為什麼遠洋中學這麼嚴么？為什麼要有99條校規來約束學生？」老師替我說出了困擾我半生的謎題。
nn「因為！」老師語音鏗鏘，「遠洋要打出自己的品牌差異化！」
nn我懵了：「99條校規跟品牌差異化有什麼關係？」
nn「你想啊，遠洋中學屹立全市這幾所中學裡，學習不是最出彩的，高中部你永遠比不過北環，而初中雖有起色，可邁過實驗中學這座大山，將是百年大計，那你憑什麼讓市教育局，省教育廳的領導記住你呢？」老師端起一杯黃啤一飲而盡，豪爽的獎盃拍在桌上，「那就是校規啊，校風校紀做出特色、管理做出水平就是品牌，這讓校長去市裡省里開會，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雖然你遠洋的教學成績不好，但你把學生管的服帖，這也是對中國教育做出的巨大貢獻！」
nn
老師的啟發讓我豁然開朗，原來在上世紀90年代，遠洋中學就已經深諳廣告傳播之精髓，反觀二十年後之今日，很多企業、單位，還沒有絲毫的品牌意識，任自己的產品在互聯網+時代沉淪。
nn《遠洋野史》載：當年學校幾大長老制定校規之時，以摩西十誡為基礎，借鑒了漢謨拉比法典之精髓，參閱了美國憲法之綱要，考證了少林寺戒律堂之執行手段，落紙成文後，又對照了佛教二百五十三條比丘戒和三百八十四條比丘尼戒，批閱半載刪改五次，最終成就了赫赫有名的「遠洋99校規」。
nn據傳99校規寫成之日，大地震動，山河變色，一夜寒風刮斷了與學校同齡的大柳樹一根主枝杈。校長以為不吉，將要廢除99校規，這時一位世外高人飄然而至，高呼「不可！」
nn校長曰：客何為者？
nn高人曰：新校規第65條不許學子翻牆，大柳樹一枝出牆，違反校規，天代吾懲之，可見99校規順天意、合人心，校長勿憂！
nn校長大喜，重賞來人，可轉眼間此人化為一隻白鶴，繞大柳樹三匝，落於教導處辦公室門楣之上，高唱九十九聲方去。
nn《遠洋野史》是章晗主編，趙曉峰、馬東山等人聯名策划出品的一部奇書，可後來一直沒有正式出版，最終流於江湖，失於草莽，惜哉。
nnnn99校規大地震動山河變色自然是我編的，可實際鬚髮震動，人心惶惶卻真實不虛。這校規天生與頭髮為敵，對男生髮型有嚴格要求——只可以留卡尺頭。當年的卡尺長度以厘米計算，後來隨著時代的進步，計算工具越來越高級，到我與老師喝啤酒吃火鍋之時，頭髮長短便以毫米計算了。我相信隨著納米技術的發展，未來十年之內，我的學弟們或許會趕上「納米頭」。
nn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高一時我被推出校門，勒令剪掉伴隨了我四年的飄逸長發時之心情，和南明遺老們也是差不多的，雖然沒能像他們為了捍衛尊嚴去犧牲生命，卻也掏腰包出了5塊錢的血。
nn5元在現在看來只是一瓶飲料的錢，可對於當年的我來說可是一筆巨大的經濟損失，要知道我一周的生活費才二十多元。理髮師揮舞著剪刀，咔咔聲中，鬚髮在我眼前飄落地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魅力值在衰減，我看到了自己對自由的追求，對美的堅持，全都化作雲煙。
nn
偉大領袖毛主席曾說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但是領袖老人家如果在遠洋上過學，肯定會在這兩句話之後再補充一句：「不過在遠洋，反抗是無效的」。
nn總之，在99校規與暴力執行機構的震懾之下，遠洋的學生服服帖帖，以我們文10班為例，高二高三兩年，除了陳天賜在和樓下班裡一個女生有過一段激情纏綿，最後事發東窗，鴛鴦打散——除了他之外，班裡沒有一個人搞對象。
nn只不過，其他人的青春躁動，全都化作涓涓溪水，潤物細無聲的在彼此的眼神之中流淌著，撞擊著……
nn不過這只是我以為的。
nn畢業之後那個暑假，我在打工的工地上碰見了一個叫王建的人，他也是遠洋中學的校友，比我高一屆，卻只上到大二就退學了。
nn王建告訴我，自己退學的緣由就是和同班一女生在學校外的松林鎮租房同居，結果他們的感情獲得了送子觀音的肯定，女孩肚子很快就大了——只能選擇退學產子。
nn兩個家庭處理問題的態度讓我欣賞。
nn事發之後，雙方父母坐下來，冷靜客觀的分析歷史，總結教訓，接受事實，本著一娃兩治，共同擁有的基本原則，促成了王建與女友法律上不認可但民俗上接受的婚姻形式，最終實現了和平統一。
nn而王建也早早踏入社會，成為工地上少有的高級知識分子，才工作就坐進了辦公室，承擔起技術員的重任，他頭頂的紅色安全帽在一群黃帽子中，顯得尤為尊貴。
nn王建說，他和媳婦不是特例，當年校外同居的養活了好幾家性保健店，也就是我們樓上幾個實驗班的學生還算是聽話，樓下的孩子才不老實——樓上學生如長江東逝水，幾度夕陽白髮漁樵笑春風；樓下每個班都是黃河在咆哮，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
nn
橫批：區別對待。
nn學校遵循著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一定黑的哲學規律，認為好學生在壞學生堆里早晚會被壞學生帶壞，所以為了好學生的前途，就把他們拎出來圈養在三樓伊甸園，把一樓二樓的人間留給成績差的學生來開墾，看他們能造出個什麼世界。
nnnn二
nn趙曉峰迷戀上唐蔚然之時，後者還沒有受到蛇的引誘吃下那枚蘋果。
nn唐蔚然者，11、12班的地理老師唐大民獨女也，因此地理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僅次於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9班和10班的地理是年級組長姚明直接帶，這就足見9、10班之尊貴，地理老師唐大民的獨女卻成為了姚明的嫡傳大弟子；巧合的是，姚明的獨女姚筱涵也是12班的地理課代表，這倆地理老師就像互換了人質一樣。姚筱涵我是見識過的，性格潑辣不說，地理是差的一比，直到高考也沒搞明白拉斯維加斯是哪個國家。
nn但是唐大民就敢用她當課代表，目的很明確，就是沒事尋她開心，來凸顯自己的地理水平比姚明的高級。
nn我高一和姚筱涵是同學，而那時候地理正是唐大民教。有次姚筱涵在晚自習向唐大民請教問題，唐大民看了題之後故意大聲說：「這麼簡單的題，問你爸去！」
nn「你是我老師，我問我爸幹嘛？」
nn她如此回答正中唐大民下懷，「你爸不會，再來問我！」
nn唐大民也是遠洋高中的奇師之一，他上45分鐘的課，要用前35分鐘講單口相聲，最後10分鐘突擊念完課本上的文字，畫畫重點，伴隨著下課鈴聲準時下課。
nn
所以他雖然總是口出狂言大放厥詞，但他的地理課卻是學生們最喜歡上的一門課程，因為在遠洋如此壓抑的環境里，聽唐大民的課就相當於看春節聯歡晚會了。後來我想，如果唐大民真的轉行講了相聲，估計就沒後來德雲社什麼事了。
nn唐大民偶爾爆出來的金句也讓我看到了他對時代的前瞻性。
nn比如他很坦承的跟我們說，他留在遠洋的目的就是評高級教師職稱，等評上了，「玩兒蛋去，桃園市拜拜，我要去海南。海南老師一個月工資四五千，房子還賊便宜，我這水平到了海南，那肯定學校搶著要，我借點錢買兩套房，等房價漲起來賣掉，餘生優哉游哉，不比在遠洋強？遠洋的老師，沒前途」。
nn唐大民這番話精準預言了未來幾年的海南房地產過熱，更精準預言了十幾年後遠洋高中老師工資始終沒漲，他這洞察能力令我佩服之極。只是他雖然全都預見了，可十幾年後還是留在遠洋哄外孫。
nn唐大民還有一句話極具爭議性，他說：我就崇拜棍棒式的教育。
nn這一態度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遠洋的態度，也就是遠洋的土壤才能讓老師對於棍棒教育如此的崇拜。當時我們聽了之後臉上是笑著，可心中悚然。多年之後，隨著學生的維權意識越來越強，老師再也不敢打學生，學生們比當年鬧出來的禍端多了許多。
nn後來我想明白了，唐大民「棍棒教育」的概念與我們當時的理解是不同的，在學生眼中，棍棒代表的是痛苦的過程；可是在他眼中，棍棒只是實現優質教育的一種有效方式。
nn好還是不好，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棍棒之下畢竟出過那麼多孝子、聖人、忠臣，唐大民的這句話，在多年之後反芻起來，卻有著和當年不一樣的味道。
nn當我知道趙曉峰看上了唐大民的閨女，我就肯定了他就是個奇葩。
nn江湖傳言，唐大民馭女甚嚴，唐蔚然有次考試發揮失常，唐大民就讓她在地下跪了一宿。這樣一個家庭培養出來的女孩，表面看起來有多乖，內心會有多變態，這正是我學了唯物主義辯證法，深刻理解一切存在的事物都由既相互對立、又相互統一的一對矛盾組合而成的理論之後，才得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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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客觀來講，唐蔚然確實文靜乖巧的讓人憐愛，尤其那幾分姿色，外加沉默寡言帶來的神秘感，確實也讓人心動。
nn人人心動卻沒人敢行動，唐大民的棍棒教育金句在前，誰都知道行動的後果，哪怕是起心動念，恐怕都會遭到99條校規的詛咒。
nnnn趙曉峰說，唐蔚然是他見過最有氣質最有內涵的女生，因此每次見到唐蔚然和他打招呼，或說了句話，他都得像吃了春藥興奮的抓心撓肝似的來我這裡備個案。
nn我改變不了趙曉峰選擇女人的品位，但作為他的同桌，我是真想拯救他——唐蔚然和許雲潔，他竟然惦記上了這兩個人，《遠洋野史》有言：「蔚然、雲潔，得一便可失天下。」而趙曉峰竟然兩個都想得到。
nnnn三
nn我聽許雲潔轉回遠洋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可憐趙曉峰，如今卧龍鳳雛齊聚趙皇叔帳下，我下一步就是想看看皇叔是被曹公橫槊戳死在赤壁，還是被張任亂箭穿心射死在落鳳坡了。
nn緊接著問題浮上心頭，她在省城十七中混不下去了？怎麼就回了遠洋？要回也是北環才配得上她的水平。
nn趙曉峰說：「我剛才問了許雲潔，她說，這次回來有特殊任務，只能在遠洋完成，而北環的經緯度不匹配。」
nn「故弄玄虛！她轉9班了？」
nn「1班唄！人家那麼牛，肯定學理了，哪兒跟咱們似的。」
nn
我們高三1至8班為理科班，9至20班為文科班，理科1、2為實驗班，文科9、10、11、12是實驗班，而9、10班則是實驗班中的戰鬥機。
nn「喲呵！那郭禿頭豈不樂死！」郭禿頭是理1班的班主任，也是我高一的物理老師，我的物理成績就是他親手送進墳墓的——這樣說也是有違辯證法的，但當年的我，固執的這樣認為。
nn趙曉峰聽我此言，會心一笑，「一語雙關哦」。
nn許雲潔加入郭禿頭的麾下，就相當於劉備白撿了個趙雲，約等於預定了2000年桃園市的高考理科狀元。有人歡喜有人愁，理2班主任黃曉為了許雲潔的歸屬問題，和姚明大吵一架，「憑什麼把許雲潔給老郭，他們班已經有個年級第一徐萬了，現在又給他個許雲潔，你是故意整我們二班嗎？」
nn姚明說：我給你，老郭也肯定找我鬧。從數字順序來排，老郭是一班，你是二班；從姓名首個英文字母來排，老郭是G，你是H，還是排他後面；即便從漢字筆畫來排，郭還是比你黃筆畫少……
nn那一刻，黃曉終於認識到，世界上有個詞叫「認命」。
nnnn這是從成績角度來說。那從許雲潔的姿色來說，他同樣是樂死。多年以來，郭禿頭以善於發現女學生之美貌、而無視男學生的存在而見稱於學生間，我高一之時就是看不慣他對女生殷勤禮貌，見到男生就冷若冰霜這一點，才恨禿及烏，連最擅長的物理課也放棄了。
nn上他的課往往都是，郭禿頭一臉興奮的給班裡面那些未來將屬於文科班的美少女們普及物質世界的普遍規律，而我一般都把書本碼高，躲在堡壘之下研究金庸，逐漸的，我的武功越來越高，而物理越來越差。
nn一個教物理的人，難道還沒參透他眼中的鮮嫩肉體都是光通過小孔成像在視網膜上產生的幻覺？每次看到他饞涎欲滴、為老不尊的德行，我就替牛頓、愛因斯坦、普朗克、法拉第、玻爾這些同志們默哀：你們窮盡一生探究的宇宙奧秘和閃耀著榮光的世界真理，在老郭的猥瑣笑容中，尊嚴喪失殆盡。
nn最後分文理的時候索性就選了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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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雲潔雖然性格古怪、三毒俱全，但相貌不醜，也可以說是相當漂亮，因為初中時候，就有人說她眉眼間有林青霞的英氣，也有人說她臉型像朱茵。不過這樣一個美女外殼，可惜被三毒充滿的靈魂給浪費了，初一時候有人給她表白，結果許雲潔直接回復對方，「我對年級第一之後的人類沒有任何興趣」，那人窮追不捨，連遞情書，誰料許雲潔轉手就把情書遞給了年級組長唐大民。可想而知，崇尚棍棒教育的唐大民如何對待騷擾許雲潔的人。總之，後來再也沒有人給許雲潔送情書了。
nn這樣一個美女落在了郭禿頭手裡，他能不樂死？
nn我第二天上午就看見了許雲潔。
nnnn倒不是她自帶光環走到哪裡都光芒萬丈，而是她的裝束太顯眼了。一頭酒紅色的齊耳短髮，上身是一件緊身的黑色夾克，下身是好幾個窟窿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可能考慮到要跑步，腳上只穿了一雙棕色的大頭皮鞋，據趙曉峰說，昨天她穿的是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快一米八了。
nn她嘴唇塗得朱紅，至於上沒上眼影，有沒有描眉，我就不知道了，當年的我還不具備這麼高深的分析能力。我都懷疑，她回來之前是不是仔細研究了遠洋中學的99條校規，她全身從上到下，每個毛孔似乎都是為了違反校規而生。
nn她這兩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跟個混混似的。她在省城到底是上學，還是混黑社會了？
nn如果說開始的一周，因為她需要適應，暫時不穿校服，染髮、奇裝異服、化妝……但許雲潔的這個狀態，竟然保持到了她離校那天。
nn據說，為了維護校規的尊嚴，教導主任楊大佛爺給姚明施壓，後來姚明找過許雲潔談話，可許雲潔沒有任何事實上的妥協，最後郭禿頭站出來給許雲潔說話：自古德才兼備者少之又少，方今之時乃大爭之世，遠洋正當用人之際，你們如此苛求形式上的紀律，若真氣走了當世大才，才是最愚蠢之行為。
nn後來這件事傳到了校長耳朵里，校長找來楊大佛爺狠狠的批評了一通，又給姚明做思想工作，申明了自己的態度：「校規只是實現教學水平之工具，我們不能被工具束縛，反而要靈活運用工具，這許雲潔的水平遠遠在我校教學水平之上，又怎能用對付燕雀之方法，來對付鴻鵠呢？」
nn「校長，這不太好吧？」
nn「有什麼不好？我告訴你，從今日起，許雲潔所站的土地，就是法外之地，她腳下的每一顆砂土，都象徵著民主與自由！」
nn姚明等的就是校長這番話。
nn據說，他知道許雲潔轉會回遠洋的消息之後，那興奮勁兒不亞於曹操在官渡聽說許攸來降，雖未至倒履相迎，但那發自內心的歡笑，已經把姚筱涵從睡夢中嚇醒了好幾次。
nnnn四
nn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不過遇上許雲潔這匹千里馬，是個兩條腿的生物都能做伯樂。
nn雖然不少老師對於她堂而皇之的違反校規表示不滿，很多學生也持看熱鬧不嫌事大等她倒霉的態度，但是國慶開學第二天，許雲潔就用實力讓這些人閉嘴——9月下旬的高三開學複習測驗，許雲潔以608分超越徐萬的605奪得年級第一，據說這分數還是在她語文考試遲到了一個多小時，沒有寫作文的前提下取得的，如果以其作文40分算，那她穩上650。
nn世界安靜了，高三理科班的同學們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實力碾壓。據說考試那天，她只不過來辦轉校手續，臨時起意，順便考個試而已。
nn許雲潔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遠洋花這天，對於我來說，卻是個受難日。數學成績終於突破了60分的底線，再次刷新了歷史記錄。
nn班主任大老劉就是我們的數學老師，我們班的數學成績平均分超越了9班，大老劉似乎是為了嘉獎替他長臉的英雄們，於是破天荒的讀起了成績，讓學生們一個個到講台自己領卷子，接受他的簡約。
nn「楊慧芳，142……」
nn「文靜，128……」
nn「楊偉，92……」
nn……
nn大老劉從140分念到了40分。
nn我從90分盼到了70分，從70盼到了50……六十人都念完了，偏沒念我的成績。我那時候還像一隻癩蛤蟆似的做夢：莫非是我考得太好，老師要單獨表揚？
nn然後就聽大老劉輕咳一聲，彷彿先替我尷尬，然後說：「沒念誰的卷子，自己上來拿。」說完這話，他還扭了扭肩膀，彷彿做錯了事似的不好意思。
nn我還期待著有人和我一起站起來，結果我站起來了，卻沒等到一個與我共患難的人。我從最後一桌，徐徐走上講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好似那漢獻帝、劉後主、李重光、宋徽宗，走向那受禪台、牙旗帳去領一紙冊封的國書。
nn我還故作輕鬆，在同學們的注目禮下，拿起那封國書，稍微展開，一個鮮紅的數字映入眼帘。我合上，又在同學們的注目禮下，走回了座位，同學們一定猜不到這個數字，就像一個20世紀末的未解之謎。
nn32分，印度人發明阿拉伯數字的時候，肯定沒想過這兩個字會在幾千年讓一個少年傷心到麻木。大老劉按照慣例開始講題，而我卻沒有聽課，把那捲子一折塞進課桌里，繼續看那本《20世紀未解之謎》。
nn趙曉峰好奇，「你到底得了多少分啊？」他展開自己105分的卷子，非常想知道我的結果，因為之前考試，我們總喜歡互相比分數，雖然我的數學沒他高，但也從未吝惜我的顏面，因為我自知在其他科目上可以碾壓他。趙曉峰像往常那樣去掏我的卷子，可是我卻在他展開的剎那把卷子搶了回來，重新塞進了課桌。
nn「刺啦」一聲，吵得前桌几個同學好奇的回頭看，趙曉峰也愣住了。如果地下有個洞，我一定會鑽進二樓的普通班，鑽洞前，我想我會送給大家一首黑豹樂隊的《無地自容》……
nn人潮人海中 又看到你
nn一樣迷人一樣美麗
nn慢慢的放鬆、慢慢的拋棄
nn同樣仍是並不在意
nn你不必過份多說、自已清楚
nn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nn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
nn終究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nn……
nnnn我沉默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後面的課程，老師講的什麼內容我也沒有心思聽，我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對大老劉寫了一黑板的解題答案更是恍若未聞，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20世紀未解之謎》，一個上午書本一頁未翻，眼睛反覆的掃描著一段文字，可一個上午才明白它說了什麼……
nn「有一天古大陸發生了可怕的轟鳴,霎那間,天崩地裂,山呼海嘯,火山噴發,岩漿流溢,古大陸的居民與遼闊的國土,在一夜之間沉入汪洋大海之中,僅有幾處高地露出洋面,僥倖生存下來的居民被隔離在一座座小島上,一個十分發達的古大陸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再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古大陸,更沒有人知道這裡曾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
nn姆大陸沉沒了。
nn我註定無法逃脫這可怕的末日，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徹頭徹尾的無能為力。還有8個月高考，都已經高三，數學成績基本定型了，再努力又有什麼用？數語英是基礎學科，平時不積累，如今臨時抱佛腳又有什麼用？不是我不想做，而是真的無能為力了。我能把所有的公式背下來，可真正用的時候，腦子裡還是一片茫然。就像是行囊里有錐子、尺子、鎚子、鋸子、圖紙，但這並不能代表，我能造出來一座方舟。
nn我不敢再取笑坐在我斜前方的楊偉了。他為人老實巴交，整天就是嘿嘿嘿的笑，人若罵他他也不惱，若打他他也不嗔，就像是孫悟空才從花果山來到人類世界的那十年一樣沒脾氣。楊偉不高不帥不聰明，站在哪裡都沒有什麼存在感，但他卻有著一個震驚世界的理想——考上浙江大學，雖然他的分數連500都沒上過。
nn他把「我想考浙大」這句話寫滿了每一本書的扉頁，刻進了桌子上魯迅那個「早」字旁邊，甚至塗在床板一側的牆壁上。他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句話都是喊一句：我想考浙大。每天上床睡覺之前，他也會喊一句：我要考浙大……我要考浙大，我要考浙大，我要考浙大，他不停的給自己洗腦，以至於自己都相信了真的能考上浙江大學。
nn然後，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他每頓飯只用十分鐘，下課鈴一響，飛速的跑到食堂打飯回來回到課桌上邊看書邊吃；中午的時候也從不回宿舍休息，留在教室看書做題；晚上宿舍的人都休息了，他卻等著宿管老師查房之後悄悄的拿出書本，跑到了走廊里，靠著走廊的牆壁，借著廊燈昏黃的光繼續看書，每天都會看到凌晨2點到3點。
nn那段時間，楊偉很瘦，瘦到讓人認為他真陽痿了。努力換來的不一定是成就，楊偉如今還沒有上500分，但他卻依然在努力，他用堅持，讓嘲笑他的人逐漸閉嘴。
nnnn反觀我自己，一個靠天賦、靠聰明腦瓜從小到大無憂無慮的傻瓜，卻在中國高考面前不得不低下驕傲的頭顱。天賦真的有用嗎？靠天吃飯，在小學的時候可以，初中的時候也可以，但是上了高中我就漸漸吃力了。初中時埋下的偏科種子，終於在高中長成了一株食人花。
nn我的數學，如江河日下，一瀉千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nn32分，距離及格線尚有60分，我還怎麼追呢？
nn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人的期待，我想起了我真的丟不起這個人，我丟人無所謂，畢竟在數學領域丟人多年，大家已經認可了我的水平。可如果高考失利，我會讓家人蒙羞，尤其是我父母，兩個砸鍋賣鐵都要讓我考學的人。當年，乃至於現在，桃園市的農村裡，都流行著一種「讀書無用論」的聲音，宣揚這種信仰的傳教士會講出無數讓你唏噓的故事——
nn「那誰誰家兒子，上了三年大專，結果還不是去磚窯搬磚了？」
nn「那誰誰家閨女，大學還沒上完，就跟一東北小伙兒跑了，現在還沒找回來！」
nn「你們知道么，以後的工作不分配，畢業還得自己找，哪兒跟當年啊，工作哪兒那麼好找啊？」
nn「大學生不值錢啦……」
nn「你供學生念書糟蹋的錢，甭說娶媳婦，家裡蓋二層小樓都夠了……」
nn「等他兒子畢業，我連孫子都抱上了……」
nn「你閨女畢業就二十四五，老咯，以後還嫁的出去？哪家媒人給你說媒……」
nn「讀書，耽誤孩子一輩子……」
nn……
nnnn但我爸媽似乎是受章家隱形的「書香門第」牌坊的加持，義無反顧的要將我和妹妹送往大學，成為了他們朋友圈裡的異類。供兒子上學就算了，可他們竟然也要我妹妹一個女孩兒上學，老鄉們就更看不慣了！我爸似乎動搖過，要不就念個中專？可我媽不樂意，我妹妹更不願意——經過百年「書香門第」的洗腦，我家的孩子已經成功把讀書考大學化為使命寫入了DNA的遺傳信息中。
nn一人考學，全家背鍋；一人考學，全村人都等著看笑話。考好了，他們會表面笑呵呵誇你有出息、私下卻為你全家憂慮：唉，多好的孩子，竟然背叛了我們的階級立場，可惜了；這當爹媽的又不能歇著了，章晗是個討債鬼托生吧，這四年得花多少錢，不找罪受么？
nn考差了，自然就是一副「我早就知道會如此」的態度來安慰你：沒事，還省錢呢！讓孩子早點掙錢、蓋房、娶媳婦，對了，蓋房拉磚找我——這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主流價值觀嘛！不要違背。
nn我的困境，也是我大多數同學的困境，我們同學間很少交流這些問題，但我能體會得到，學習壓力只是冰山一角，海面之下，才是每個人考學之痛的本源。我們班有六十多人，五十多人都是農村孩子，那年代鮮有富裕的家庭，更是鮮有家長能像我父母堅定的把我們這枚炮彈打向大學的魄力。呂雪在高二下半年有兩周沒來學校，我這人兩耳不聞身外事，一心只讀聖閑書，只是單純的以為她請假是因為生病，可後來聽人說，她是在騎車返校的路上被父親截了回來。
nn最後，還是姚明與大老劉親自上她家去「要人」，呂雪父親才懷著試試看的心理，讓女兒再讀一療程。
nn一個人在少年時代的成長經歷，會影響他一生的價值判斷。我、趙曉峰、張偉、呂雪的父輩們多是生於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他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浸泡在文革聲勢浩大的批鬥汪洋中，雖然文革後來被否定了，但是那與文化做鬥爭的深刻記憶、對臭老九的階級仇恨，卻已經寫進了他們的骨子裡，乃至於文革結束的二十年之後，他們還對文化，對文明，對書本懷有深深的恐懼。
nn可恨的人，也是可憐的人。
nnnn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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