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逃殺

他的計劃是在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後,用患有傳染病的方式走保外就醫這條路。他說,到時候他妻子會把肺結核或其它傳染病源給他,他知道監獄人口密集,監獄方害怕患有傳染病的人傳染更多的人,一定會讓他保外就醫。我問他,你現在開始那樣做了?二鬼子搖下頭說沒有。我又問,那你這病是怎麼回事?他盯著天花板說,是我老婆乾的,她要滅口。這是監獄系列第二篇,查找推送歷史閱讀第一篇《監獄性事》。

▲金基德《呼吸》劇照,圖文無關。

監獄逃殺

作者:齊紅

每到春節來臨,我所在監獄照例要搞一次規勸會。

規勸會前半個月,監區長把服刑人員「自管組織」中的積極改造委員會主任、值班組長、統計組長、三課管理員、伙房組長、倉庫管理員等改造骨幹叫到辦公室開會。

監區長嚴肅地掃視一遍蹲在他面前的犯人「大頭」們,然後像每年規勸會到來前把工作布置一遍,最後是語氣嚴厲的告誡:如果誰在規勸會準備與實施過程中出了差錯將嚴懲不貸。

規勸會全稱是「服刑人員積極改造規勸大會」,每年以各監區為單位自行組織,監區將邀請一些服刑人員親屬做代表在大會上勸導服刑人員認罪服法,遵守監規紀律,認真學習,刻苦勞動,通過積極改造脫胎換骨爭做社會主義合格公民。

「大頭」是對服刑人員自管組織中擔任管理職能的改造骨幹的戲稱,這些改造骨幹因在日常改造中協助管教人員工作,有點權力也相對自由些即被稱為「大頭」,意思是特殊犯人。「大頭」多為入獄前為國家幹部、老闆等身份或與監獄各級領導及管教人員有關係的服刑人員。

從監區長辦公室出來,積極改造委員會主任劉大頭再開個分工會,把「規勸會」各環節責任人細分,重點是三個部分:安全監督、大會組織、親情見面伙食供給。

我是監區值班組長,日常負責生活區、生產區、學習區等等安全監督,類似社會上的公安局長、紀委書記、居委會主任及糾察隊長,監區近千號服刑人員的日常活動全由我掌管,包括發現違規違紀人員和打小報告。甚至在收工時管教人員帶隊回監區晚了我都有權不開監區大門。特別是在管教人員下班後的中午和夜間,一切都是我說了算,可以說我是大頭中的大頭。

經過周密準備和安排,規勸會如期舉辦。中午過後,大會橫幅已拉好,主席台也已布置完畢,待我向監區長報告一切就緒後,監區長下令全體集合。於是我讓大院值班員拉鈴發出信號,各班組人員右手將小凳夾在腰間排隊從監舍樓內魚貫而出,然後我以口令指揮近千名服刑人員向右看齊,再一聲大喊「坐下」,只聽一聲清脆的聲音後所有人齊刷刷地端坐好。接著負責文體活動的「大頭」指揮全體服刑人員齊唱《改造規範歌》、《社會主義好》。這是兩首會前必唱的歌。

唱歌結束後,監區長及七、八個分監區長入座主席台,而我則站在監區大院門口張望,待參加規勸大會的服刑人員親屬們出現在獄內踴道上時,我即跑向主席台報告。

參加規勸會的服刑人員一般有三十人左右,是提前半個月就以書信聯繫好的。當一干男男女女及抱著孩子的規勸會代表走入監區大門後,全體服刑人員即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時是所有服刑人員最聚精會神興奮的時刻;有的服刑人員在尋找自己的親人,更多的服刑人員則在瞪大了眼睛東張西望,看親屬中哪個女性最漂亮。

在前來參加規勸會的代表中,一位女性不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令我禁不住地多看了她十幾眼。我在獄中已服刑了十二年,素有成道高僧之稱,任何引誘都不能讓我心動一毫。但當她扇動著長發,穿著一襲藏籃色薄尼修身大衣,沉靜而張著微波流動的眼睛從我面前走過時,我認為那一刻是在巴黎街頭,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她柔軟的髮絲上閃爍的光亮,她精緻無比的漂亮中還隱約透露出精練。

在規勸大會上她坐在主席台後排的邊上,當時天氣有零下十度左右,雖然陽光明冽,但寒氣也逼人,她就坐在那像是一尊陳列的雕像,只是她戴上了一付黑框眼鏡,注意地凝視著她面對的近千名男性犯人。

規勸會開了兩個小時,幾名服刑人員親屬代表作了規勸講話,然後是幾名服刑人員上台表決心,最後由監區長做了總結髮言。規勸會上親屬代表的發言稿和上台表決心犯人的決心書,以及監區長的總結都是我提前寫好的,每年都是這樣。

規勸大會有一項內容是監區長引導親屬代表們參觀大夥房及監舍,我照例帶著幾個值班員跟著不動聲色地觀察,防止有服刑人員趁機與親屬代表接觸或發生不測事件。

在親屬代表們參觀大夥房時,他們為案板上一筐筐雞蛋、一扇扇豬肉和一盆盆雞鴨魚肉以及新鮮的蔬菜所發出一片讚歎。

我聽到一個來自農村的老大娘由衷地和另一個人說:沒想到監獄裡的生活這麼好,這哪是受罪呀,比外邊的生活好到不知哪裡去了。我大兒子在這裡勞改,回去後我把小兒子也送來享福,養幾年身子骨再回去種地。

其實,按監獄慣例,各監區召開規勸會安排在不同日子,為的是這些擺放在大夥房裡的雞鴨魚肉蛋和新鮮的蔬菜能夠在各監區伙房輪流展出,是給親屬代表們看的。這些從冷庫借來的雞鴨魚肉蛋菜在規勸會後要還給冷庫。

當親屬代表們在大夥房裡參觀過程中,我注意到那個不說話卻萬分優雅的女人悄悄地拿起一個雞蛋放在光線下看了一眼,然後她雙手插兜不動聲色地隨著人們向前走。我想,她是在觀察雞蛋是否新鮮。我心裡笑了一下,那些雞蛋怕是早就凍結實了。

參觀完大夥房親屬代表們走入監舍樓會議室,這個會議室頭一天還是繡花車間,今天已布置成親情會見室,燈光、桌椅、餐具、盆花已讓氣氛變得如此溫馨,它營造出的人間溫暖足以遮掩住監獄的寂寥冷漠。

會議室外站著一群「大頭」,過一會當服刑人員和親屬見面後,大夥房要送來餃子以寓團聚。「大頭」們站在走廊里就是等候服務的指令。這些大頭們雖然已在監獄裡服刑了多年,但仍六根未凈,他們站在走廊里透過會議室的玻璃窗在小聲點評哪個女的性感漂亮。自然,他們的目光全盯在那個三十多歲的「巴黎女人」身上。

我聽到他們彼此小聲議論那個女人是誰的老婆,有人猜是前地產商周老闆眾多老婆中的一個,也有人說是前某市委書記王健智的女兒。大頭們都在焦急地等著監區長指示與親屬見面的服刑人員上樓,那時謎底就揭曉了。

過了一會兒,監區長向我揮手示意,我下樓對已經排好隊等著與親屬見面的服刑人員說:記住,見面會上不許哭不許鬧,不許說有關反改造的話,不許私自傳遞違禁品。

我把要與親屬見面的十幾個人帶入會議室,然後我就把目光放在監區長和那個漂亮女人的方向。我要時刻注意監區長招喚自己,還想知道她最終與誰見面。我感到自己十幾年的修行開始鬆散,人性中隱藏的那隻貓露出了好奇心。

走進會議室里的十幾個服刑人員分別都坐在了自己親屬的對面,令我無比意外的是坐在那個漂亮女人對面的是二鬼子譚校笙。二鬼子是綽號,我記得半年前他從入監隊集訓完畢分配到我所在監區例行清身檢查時,他白凈瘦高的個頭十分顯眼,加上他還戴了付黑邊圓形眼鏡,當時就有人說他真像日本鬼子的翻譯官。二鬼子就從那兒叫開了。

在入監登記簿上我看過二鬼子譚校笙的個人簡況:男,三十二歲,學歷大學碩士,青島人,捕前系某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員,已婚,犯盜竊文物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我幾乎每天都能與二鬼子碰幾次面,他因有文化被分配在生產區當統計員,每天早午晚三次出收工二鬼子都和出工人員站在院子里接受清身檢查,我對他由於好奇,在清身檢查時常站在不遠處看他。

我想看他的反應,總是想知道每當這些小偷、強姦犯、搶劫犯值班員輕佻地翻他衣裳,觸摸他褲襠檢查是否攜帶違禁品時,他這個考古專業的碩士生是順從還是抗拒。我認為他應該抗拒,知識分子的自尊心總比那些小偷、強姦犯要敏感,捍衛尊嚴的表示多少應該有些。但是,二鬼子從未有過抗拒情緒,他很自然地站在那兒任值班員渾身上下亂摸。

時間長了,負責出收工清身的值班員對二鬼子的清身檢查反而沒了興趣。我聽值班員說過,說二鬼子渾身上下全是骨頭,加上他還常常流鼻涕噁心死人了。但我還是注意到「二鬼子」眼鏡後邊的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於不動聲色間露著警惕。

二鬼子譚校笙隔著長條桌坐在那個漂亮女人的對面,漂亮女人身體前傾雙手緊緊把二鬼子的手攏握住,她眼晴直直地盯著二鬼子,目光熱烈地撲向他並小聲不停地和二鬼子說話,她潔白的牙齒在燈光下十分清晰,綻放著熱戀中的情緒。在當餃子被送到桌上後,漂亮女人用筷子夾起餃子沾上醋放在唇邊試一下溫度,再小心地把餃子送入二鬼子的嘴裡,每喂完一個餃子她還用手絹替二鬼子拭一下嘴,不僅充滿了關愛還流露出了基督徒的教養。

我站在會議室里的一角緊緊盯著二鬼子和漂亮女人之間的一舉一動,那是因為我對他們的判斷已從兄妹或姐弟關係轉移到夫妻關係,這一判斷的關鍵是我看到了她幾次偷空親吻了二鬼子的嘴唇,其他關係不會這樣表達。

二鬼子譚校笙有那樣一個漂亮並優雅萬分的妻子,這消息在服刑人員中像閃電一樣傳開了,並如天上落下的刀刺入其他人心裡。很多人在知道這件事後非常不滿,他們認為二鬼子憑什麼有這樣可望而不可及的老婆,就連以老婆眾多而聞名的前地產商周老闆也頗有不忿,他覺得像二鬼子這種讀書人天下遍地沒什麼稀奇的,他怎麼能擁有那樣一個女人,似乎那個突然在冬天裡出現的女人不應該是二鬼子這個階級的人能佔有的。

據夜間值班員告訴我,二鬼子在與妻子最後一次深情如火焰般擁抱告別後,當他回到監舍,所有的人對他都表現出了冷漠與敵意。

其實在規勸會結束的最後時刻,我看見了那個漂亮女人如樹葉被疾風吹動般撲向二鬼子,我還看見了她在緊緊抱住二鬼子身體時一隻手插入了二鬼子囚服的褲兜里,我以為那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隱私趕緊挪開了目光。那一刻我還為自己的教養而驚訝。

▲金基德《呼吸》劇照,圖文無關。

規勸會後春節也來了,在連續幾天的年底總結評比和大搞衛生後,春節這個被服刑人員稱為狂歡節的七天放假也正式到來。

監獄慣例,大年三十晚上各監區以班組為單位搞聯歡,各分監區管教人員全部進入各班組和服刑人員們說笑一陣再唱幾首歌,然後這個夜晚可以玩通宵,半夜時再集體包餃子,看電視打撲克隨意。

每逢年過節我的任務是帶領手下三十個值班員在監區全面布崗,防止各種違規違紀蔓延,畢竟這近千號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其中在大年三十晚上特別要注意的是一些什麼也不玩的人躺在床上睡覺。我知道監獄對這種服刑人員格外擔心,總是千方百計把他們從床上驅趕到人多的地方去。

監區長對我私下提示:服刑人員中肯定有冤案錯案和量刑畸重的,過年過節這種人會情緒波動肯定會想家思念親人,想過頭了就失控出點事。我知道這些,過年過節也時有尋死尋活的,我也曾絕望過。

年終總結評比中,二鬼子被評上了「技術革新能手」,事因是他把生產管理台帳重新設計,讓圖表反映的生產狀況更合理簡潔。為此二鬼子得到了考核分六分的獎勵,一分可以減三天半刑。

我雖然是監區的值班組長,但還兼著管理文體活動及圖書室,在總結評比過程中我和另外幾個大頭要協助監區寫評比的報批材料工作,因此我就有機會看了二鬼子的個人登記檔案。在犯罪事實一欄中有他的判決書內容:譚校笙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期間與盜墓團伙相勾結,利用職務之便為盜墓團伙提供資料並指導盜掘古墓,先後盜掘古墓十二座,非法竊取財物若干,價值若干,後果特別嚴重。對二鬼子的犯罪事實我沒在意,文物局裡監守自盜的人所犯的事比他更嚴重的人還有,甚至竊國大盜也比比皆是。

春節前監獄教務處送來一堆服刑人員訂購的書報雜誌,我因為忙沒顧得上分發把它堆在圖書室里。大年初一早上我把各種活動安排好後巡視了一圈走進圖書室準備把書報雜誌發下去。在監獄裡鬼混了十幾年我還沒瘋沒傻沒變成同性戀,與我能接觸到較多的書報雜誌有關,監獄裡的規律是服刑時間越長變傻的可能性越大。

在登記書報雜誌時,我看到有一本精裝的考古雜誌,我馬上想到了二鬼子譚校笙。我翻開雜誌看了下內容見裡邊有一些彩頁,上邊有文物的圖片還有幾個人物照片,其中一個光彩照人的女性照片吸引了我,我認出她就是在規勸會上出現的二鬼子的妻子。我仔細看了幾遍有關她的介紹,她竟是考古界一個有影響的學者,也是這本考古雜誌的編輯,我立即想通了二鬼子和她是夫妻的原因,而且我斷定二鬼子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與盜墓團伙相勾結的人。

我把領取書報雜誌人名單寫在黑板上回到圖書室分發,最後一個來領雜誌的是二鬼子。他簽名後把雜誌仔細地翻了一陣表情疑問地問我書里缺頁。我說有可能,監獄教務處往往會檢查雜誌,對有女性圖片或不利於心理健康的圖片就裁掉了,有時整本雜誌也會沒收。我對他說,其實這是本考古雜誌,不應該有違禁圖片,下次我和教務處管事的犯人說一聲,別亂裁你這本雜誌里的東西。「二鬼子」對我說謝謝。

我邀請二鬼子坐下聊會兒天,我猜他混在一群普通犯罪者中一定有些悶,志不同道不合無話可說是監獄裡最難受的一件事,據說這是一個人變態的因素之一。

我笑著問二鬼子,規勸會後你回到班組感受到敵意了吧?他說,嗯,莫名其妙。我說,你妻子太出眾了,你們又是那樣熱烈地像談戀愛一樣,那情景怎麼能讓人受得了。他說是呀,這是監獄裡。

我和二鬼子坐在圖書室里談了約有一個小時,我們彼此問了自己上的學校以及工作後的經歷,他知道我也是判了無期徒刑,幾次問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告訴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問他妻子是從事什麼工作的,「二鬼子」輕描淡寫地說就是一般工作,他迴避了我的問話。最後我對他說,你得做好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無期徒刑這條路可是非常艱難的。我甚至告訴他別那麼雅緻,要讓自己粗糙和流氓一點兒,這樣日子會好過一些。他凝視著我。

春節過去後在下一期的雜誌到來後,我把自己偷著裁剪下來的「二鬼子」妻子的照片和有關介紹她的彩頁夾在雜誌中送給二鬼子。我說已和教務處那邊打了招呼,他們不會再裁剪雜誌了,順便把上次裁剪的幾頁也給你要回來了。二鬼子向我表示感謝。我看到了,他的誠摯是真的。

我把二鬼子他妻子的照片偷剪下來沒有變態的意思,只是我在監獄裡時間太長,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當作了警察,只要我發現了一點可疑的地方,就會伸出鼻子去嗅一番,這是一種變異,不知不覺的變異。

過了幾天又到了大清監的日子,我們值班組分成幾個部分跟著管教人員對生活區進行安全檢查,主要是對監舍及生活倉庫做違禁品和危險品清查。我帶的一個組負責清查放置服刑人員個人物品的倉庫。

當我們挨個箱子翻騰著檢查時,我看到了一個貼有譚校笙名字的箱子。出於好奇我親手打開了這個箱子,裡邊都是迭放整齊的衣物。我把箱子里的衣物一件件打開抖一下,這是程序要求。當最後一件衣物拿起後,我看到一本書放在箱底,我拿起書一看是一本有關預防傳染病傳播與治療的醫學書。我把書翻到目錄,看到了肺結核、肝炎、艾滋病、性病等字詞,我想二鬼子到底是知識分子,對身體健康有著自覺意識。

時間很快到了四月份,天氣開始轉暖。一天上午我站在監區大院門口檢查值班登記簿,看到生產區的胡管教帶著二鬼子走進大門。二鬼子臉色臘黃表情痛苦,走路有些拖踏,胡管教在進出大門登記簿上簽字後領著二鬼子直接去了監區衛生室。

以後大約在半個月內二鬼子又有幾次被管教人員帶回生活區,我問二鬼子怎麼回事,他有氣無力地說可能是得病了。他說肚子疼、關節疼、全身不舒服。在監獄裡服刑人員得病是常事,有時也會發生死人的情況。我自己也曾幾次得病還住過半年獄內醫院。

又過了幾天的一個半夜,我正在夢鄉里吃北京烤鴨呢,監區衛生員把我叫醒,他告訴我二鬼子突發疾病怎麼辦?我問病情嚴重嗎?他說要不你去看一下。

我和衛生員走進二鬼子所在監舍,燈光下二鬼子爬在床上一口口喘著粗氣。我問他有什麼感覺,二鬼子閉著眼說胸口疼。我思索了一下問衛生員不是心絞痛吧?衛生員附在我耳邊小聲說領他去獄內醫院看過,醫生說檢查不出問題。我問,你覺得是裝病嗎?衛生員拉著我走到監舍門外說,你也知道獄內醫院那些半拉子犯醫的水平,我覺得他不像裝的。

再說二鬼子乾的是統計員,輕輕鬆鬆又不累,裝病有什麼好處,難道還想裝病混個保外就醫?我和衛生員都笑了,誰都知道無期徒刑在未變成有期前即使是病死也別想保外就醫,法律就這麼規定的。

我又走回到二鬼子床前,見他那表情像是病的挺嚴重。我對衛生員說,還是給內管打電話報告一下,不管怎麼說犯人也是人,送醫院保險些。

內管的人來了後查問了情況,同意把二鬼子送醫院。我讓倆個值班員攙扶著二鬼子下樓走到大院,把他放在送垃圾的推車上去了醫院。在獄內醫院犯醫懶洋洋地做了一番檢查又做了個心電圖後,犯醫說還真他媽有點事兒呢,讓把二鬼子放在觀察室等天亮警察醫生上班了再說。

第二天監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譚校笙住院了,讓我在花名冊總人數上標註一下。

一個月後的一天開過午飯,監區衛生員找我去衛生室,他拿著一條中華煙說是二鬼子托他給我的。他說二鬼子請我去趟醫院他有話對我說。

我把衛生員遞過來的煙用手擋回去問他,你是什麼意思?衛生員說他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二鬼子已和他說了幾次想和我見一面,他也是實在沒辦法才答應了。衛生員說,組長,你就去趟醫院見他一面吧,反正一個快死的人了,就算代替上帝行個好。

我有點吃驚問他,什麼快死了,二鬼子快死了?衛生員小聲說,二鬼子不知得了什麼怪病,好幾次都差點過去了。

我跟二鬼子沒有什麼深交,除了春節時在圖書室里交談了一次,其它見面也就點互相點個頭。儘管二鬼子及他妻子讓我覺得有什麼彆扭的地方,但那異樣的感覺不久也就消失了。

但我還是覺得去見一下二鬼子,他好歹也是個讀書人還三番五次找人傳活要見我,這讓我的好奇心又出現了。我去向值班管教請示獲批准後,跟著衛生員去了醫院。

衛生員把我領到二樓一間住院病房,推門進去看到病房裡擺著一排單人床,病房裡有幾個病員閑坐在床上東張西望。我看到二鬼子像一根近乎風乾了的木頭躺在角落的一張床上,我立即感到了不祥。

衛生員伸手拍拍二鬼子的頭,我感到他的頭似乎輕微一觸都會像雞蛋皮一般碎裂。二鬼子緩緩地睜開眼皮但目光卻在一剎那鎮定而露出了光芒,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我幫他將身體靠在床頭上並在他的背後塞了兩個枕頭。

衛生員對我說你們聊吧,我去門診辦點事就走了。我端祥著二鬼子腦子裡飛快地在想他怎麼變化如此大,難道干盜墓的下場都是這樣?那些墳墓的歷史少的幾百年多的上千年,墓里真的藏著已成了精的鬼魂?我問二鬼子,你這是咋回事,怎麼成了這樣兒?二鬼子深深看了我一眼定頓一下說,大哥,一切都來不及詳談了,首先感謝你能來看我。

我感到二鬼子是個深藏著秘密的人,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面臨的事兒。我說,你有什麼話就說,看我能幫你做什麼。二鬼子將身體向我傾斜過來低聲說,大哥,我委託你一件重要的事,我知道你很快就能出監獄了。

我聽他說這種話心裡著實有些不安,但我隱隱覺到二鬼子說要託付給我的事絕不是小事。我說你說吧,我先得弄明白是什麼事。

二鬼子看了看屋裡的其他幾個人,壓低了聲音對我說,這件事是我的遺願,極為重要。他接著說,我放在倉庫里的箱子有個夾層,裡邊有10片金箔,那是文物很值錢。我問他,你是要坦白私藏違禁品?我可以轉告監區長。

二鬼子看著我擠出一絲笑容說,我知道大哥心裡什麼都明白,那本雜誌里我老婆的照片就是大哥剪下去的,倉庫箱子里我放的那本有關傳染病的書大哥一定也知道,我想大哥一定猜到了我今天這樣子的原因。箱子夾層中的10片金箔是送給大哥你的,你出去一定會用錢的。

我明白了二鬼子讓我為他辦的事絕對不簡單,而且我突然把一些零星小事貫通地聯繫在了一起。我盯著他壓低聲音問,你這麼做是為了用保外就醫的辦法混出監獄?二鬼子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你猜對了我的意圖。但我絕對是出不去的,而且隨時都能死。

我在監獄裡十幾年了,見過很多服刑人員用盡各種辦法想用保外就醫混出監獄,但沒有一個成功的。況且一個死緩或無期的犯人想用這辦法混出監獄大門比登天還難。

二鬼子告訴我,他的計劃是在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後,用患有傳染病的方式走保外就醫這條路。他說,到時候他妻子會把肺結核或其它傳染病源給他,他知道監獄人口密集,監獄方害怕患有傳染病的人傳染更多的人,一定會讓他保外就醫。

我問他,你現在開始那樣做了?二鬼子搖下頭說沒有。我又問,那你這病是怎麼回事?他盯著天花板說,是我老婆乾的,她要滅口。

我開始吃驚了,二鬼子的妻子要幹掉他這可是我無法想像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優雅的女性和殺人聯繫在一起,何況她在規勸會上給二鬼子喂餃子吃的情景是如此溫馨動人,還有那些柔軟纏繞的擁抱。突然一道閃電在我腦子裡一閃,我問二鬼子,那天在規動會上你妻子擁抱你時是否把什麼東西放進你褲兜里了?

二鬼子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呆了一會兒說,果真沒逃過你的眼情。是,那是一小瓶六神丸,我嗓子有毛病,但她瞞過了我,給我的是另外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這就是我今天的結果,我的心臟經常出現麻痹。

在監獄裡這麼多年,我聽到和看到的陰謀有無數,但日本電影中常有的謀殺故事我還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碰到。我不由地想這個社會變得複雜了,人也越來越變得殘酷及陰險,用刀用槍殺人的時代已是過去時了。

二鬼子說,大哥你是如此敏感和有經驗,你和所有的人不一樣,只有你才能幫我。

我看著二鬼子如迴光返照般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問,你讓我幫你什麼?二鬼子一字一頓地說,你出去後幫我殺了她。

二鬼子以哀求的聲音讓我答應他的請求,我看著他不發一言。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摺疊好的信紙遞給我說,這是一封寫給我弟弟的信,他會給你一百萬現金,算是我的酬謝。

我問他,你妻子是考古學博士?他點頭。我又問,她是你的同案而且還是幕後策劃人,你做的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他說是。

二鬼子問我,你早就覺察到了?我說沒有,只是感覺有些不對,她在那個場合對你太熱烈了。現在明白了,她在提前消除以後所要發生事情並引發懷疑的所有信息。

我低聲問二鬼子,為什麼要殺她,可以讓她也進監獄陪你。二鬼子說,她十分狡猾,我很難舉證她所做的事,而且她已加入了外籍。

三天後二鬼子又一次出現心臟麻痹沒能挺過去死了。他死後被一床灰色的毯子裹住放在送垃圾的鐵車上推出監獄去火化。當我看到拉著他屍體的車從我目光前經過時,我內心並未有什麼震驚,這只是一個在人生中掙扎的人死了,或者他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如果我不說誰又能知道呢?知道了又能怎樣?

看著漸漸遠去將要被拉出監獄大門的二鬼子譚校笙,我點上一支煙,然後走到大院牆角將香煙插入土裡,我這樣做也許是在二鬼子離開這個世界後我對他表達的禮儀,過一會一切就又和以往一樣平靜了。

按慣例,犯人譚校笙死後監獄將通知他的妻子到監獄來辦理手續並將死者的個人物品取走。那天是一個沒有風、陽光明媚的下午,二鬼子的妻子獨自一人來到監區走進辦公室。她穿著一套黑色的風衣,頭上裹著一條印著花的藍色絲巾,白晰的臉上戴著一付墨鏡,神情極為平靜。

▲金基德《呼吸》劇照,圖文無關。

半個小時後監區長助理陪著她走出監舍樓,她手裡提著二鬼子有夾層藏了金箔的精緻皮箱向院門口走來。在陽光下她極為耀眼,款款邁著腳步從我面前經過。當她走到我跟前只有一米時,我仔細地疑視著她的臉,我看到她臉上的皮膚細緻而光潔,耳邊有一縷柔軟的頭髮下垂並輕微地晃動。她側頭看了我一眼又扭頭向前走,一片漫漫的濃香散發在空氣中。

中午管倉庫的王「大頭」告訴我,二鬼子他老婆把皮箱里的東西全扔在倉庫里了,只提了空皮箱走人。

二鬼子死後我把他對我說的一切以書面材料交給了監區長,之後監獄偵察處又來人找我做了筆錄。監區長曾問過我,那些金箔和一百萬沒讓你動心?我回答,有時我也會犯傻。

這件事的結果我不知道,那是警方的事。但我卻因此獲得了假釋,這比預期早了兩年。我不動聲色地在監獄裡蜇伏了十幾年,每天都在等待著走出監獄的機會,是二鬼子幫了我的忙。不,也許是她幫了我了;沒有她二鬼子怎麼能到監獄裡來與我認識?

我走出監獄的第一件事是要找到一個人,十幾年前因他告密導致我在監獄中鬼混了十幾年。在這漫長的鬼日子裡我心中那把尖刀早已磨的鋒利無比了。

這是監獄系列第二篇,查找推送歷史閱讀第一篇《監獄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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