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供狀:宋朝女鬼為愛瘋狂加戲
南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八月初三,仇鐸在高郵延洪寺遇見了一位仙女。
仇鐸是台州人,與抗金名臣徽猷閣待制仇悆同族。仇鐸修習科舉之業而未獲功名,年過三十還沒成婚,遊盪於江、淮之間。是日他來到設在佛寺中的箕壇,打算象往常一樣,請他最為嚮往的蓬萊真仙憑依於箕筆,為自己寫下華美的詩句,或是暗示功名前程的讖語。
仇鐸的運氣似乎不錯。今日箕筆語氣特別親和,寫道:「我姐妹在蓬萊山修鍊,一向蒙你殷勤供養,故今日降臨於你。你當秉持至誠之心,不可胡思亂想,若能如此,以後我便常來。」此後仇鐸常到箕壇求「真仙」書寫詩詞,求到之後大為讚美,吟誦不離口。如此過了十天,仇鐸與真仙已然有些熟絡,不意仙人竟寫下情話向仇鐸示意,又說仇鐸將來有做宰相的福分。仇鐸又驚又喜,不覺心思大亂。而真仙與他的聯繫也越來越強,甚至可以不藉助扶箕儀式,直接控制仇鐸的雙手執筆寫字。
八月十七日,仇鐸從高郵到了東南百里外的泰州,真仙也隨他前往,還提出要顯出原形和仇鐸相見,仇鐸雖在神魂顛倒之際,仍然覺得有些不對,猛然想起以前聽到的種種神鬼迷惑人類的故事,怕自己被她害死,便拒絕見面;真仙又說要託夢給仇鐸,仇鐸仍然回絕。不料真仙又寫道:「你父親恨你不孝,焚燒章奏上告天廷,上天已然降旨,三日內便要降雷殛你!」仇鐸大驚失色,他既無功名也無家室,長年漂泊在外,本就難以面對父親。至於為何父親不將他喚回家去責罵而是徑直上告天庭,此時憑他的心智也想不清楚。
真仙不慌不忙,安排仇鐸準備茶果、香燭,向上天叩首乞求性命,再準備道經《度人經》一萬卷給仙人,好以此為他向天庭祈禱免除災禍。條件是,仇鐸三年之後要娶真仙為妻!
仇鐸一時仍未允諾,真仙又說,純陽真君呂洞賓已經答應前來幫忙,要仇鐸在明天天亮前去泰州城東門外的石墳旁見他。仇鐸聞言欲往,所住旅舍中的眾人見他要夜裡出城,感覺不對,將他勸住了。
真仙又寫下「雲房」二字,暗示表字雲房的鐘離權仙人也前來幫忙,要仇鐸吞服乳香半兩。仇鐸吃了以後竟狂躁不已,不禁一頭撞向柱子,又用碎瓷片劃破臉頰,幸而沒有重傷。這時真仙聲言:「天神已經降臨,要用雷火燒你的左臂了!」她讓仇鐸裹上草席子,趴在床下,用呂洞賓的口氣不住念誦:「天神看在我呂岩的面子上,饒了此人,此人今日若死,呂岩便不做神仙了!」仇鐸如此念了兩個時辰,才敢從床下出來,一時卻感覺不到真仙的存在了。
直到當天晚上,「真仙」才附身對仇鐸說:「我其實並非蓬萊仙人,而是一隻白狗精。今日我替你受天雷震死,從此永淪幽冥下界,人鬼殊途。今夜可否舉杯小酌,為我送別呢?」
不知仇鐸當夜是如何與白狗精的鬼魂痛飲別離酒的,但這酒顯然沒讓仇鐸失身,也沒讓白狗精安然辭世。次日,白狗精突然又附身仇鐸,改口自稱是高郵東邊興化縣阿母山的白蛇精,到現在已經殺了三千七百多人!仇鐸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把這話告訴了旅舍眾人,眾人請來驅鬼法師做法,卻毫無效果,仇鐸不受控制地提筆寫道:「除了龍虎山張天師,我誰也不怕!」
仇鐸的旅伴見狀十分擔心,趁一起去市場遊覽的時候把他拉進了城隍廟。仇鐸剛進廟就開始上下牙打顫,表情驚恐,同伴則拈起香火向神靈報告狀況。兩人回旅舍後,仇鐸便拿過紙筆,寫了整整一千五百字,只是這次卻是獨白口氣了。開頭如下:
「大宋國東京城內四聖觀前居住弟子紀三六郎,名爽;妻張氏,三六娘。行年三十三歲,辛酉年三月十二日巳時降生,癸巳年三月十四日死。」
顯然仇鐸是被這位生前名叫「張三六娘」的女鬼附身了。三六娘並非本名,而是對應她丈夫的小名而取的稱呼,考慮到上文的情節,這裡還是叫她張氏吧。離乾道元年最近的癸巳年是北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張氏已經死了五十幾年了。她來自東京開封府最繁榮的年代,卻沒有壽算享受陽間的快樂。
張氏在供狀里詳細描述了她和仇鐸的交往始末。據她自述,死去那年九月,她在在一處箕壇遇到了仙人呂洞賓,得傳導引、養氣之術,修鍊後有了一點兒神通。此後周遊四海,於今年八月初三路過高郵,在延洪寺箕壇遇見了仇鐸。張氏「愛本人年少」,喜歡上了仇鐸,便騙他說自己是蓬萊真仙。後來仇鐸拒絕和她見面,她便編出天庭降雷的鬼話,嚇唬仇鐸與她成親。呂洞賓、鍾離權二仙都是她的假託,讓仇鐸吃乳香是為了讓他口渴發狂,投水而死,早點和他做夫妻。後來的「白狗精」和「白蛇精」這一溫柔、一兇惡的形象,也都是她給自己加的戲。
文章的結尾如下:
「緣三六娘本意,耽著仇鐸,迷而不返,須要纏繞本人,損其性命。今為鐸訴於本郡城隍,奏天治罪,伏蒙取責文狀,所供並是詣實。如後異同,甘伏重憲。」
原來城隍神將張氏的罪過報告給了天庭,天庭便責令張氏提交自供狀。
仇鐸寫完之後將供狀謄錄一份,焚燒告天。之後他昏睡了三天。
後記:之前談到一些古代人的精神狀態,思維就跳躍到洪邁《夷堅志》中的這篇《女鬼惑仇鐸》上了。《夷堅志》為了強調故事的「真實性」習慣加入很多現實宋朝社會中的信息,比如這裡就有基本正確的年份、地點、姓族等要素,符合我的惡趣味,就拿出翻譯了一下。因為原文有些地方行文晦澀,略微加了一點自己的理解,若有誤讀請各位指正並以原文為準。
如果硬要把這個故事視為真實事件,其實可以理解為仇鐸患了一種伴有人格分裂癥狀的精神疾病,張氏的故事全是他自己編出來的,是他離開了高郵箕壇之後過於懷念那裡的結果。(歷史上,乩詩是箕童用技巧操縱筆寫出來的,一般都是背好的套語。)作為小說來看的話,此文用模擬供詞的方式行文,提供了一個女鬼的視角,感覺至少在宋代來說還是挺新鮮的,當然我是古小說外行。張氏在陳述自己罪行的時候用了「耽著仇鐸,迷而不返」八字,這個修辭是很有趣的。仇鐸被張氏迷住的同時,張氏也被仇鐸迷住了。而背景設定則是人鬼界限難以逾越,沒法像《聊齋》聶小倩一樣人鬼結婚最後還生兒子,張氏也只能黑化了。
最後說說具體的情節。張氏作為女鬼的道行其實是很低微的,不經仇鐸允許甚至無法現形和託夢,莫非這裡設定鬼魂現形有時空限制條件,比如「未明」時的石墳旁邊?依我之見,她用的「白狗精」其實算是高明的一招,拋出一個謊言中的謊言來讓仇鐸相信自己真是做出犧牲的白狗精。但一擊不中之後失去耐心,又變身嗜血白蛇嚇唬人,就把故事轉入到喜劇的感覺了。這一層層的假面背後,其實只有一個愛寫詩詞的大齡女青年鬼而已。
(題圖為當代影視作品《唐宮美人天下》中白狗形象)
最後附上原文:
紫姑神類多假託.或能害人.予所聞見者屢矣.今紀近事一節.以為後生戒.天台士人仇鐸者.本待制寓之族泒也.浮游江淮.壯年未娶.乾道元年秋.數數延紫姑求詩詞.諷玩不去口.遂為所惑.晨夕繳繞之不舍.必欲見真形為夫婦.又將托於夢想.鐸雖已迷.然尚畏死.猶自力拒之.鬼相隨愈密.至把其手以作字.不煩運箕也.同行者知之.懼其不免.因出遊泰州市.徑與入城隍神祠.焚香代訴.始入廟.鐸兩齒相擊.已有恐栗之狀.暨還舍.即索紙為婦人對事.具述本末.辭殊褻冗.今刪取其大略雲.大宋國東京城內四聖觀前居住弟子紀三六郎名爽.妻張氏.三六娘.行年三十三歲.辛酉年三月十二日巳時降生.癸巳年三月十四日死.是年九月.見呂先生於箕口.得導養之術.自後周遊四海.於今年八月三日.過高郵軍.見台州進士仇鐸.在延洪寺塔院內.請蓬萊大島真仙.為愛本人年少.遂降箕筆.詐稱我姊妹在蓬萊山.承子供養.今日降汝.汝宜至誠.不得妄想.我當長降於汝.又旬日.來往益熟.不合舉意寫媟語誘鐸.又說將來有宰相分.以此惑亂其心.十七日.到泰州.要與相見.不許.又要入夢.亦不許.遂告鐸雲.汝父恨汝不孝.焚章奏天.上天降旨.三日內有雷震汝.宜多設茶果香燭.稽首乞命.我當為汝祈天免禍.又索度人經萬卷.三年之後.要與汝為夫妻.意欲鐸恐懼從己.又偽稱呂翁在門.令來日未明.來東門外石墳側相見.鐸欲往赴.為眾人挽住.又寫雲房兩字.使鐸食乳香半兩.冀狂渴赴水死.至於引頭擊柱.用破磁敗面.皆不死.遂稱天神已降.將燒汝左臂.令鐸入藁薦中.伏於床下.作呂翁救解之言.曰.天神幸以呂岩故.赦此人.此人若死.岩不復為神仙.如是經兩時久.不能殺鐸.至晚.方與鐸言.我非蓬仙.是白犬精.今日代汝震死.永為下鬼.宜以杯酒敘別.明日又來.雲、我乃興化阿母山白蛇精.從前所殺三千七百餘人矣.眾人招法師來.欲見治.又降鐸曰.我只畏龍虎山張天師.餘人不畏也.緣三六娘本意.耽著仇鐸.迷而不返.須要纏繞本人.損其性命.今為鐸訴於本郡城隍.奏天治罪.伏蒙取責文狀.所供並是詣實.如後異同.甘伏重憲.其所書凡千五百字.即日錄焚之.鐸後三日始醒.蓋為所困幾一月.婦人自稱死於癸巳歲.至是時巳五十三年矣.鬼趣亦久矣哉.(洪邁《夷堅乙志》卷17《女鬼惑仇鐸》)
推薦閱讀:
※宋朝初年的折家種家是怎麼樣的存在?
※她被稱為「女中堯舜」 為何不直接稱帝?
※克己復禮,慈民愛物——趙禎
※為什麼會有宋光宗這樣怕老婆的皇帝?
※唐代建築與宋代建築有何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