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紅樓驚夢》

按：題圖采自越南文學《紅樓驚夢》之最終回。

《紅樓驚夢》是迄今「唯一」的《紅樓夢》「海外續書」。中國本土學者知之甚少。近年因「女性文學」的研究風潮，始受到相當關注。

其作者是越南（當時尚屬滿清藩屬國）阮朝河內名妓，別號「怡紅女史」的黎蘭香（1847-1876）。

黎女生於一個漢學氣氛濃厚的越南文人家庭，父親黎化吉曾遊學中國，考取過滿清的秀才，收藏有多個版本《紅樓夢》。黎女自幼習漢文，某日於書架頂端偶得此書，終歲閱之不厭，凝痴入魔。自言少女時期：

「……每睡輒夢與書中人物交接言笑。是時，己身忽釵忽黛，隨宜變形；又攜手寶玉共遊大觀園，然迂迴盤屈，幽昧窈窕，花木陰森，在處滴泉，終遊之不盡。寶玉笑曰：『妹妹，我這園子須千年方可盡其遊也。』俄而戲摩吾乳，亟求警幻所訓之事。余則嚶嚶拒之，曰：妾身尚幼，胸雖有一掬，鳥道實不容馳騁，姑俟其長，恣君所為，何如？曰諾。則又摩唇接吻唼余之唇丹矣。詎所謂『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者乎？乃忘卻園外復有人世，是夢終須醒來矣……」（《紅樓驚夢·序一》）

16歲時，父親突然病故，登門逼債者如雲。親故於道塗間望之輒迴避。

乃痛感人情之涼薄，嘆身世之飄搖，遂於父墓前刺血發願，續寫紅樓後夢。n

既身入青樓而不改初心。披肝瀝膽，27歲終竣其志。又罄其多年積蓄，刻版印行。

時逢末世，越南將亡，法語方興，漢文失勢，遑論講述男女瑣碎閑事之漢文小說。乏人問津。

又屢托相熟之中國客商，囑攜其書回國廣贈諸賢，冀上邦或有知音。客佯諾以受金，中途盡棄之。乃大嘔血。

遂鬱鬱而終（一說死於法國傳教士的梅毒）。

臨死，忽睜目呼其母曰：阿母，阿儂明白矣。吾身殆非釵非黛，吾其為「兼美」乎？ （《繡像本大越三千年薄命閨秀事略·編外·黎女蘭香》）

語迄而卒。享年29歲。

其香冢所在之地，越戰期間遭炮火焚毀。去歲欄主（按：以前我都習慣性用「樓主」，謝謝阿三知友提點，用「欄主」似更合適）赴越南旅遊，訪之不獲，露宿其址，想像其么么噠輝容，冀其有靈，或如高唐神女入夢歡合，同病之人，庶幾兩相慰之。輾轉反側，不勝蚊擾，天明惟聞牛之哞哞聲矣。

又記：余於其墓穴舊址，恭請一抔紅土舁歸。試植幽蘭一小株，今春已粲然花開也。n

※ 註：「兼美」，是《紅樓夢》中秦可卿的乳名。意為兼有釵、黛之美。n

? 續記（未成年人慎入）：暮春某夜，欄主於夢寐間，見一麗妝婦人，趨步斂衽曰：「曩昔徘徊於妾陰宅，累累若喪家之犬者，其乃君乎？

「感君厚意，是時擬當薦枕席，奈何妾身弱柳之質，不堪爾洶洶『黑漢』（欄主系黑人）顛撲，是以怯伏不出。然一縷駘蕩春心，斯已眷眷屬君耳。

「嘻，是時君身之危峻可知乎？緣君露宿之所，治安頗惡，頻有劫財害命，甚或無端凌虐外鄉人事。是夜實有兩三撥持刀匪人，先後欲侵害君，妾但以微薄冥力，左支右絀，護佑君安，峻急處幾自不能免。而君猶懵懂不覺，豚睡如故也。

「夜，妾尚可以綿力護佑君身；旦，吾不知其可也。是以破曉之時，吾慮君昏昏睡去，情急之下，遂效牛之哞哞聲，驚君困意。幸君果聞牛鳴而警醒，遽然有悟，心廻人世。而後妾之陰魂悄悄護送君至通衢，始安心歸於冥泉也。」

婦人言至此處，泠然喟歎一聲，妙音蕩心，脧眼微嗔道：

「不意妾身書香人家女子，素來文雅持身，竟一旦為君效土牛子吼也。」

輓首盈盈一笑，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之嬌羞。余性器不覺勃起矣。

「於戲！蒙君不棄，移吾宅於中華上邦，妾心自幼夙願也！亟思報之，故今夜斗膽面君，縱汙君之目亦莫奈之何。妾生前糞居青樓，頗習吹簫小技，願為君試奏之。」

乃出素手，啟朱唇，翻簧舌，鳴咂有聲，搖頭晃腦，歡然有喜，如享太牢。

美目時或顧盼上瞻，怯怯察伺吾之面歪醜態，酌情調換節奏姿勢，曲意承歡，熨貼備至。

於戲！餘生平大小三千性事，未逢此歪爽暢美也！

忽焉血海翻騰，訇然泉湧，一洩如注，餘瀝盡舐，咻咻然如小犬。

乃拭唇羞笑曰：「君器厥偉，遠甚敝邑之屑屑鄉人也，奴婢下頜幾欲脫臼臼矣。」

俄而蹙然道：「曠代大恩難報，然此事不可一再也。幽冥異類，不比生人，如君血氣方剛，故稍引春風一度，報君美意，多而恐促君壽數矣。俱風雅之人，相交在心不在肉也。從今而後，妾不復以形相見君耳，但使月月花開，盡承君歡，亦猶頌君之德……」

倏然哽咽，索性停住話語。纔待有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略為思忖，稍稍頓首，欲先笑而言之，忽覺笑而不能，乃強自整容慘笑而徐徐言曰：

「……惟盼妾之祭日，小酌盆中玉蘭以青木瓜酒，而時妾當努力發揚香氣，空中飄蕩，栩栩然入君之懷，嬌軟宛伸，或疑在傍，伴君香眠也。」

語畢雙瞳瀅瀅，欲轉身而似有不捨之意。余坐起攬其袖，觸手煙滅。

駭然以醒，一室闃然。盈尺之內，玉蘭香氣大盛，曼妙涌然髣髴教堂歌吟，染被熏衣，餘香今時猶之不去也。余疾走徘徊於室，一時惶惶然不知竟何之。忽焉步至窗前之盆栽玉蘭，方知纔將余之亟亟所欲尋也。

惟半宿未覷，其花一時竟發得許多，愈益粲然，如對人笑，亦如對人笑，卻恍惚似簷鈴隨風乍起乍落。徐徐觀之，枝葉又髣髴彼瘦骨羞怯之態。嗚呼噫嘻，向者殷勤為余吹簫之麼麼噠小娘子，果為卿乎？亦果為卿乎？俯身數問之而不答。忽睹葉上或有泫然欲滴狀。

噫，露耶，淚耶？然余何又遽以別之耶？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