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班鬼差——100個邪邪的小故事69

車門正要關上,車身正要駛離站台。瞟了一眼後視鏡,我猛地看見一個老頭正氣喘吁吁地追過來。千分之一秒內,我決定停下來等等他。

這是個雪夜,我照例開著我的1路車,跑在十幾年沒變過的路線上。這趟已經是末班車,雖然車上車下一個人沒有,我還是按照規定開門停車15秒。沒辦法,自從車裡裝了一堆攝像頭,鄭班長好像變成了千里眼,誰免了朋友的票,都會被扣掉獎金。

雪快停了,路更滑了。車身滑出去好幾米才停下來。老頭好不容易爬上來,站在那裡掏著兜。掏了半天,他問我:你咋不走了?

我說:我得等你坐好啊,大爺。你看車裡一地的泥,滑著呢!

老頭說:我……我好像沒帶錢,我能明天給你嗎?

我說:老年卡也沒帶嗎?

老頭說:什麼?

我嘆了口氣,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個鋼鏰兒,遞給他。

老頭接了,看了我半天,緩緩把鋼鏰兒放進了投幣箱。

這一耽誤,我就得把時間從路上趕回來。不然,遲到一分鐘,就要扣我一塊錢。一個月說是3700塊,東扣西扣,到手的從來沒有超過3000。比如上個月,我真是倒霉到家了,有個大媽非得從前門下車,她倒是方便了,下一個人我就得被扣五塊錢!

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語氣那麼沖,更不該管她叫「老太太」。我覺得自己看人年紀還挺準的,她刷的也是老年卡,可我還是被她投訴了好幾遍。真的是好幾遍,她、她老公、她兒子,還有她鄰居、她的老姐妹,輪番跑去找鄭班長告狀。說我傷害了他們敬愛的母親、親愛的老伴、可愛的朋友。鄭班長被揉搓了半天,只能再找我瀉火兒。真不想幹了!唉,要不是蕾蕾馬上要上大學了,一年小一萬的學費擺在那兒,誰在這兒受這個窩囊氣呢!

前面有輛小車,開得就好像大馬路是他家的一樣,三個車道橫著走。我瞅准一個空擋,正要把它超過去,突然一陣音樂在耳邊炸響。這是孩子她媽給我買的藍牙耳機,方便她隨時找我。當然,她沒事兒是不會找我的,因為她一個月只有30分鐘的免費通話時間。

我放棄了超車,在耳朵上摁了一下,然後咯地咳了一聲。這是我跟孩子她媽約好的暗號,公交公司不讓打電話,但是上有政策,下當然也有對策了。我們倆約好了,她說什麼,我要是表示同意就咳一聲,不同意就咳兩聲。

可是眼下她說的話,我不知道該咳幾聲了。她問:隔壁那個小吊眼娘們兒又打她婆婆了,老太太剛開始還哭,這會兒沒聲兒了,屋裡叮叮咣咣的,怕是要出事兒,當家的,可怎麼辦呢?

等我回到家,隔壁那個老太太正靠在我們家沙發上小聲哭著,房間里一股臭味兒。孩子她媽正拿著個創可貼,要往老太太臉上貼。我一陣納悶兒——這老太太怎麼又會走路了?蕾蕾就跑過來,說:爸爸我們報警吧,把隔壁那個壞阿姨抓起來。這麼冷的天,她把奶奶扔出來了。

老太太慌忙抬起頭,說:別、別,好孩子,千萬別——我那媳婦是脾氣大了些,可小軍就指望她了。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唉,他們家變成這個樣子,不過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公交公司的家屬樓,當然住的都是司機。隔壁的呂軍是我一個班組的同事。去年那起連環追尾案,被渣土車和混凝土車夾在中間的那輛1路車,就是他開的。說實話,他還活著就是個奇蹟了,雖然從脖子以下就沒了知覺,可是人畢竟還在。人在,每月三千多的工資就在——呂軍是工傷,公司反正得養他一輩子了。

以前,他老婆在超市理貨,一個月也有兩千多,供一個上大學的兒子,沒什麼問題。除了呂軍的媽三年前癱在了床上,是個小小的不和諧因素,小日子的其他方面還都不錯。

可是現在,呂軍和他媽,兩個人都癱在床上,他老婆只好把超市的工作辭了,一家四口,兩個癱在床上的藥罐子,還要供個大學生,一個月三千多,怎麼算,一分錢掰成三半,也都不夠維持的。以前,他這老婆也沒這麼窮凶極惡,除了愛拿白眼看人,沒什麼別的毛病。

呂軍的事,讓整個班組都心有戚戚。但感觸最深的,還是我。隔三差五,他那老婆就在半夜大吵大鬧,訓斥呂軍又在被窩裡拉屎,質問老太太為什麼還不死。我老婆說:我要是把日子過到了這一步,我就買包葯,大家一起喝了乾淨!聽了老婆的話,我總是汗毛倒豎。

呂軍的老婆終於把老太太拖回去了。我趕著說我來背,她客氣道:再把你身上弄髒!說著,就拖起老太太的兩隻腳,我連忙抬起上半身,惡臭馬上飄到我的鼻孔里。老太太癱了三年了,整個人好像沒了重量,完全是衣服包裹著骨頭。這個老太太,沒癱的時候,做得一手好飯菜。包了餃子、炒了新鮮菜,總是給我們家送來一盤子。蕾蕾跟她的關係最好,老是跑去聽她講故事。

進了他們家,呂軍躺在沙發上,蓋著個毯子。他看到我,馬上閉上了眼睛。我也有點尷尬。以前我們算是半個酒友,可還沒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現在的他,他閉上了眼睛,倒免了一番唏噓。

第二天晚上,又是那個點兒,又到了昨天那個地方,昨天那老頭居然早早等在那裡。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枚硬幣,說:還你的!然後咧嘴一笑。

可今天我笑不出來了,因為鄭班長就站在我身後,正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他說,我得罪的大媽還是不依不饒,一定要讓公司把我開除了。她有個親戚是電視台的,她說不開除我,這事兒就得上電視。

我說:我就叫了她一聲「老太太」,哪兒侮辱她了?

鄭班長說:現在啊,遇到穿得大紅大綠的老婆子,你躲還來不及,你還嗆她?還叫人家老太太」?

我說:她就是個老太太,你讓我叫什麼?

鄭班長說:叫「姐姐」啊,你這麼一叫,保管她百依百順!

我一陣反胃。幸好還沒吃晚飯,不然肯定要吐出來。

鄭班長說:反正這老婆子今天把辦公室徹底砸了,連頭兒那個大魚缸都砸掉了。錢會計初步統計了一下,損失得一萬多。這個錢,你得出個大頭兒——一萬。我也就不讓你一次性出了,每個月扣你一千吧。還有,公司研究過了,先給你放三個月的價,今天回去你把鑰匙就交了吧。放假期間拿基本工資,等風頭兒過了再說!

我一腳急剎,鄭班長一個趔趄。我說:基本工資九百,照你這麼算,我每月還得給公司交一百?

鄭班長說:這個一百可以先不交,等你恢復正常工作了,再從工資里扣。

我死死咬著牙關,生怕自己說出什麼萬劫不復的話來。鄭班長也不是什麼壞人,他也有他的難處,我是知道的。

等鄭班長下了車,我忍不住鼻子發酸,視線也模糊了。這時,老頭兒突然起身,走過來,遞給我一個手絹兒:擦擦吧,一個大男人,哭什麼!

我接過他的手絹兒。擦了眼淚,剛想擤鼻涕,又忍住了。

他說:你這人不錯,我這兒倒有個活兒,不知道你想不想干?

我問:什麼活兒?

他問了我的電話,記下了,說明天給我打電話。

第二天中午,我照常出了門——我還沒敢告訴孩子她媽,我已經被公司停職了。剛走出小區,正不知道該往哪兒走,電話就來了,是昨天那個老頭。到了他說的地方,是幢老房子,掛著什麼「辦事處」的牌子。

我進去,找到老頭。看樣子他還是個不小的官兒,坐在一個挺大的老闆桌後面。

我說:大爺,我來了。

他說:好!開門見山吧。你給我開幾個月的車吧,正好我原來的司機請假了。你不是要放三個月的假嗎?我就雇你三個月,每月五萬。不過要隨叫隨到。

我差點一屁股坐地上。我說:大爺,我就是個開車的,我不會拳腳,給您當不了保鏢。

他說:我知道啊,你就負責接送一些……客人,我給你地址,你去接人,接了送到這兒來。

我說:上班時間是?

他說:24小時,隨叫隨到,沒有休息日。

我想了想,說:我幹了!

他笑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報紙包,說,怕你不相信我,先付你一萬塊。

我接了錢,新嶄嶄地,還有油墨的味道。我開玩笑地問:您就不怕我拿了錢跑了啊?

他也玩笑似的答:你跑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再說,有家有業的,你往哪兒跑啊?說著,他又拿出一個眼鏡盒給我,說:上班的時候,別忘了把這個眼鏡戴上,這是——嗯——算是工作服吧!

接過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是個很老式的玳瑁水晶鏡,圓圓的鏡片。我心想,這東西戴上,我就直接提前進入老年期了!可嘴上還是一疊聲答應。我不好意思地問:大爺,我還不知道您姓什麼呢?

他說:我姓萬,你就叫我……萬叔吧!

我領了車鑰匙,在萬叔的指點下,從車庫裡開出來一輛明顯超期服役的黑色桑塔納3000。洗完車,加了油,剛開出加油站,萬叔的電話就來了。說了地方,讓我去接人。

我上了路,沒忘了把我的一萬塊先存起來。可到了地方,本應該等在樓下的人卻沒出現。我等了二十分鐘,還是沒人來。只好打電話給萬叔,問:我要接的人怎麼還沒來?您把他手機號給我吧!

萬叔說:你是不是沒戴我給你的眼鏡?

我趕緊四處看,難道這個車上面也有攝像頭?剛才檢查的時候,沒看見啊?我就趕緊歪著頭夾住手機,把眼鏡拿出來戴上。突然,我看見就在我面前不到三米遠的地方,有個男人拎著個旅行包正在焦急地張望。真奇怪了,我剛才怎麼就沒看見他?

我摘下眼鏡,想看個仔細。可是,突然,他不見了!再戴上眼鏡,他又等在那裡。我嚇得魂飛魄散,手機也掉了。我哆哆嗦嗦撿起手機,對裡面說:萬叔,我我我……那個人,那個人好像是個鬼!

萬叔說:大驚小怪什麼,你就是個司機,好好開你的車。快把他接過來,他趕時間!

我心一橫,沖那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傢伙閃了閃車燈,他也像是突然發現了我,趕緊小跑兩步,上了車。對我還挺客氣,點頭哈腰的。我在後視鏡那裡偷眼看他,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一張愁容滿面的臉,半輩子的卑躬屈膝都印在一臉褶子里。我低下頭,試圖從墨鏡上方看看他,果然,後視鏡里什麼都沒有了。

一分心,我就發現剛才上路的時候沒注意看路況,一輛巨大的半挂車正向我駛來,而我正擋在它的必經之路上。從它的車速來看,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了。我連忙急打方向盤,可還沒等我打滿一圈,就看到那輛車徑直穿過了我的車,就好像穿過了空氣,向前方駛去了。

我雙手直發抖,腳下的感覺亂得一塌糊塗,已經不知道自己踩得是剎車還是油門了。更多的車,徑直地穿過我的車,駛向前方。我甚至看到了那些車裡睡著的孩子、放在后座的包,還聞到了每輛車裡不同的香水味道。這些東西都毫無阻礙地穿過我的身體,就好像我並不存在。

真不知道是怎麼把車開回辦事處的。雖然大家撞不到我,可也看不到我。等下了車,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接到的那人道了謝,就被人接走了。我跑到萬叔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到茶几上有杯茶,也不知道是誰的,就端起來一飲而盡,手抖得茶水撒了一褲子。

萬叔問我:你怎麼了?

我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撞鬼了!

萬叔哈哈大笑,他說:你真是個痴人,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接人,哪有這麼高的工資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站了起來,並沒有繞過辦公桌,而是徑直穿過了它,就像穿過了空氣。他向我走來,我嚇得騰地跳了起來。我問:你……你、你到底是誰?

他給我續了一杯茶,說: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你救了我的急,雖然就是一塊錢吧,可情分不按這個算。我就是想幫你一把,正好我原來的司機請假了,一時也找不到人接替他。你接的這些客人,也不是鬼,他們就是些魂魄。陽壽未盡,可是陰差陽錯死了,所以還不能離開這陽世,只能由辦事處統一安置,等到了時間再送去地府。至於我本人嘛,我要說自己是神仙你肯定不信了,我是個「鬼差」,嗯,算是個鬼差頭兒吧。

我還大張著嘴,我感覺到下巴都酸痛了。萬叔幫我把下巴託了一下,我才閉上嘴。他繼續說:剛才你也看到了,這活兒很輕鬆。只要接到了人,你這車在路上就隨便跑吧,沒人能撞到你,也永遠不會堵車。至於一天接幾個人嘛,反正多了十來個,少了三四個。你考慮考慮,還想不想干,給我回個話兒。

我的手在褲兜里攥得緊緊地。說實話,要不是我從小就膽子大,這會兒估計早尿褲子了。突然,我的手在褲兜里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我的工資卡。我馬上想到了才被存進去的沉甸甸的一萬塊。一萬塊,足夠蕾蕾一年的學費了!想到這裡,我深吸一口氣,說:萬叔,我干!

他滿意地笑了。

後來,我就開始干這個活兒了。我告訴孩子她媽,我被停職了,不過已經找到了個兼職,一個月五千——沒敢告訴她是五萬,主要是怕她擔心,不是我想存什麼私房錢。我的工資卡密碼是她生日,她也是知道的。半夜接人這事兒,也是有的,我把手機調了震動,輕手輕腳起床,老婆肯定是醒了,因為呼嚕停了,可她從來沒說過什麼。

一個月後,我從萬叔的辦公室拿走了四萬塊。不算錢,我都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工作。我們這個地方,堵車是家常便飯。以前開1路車的時候,常常堵得我都想達人。可現在,只要接到了客人,整個馬路就真是我的了,想怎麼開,就怎麼開,把自己當成舒馬赫都沒問題。這種感覺,可能就跟吸~毒似的,真是體驗過一次就會徹底喜歡上。

我接到的客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是什麼樣兒的都有。不過,他們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情,彷彿知道掙扎也無濟於事。我問過萬叔,他說這叫做「朦」,是處於夢境和清醒的中間態,也是一種生與死的兩可狀態。他的話我不是太明白,回來拿著手機百度了半天,更糊塗了。

那天,我接到萬叔的電話,地址是我家樓下。我心裡不知怎地,就慌得厲害。一看,等在那裡的是呂軍的媽。我沖她晃了晃燈,老太太也不癱了,拎著她總擺在床頭的那個她孫子的舊書包,走了過來。她扒著車窗,問我:怎麼是你啊?

我說:姨,你這是?

她長嘆了一口氣。

上了車,她一言不發。可到了辦事處,她死活扒著車門不下車。兩個眼熟的「工作人員」跑來拉她,她說:我的小軍以後可怎麼辦啊!我不能走,我不放心啊!

一個工作人員說:奶奶,你就放心吧!你在那邊的宅子都準備好了,「上面」知道你一輩子守寡,貞節牌坊都給你建好了,去了就享福,別記掛這一世的事兒了!

連拉帶拽,總算把呂軍的媽弄下了車。老太太又撲過來,對我說:孩子,看在咱們這麼多年鄰居的份兒上,你能幫我照看照看我的小軍嗎?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說:姨,你放心去吧。我答應你!

她的手終於鬆開了我的車門。

晚上我回到家,老婆拉著我躲進卧室。她壓低聲音說:今天小吊眼兒晴天白日地,把個男人領到家裡去了。聲音那麼大,我隔著牆聽得清清楚楚。

我問:什麼聲音?

老婆掐了我一把,說:你再給我裝?

我恍然大悟,老婆是說,小吊眼兒偷了人。我說:不會吧,呂軍和他媽還在家呢!說完,我才想到,呂軍的媽已經被我接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正思付,隔壁突然一聲尖叫,接著,又一聲。然後我們家的門就響了。呂軍的老婆站在門外,喊我:哥,嫂子,我我我……我婆婆死了!

老婆嚇得連忙往後躲,我想起呂軍他媽的囑託,就壯著膽子進了他家。一看,呂軍在沙發上使勁地轉著他的頭,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媽!媽!

我走到小卧室。其實這不是一間卧室,而是客廳隔出來的一個小房間,沒有窗戶,燈開著。呂軍的媽躺在那裡,早已僵硬了。

呂軍在外面含混不清地咒罵著。

從火葬場回來,已經半夜了。這天晚上沒有再接送「客人」。我睡得迷迷糊糊,見到呂軍的媽,蹲在一個牌坊下面,狂風卷地,似乎要把她刮跑。

第二天,我把夢告訴了萬叔,然後問:不是說「上面」都給安排好了嗎?還有貞節牌坊呢?

萬叔說:貞節牌坊是有啊,你不是也見到了嗎?

我說:敢情就有個貞節牌坊啊?連個房子也沒有?

萬叔說:這得看他的子女了,不送錢,她就沒錢;不送房子,她就沒房子;不送衣服,等身上這衣服爛了,她就連衣服也沒得穿了!

我說:送?怎麼送?

萬叔說:當然是燒給她。

那天晚上,我就燒了很多紙錢還有紙房子、紙衣服給呂軍的媽。再做夢,就見她在新房子的門口,穿著新嶄嶄的衣服,沖著我鞠躬。

三個月過得好快,轉眼就到了這最後一天。那天我一共接了兩個人,都是熟人。第一個就是呂軍。

這幾個月,呂軍的老婆往家裡帶人,已經不避著任何人了,連我老婆都知道了她的價碼。呂軍的老婆和呂軍狠狠吵了一架,我和老婆在家屏息靜氣地聽。她說:你以為我願意這麼干?你讓我怎麼辦?親戚朋友借了個遍,現在還有誰搭理咱們?兒子天天打電話來催學費,說再不交,學校就要開除他了!你讓我怎麼辦?啊?你說啊?

她的最後幾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地,明顯是一邊使勁兒一邊說的。我推了老婆半天,她才跑去敲門。呂軍的老婆開了門,嚇得我後退好幾步。她穿著剛到屁股的裙子,領口也開得老大,臉上撲撲往下掉著粉渣兒,兩個大黑眼圈配上她的吊眼兒,顯得她的臉像京劇的臉譜一樣,只是都糊掉了,假睫毛也掉了一半,眼淚在臉上淌成了兩道黑線。

再看呂軍,脖子上一圈紅印兒,正在那兒捯氣兒。

從那天起,呂軍就絕了食。我都奇怪他怎麼這麼久才死掉。說實話,要是殺~人~不~犯~法,我都想給他個痛快的。

我接到了呂軍,他一上車就閉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淚像關不掉的水龍頭一樣在淌。

那天的第二個客戶啊,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人——那個投訴我的大媽。她上了車,完全不認識我是誰了,客氣得不得了。我哭笑不得,這個連我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的大媽,竟還得我差不多丟了工作!我猛地想起了鄭班長的話,就叫她:姐姐,你今年有四十了沒?

她果然笑得花枝亂顫,說:哎呀,大兄弟,你這眼神真好!我都四十三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本市老年卡是滿六十歲才能辦理的。

到了辦事處,我找到萬叔,想問問他,我還能不能繼續幹了。萬叔說:雖然之前那個人沒回來,可我招到新人了。咱們的情分,也就到這裡了!孩子,你保重!對了,把鑰匙交一下,接班的在外面等著呢!

我跑到外面,看到站在那輛破桑塔納旁邊的,竟是呂軍。他見到我,笑了。我都忘了他還會笑。他說:哥們兒,我本來還有三年陽壽。我跟萬叔說好了,給他開三年車。這兒的每月5000元工資,我一分不要,你都幫我轉交給我老婆,讓她——讓她別再——唉,你知道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萬叔要炒掉我。我真想找到他,告訴他,呂軍這個工資,我也能接受!可是,想想,呂軍家裡比我更需要這5000塊,我就跟他握了手,走了。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鄭班長的電話,說那個鬧事的老太太嘎嘣蹬了腿兒,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後來,我按月去萬叔那兒取錢,然後偷偷把錢轉交給呂軍的老婆,告訴她是公司秘密決定給的撫恤金,讓她不要聲張。她拿了錢,總是緊緊按在心口,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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