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橘和他的庸俗愛情故事
文/@傻鰻
1.
大學肄業後,我在鵝城東巷盤下門臉,開了一間小酒吧。
一晃十年。
每天顛倒黑白,雖說落了一身毛病,可生意還算景氣。除了犯病的時候有些難熬,剩下的小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店裡三三兩兩的痴男怨女,酒後微醺,偶爾也會纏著我,念叨他們的故事——雖然大多,都是些事故。終究逃不過男痴女怨,如出一轍,聽了十年,聽得我熟爛於心,耳朵起繭。
只有老橘算是個意外。
他的故事和他本人一樣,有點意思。
不論冬夏,他總是緊裹著一身深色披風,在快打烊的時候,拎著袋橘子穿過狹窄的門縫,鑽進店裡,點上一瓶精啤,拉著我扯淡。
剛開始,我的確對他的登門時間和怪異裝束有些厭煩。
後來發現,他帶來的故事,絕大部分都值得我再撐上一兩個小時,偶爾還得賠上一瓶酒錢——當然,「那個」故事除外。
2.
那個晚上,老橘來得比平時要早一些,似乎有些焦慮。
把橘子往吧台一堆,點了瓶艾登斯幽靈船,他便蜷縮在牆角,不停地哆嗦著腿,一言不發。
待客人散去,他才挪到了吧台中央。
他說:「老規矩,一瓶酒的時間,我講個故事。故事結束,你得回答我的問題,答錯了,啤酒免單。」
我笑道:「如果答對了呢?」
他說:「那,我再送你一個故事。」
老橘還是老樣子,永遠不幹賠錢的買賣。
不過,20塊錢換一個精彩的故事,我覺得倒也不虧。
我說:「但願這次的故事足夠精彩,別再滿篇bug了。」
「我盡量。」他說:「只是今天時間有點緊,故事會比較短。」
我替他起開啤酒,調侃道:「和那話兒一樣短嗎?」
他沒接茬兒,只是啜了口啤酒,突然問道:「你的記憶里,是不是也曾出現過一個叫『阿冰』的女孩?」
3.
也許吧。
雖說這幾年酒吧的雜事纏身,又小病不斷,腦子已有點混沌。
可誰的人生里,會沒遇到幾個叫「阿冰」的姑娘呢?
她也可能叫阿麗、阿欣或者阿琴,但你無法否認她們的存在。
她也許是你隔壁鄰居的乖乖女,是你的小學同桌,是你懵懂時期的初戀,也有可能是你的高中班花,甚至是你的前任女友。
無一例外,雖然現在你已和她沒有交集,可關於她的些許片段,總會在夏日暖風的午後,在酩酊大醉的街頭,在電影散場的人流中,冷不丁地從腦殼裡蹦出來,輕輕啄你一口,便又悄悄消逝在時光里。
4.
「老橘,有點俗套了吧!」我突然發現,我被老橘的一句話,帶上了一個企圖走向三流都市言情小說的陷阱。
「那是你的問題。」
老橘不屑地說:「我故事裡的『阿冰』和你的那些『阿冰』可不一樣。」
5.
阿冰算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素顏朝天,清湯掛麵。
雖說和別的姑娘可能有些不同,可在熙熙攘攘的大學裡,唯一與眾不同的印記,只是一個學號而已。每次翻看集體照,花上半天功夫,除了勉強能想起她的名字,關於其他的一切,也許都只是一片模糊。
可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卻在寢室里其她大一女生還沉迷於煲劇、逛街、海淘的時候,悄悄摸摸地戀愛了。
嚴格來說,只能算是「單戀」——因為她喜歡的男生,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冰可能真的很喜歡那個男生,輾轉反側了一個學年,她終於在大二的時候,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她要表白!
可阿冰還是有點兒自卑。
單戀中的男男女女,總會把自己想像成漫天星辰中的一粒微茫的塵埃。
於是,她通過花名冊里的聯繫方式,開始不定期給男生寄匿名「神秘小禮物」,並在收到「快遞已簽收」的簡訊提示之後的幾天里,在午後散滿陽光的教室角落,在滿地金黃的校園銀杏大道邊,在冷颼颼的圖書館書架後面,忐忑不安地觀察男生的反應。
男生沒有顯露出驚喜的神色,但也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情緒。
只要沒有負反饋,對內秀卻又充滿少女天真幻想的阿冰來說,便是無言的激勵。
於是,阿冰在寄禮物的時候,會偷偷往快遞箱塞進一兩封藍色信箋,寄之前,還會特意滴上幾滴香樟木味的香水。
在確認男生並不反感,甚至偶爾還會揚起嘴角之後,她終於在大三下學期寄出了最後一份禮物和寫了一夜的情書——約了在一天之後,兩人在圖書館的天台見面。
可就在情書寄出的幾天之後,啊冰和男生卻相繼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再也沒出現過。
6.
「老橘,這故事你說了不下二十遍了吧?」我有點掃興,「如果沒記錯,上回這個故事的女主叫『阿麗』,上上回叫『阿欣』,上上上回……咳……咳……」
說著說著,胃病又發作了。
說實話,老橘編故事的水平,也算個人才。
可唯獨這個故事——他前前後後和我說了不下二十多遍,偶爾會給女主換個名字,大多數情況下,連女主的名字都不帶變的。
老橘掰了一片橘瓣,塞進啤酒瓶里,猛啜了一口,瞟了我一眼,問:「那,你猜到他倆失蹤的原因了嗎?」
我嘆了口氣:「這個問題你也問了二十多遍了……」
他倒反咬一口:「可你也一直沒猜著啊!」
我替自己起開了一瓶啤酒,抿了一口,說:「恐怕今天你要替我這瓶酒一起買單了。」
他竟有些生氣:「憑什麼?!」
我說:「垃圾故事,狗血劇情,主線崩壞,細節殘缺,根本值不了一瓶酒錢,有什麼好猜的?!我之前給你的理由,也不下二十多個吧?你總說不對不對的,也不給個正解。你靠著這個垃圾故事,都騙了我多少酒了?」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
大部分時候,老橘的故事充滿了各種腦洞,時間穿梭、夢境躍遷等等,雖是異想天開,偶爾邏輯上也些小bug,但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
可他偏偏對這個庸俗的愛情故事情有獨鍾。
我說:「老橘,你只剩半瓶酒的時間了。要麼你換個故事,要麼,今晚就老老實實買單吧。」
他瞄了一眼手中的半瓶酒,突然有些著急了,辯解道:「這故事爛不爛,由不得你說。你覺得還有什麼沒說清的細節,儘管提,我保證給你一個圓滿的解釋!」
老橘犯起了倔脾氣。
看來他今晚是要和我死磕了。
我也只能奉陪,畢竟顧客為尊:「故事都結束了,可連男主角姓甚名誰、性格喜好都沒提及。阿冰這麼內斂的姑娘,不會無緣無故喜歡上人家吧?『神秘小禮物』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那封情書又寫了什麼?你總得給我個交代吧?」
7.
老橘反覆揉捏著手裡的橘子皮,糾結了一會,突然說道:「老闆,你是叫『羅夏』吧。」
「對。羅力的羅,夏天的夏。桌上有我的名片。」我脫口而出。
說起來也奇怪,和老橘第一次來店裡,我倆便一見如故,冥冥中有種說不清的默契。
可雖然相識快十年,老橘算是老顧客了,我卻連他的名字都沒細問,只是看他每次來店裡,都會帶著一袋橘子,才給他起了一個「老橘」的外號。他對於這個外號似乎也並不反感。
老橘猶豫再三,說道:「好,那故事的男主角就叫『阿羅』吧。」
我抗議:「這也太敷衍了吧?盜用我的名字,我可要另行收費了。」
他不屑地說:「只是個代稱而已,你還想怎麼著?」
我琢磨了一會,說:「既然我拜你所賜,成了這垃圾故事的『男主』,那總得享有一點『男主』的權力吧?」
其實,我只是想趁機為猜對老橘最後的問題,爭取一點籌碼。
老橘並沒有反對。
我瞄了一眼他那袋橘子,便說道:「這樣吧,阿冰給阿羅寄的『神秘小禮物』,就是它了。」
老橘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稍稍抬起了帽檐,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問:「你是說……『橘子』?」
「對,橘子!」我得意地笑道:「阿冰每次給阿羅寄的『禮物』,都是一箱一箱的橘子。而橘子正好是阿羅最中意的水果。」
老橘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頭默許。
劇情開始變得有點意思了。
8.
阿羅和所有的三流言情小說一樣,是個高大帥氣的男生。
阿羅的爸爸是個德高望重的藝術家,所以,阿羅身上也沾染著一些藝術氣息,彈得一手好吉他,沒課的時候,還喜歡貓在宿舍捏幾個小型人體雕像,倒也惟妙惟肖。
當然,橘子也是他的喜好之一。
可你知道的,但凡是個藝術家,性情總是有些古怪的。
阿羅和同學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一副熱心開朗的模樣。可私下裡,卻是個孤僻至極的傢伙。除了在寢室里擺弄他那幾個心愛的雕像,生活其實有些乏味。
早在收到阿冰的表白情書之前,阿羅就已經知道了阿冰的存在。
在熱得只想一頭扎進冰鎮西瓜里的夏日午後,在落英繽紛神奇氣爽的秋夜,在圖書館整整齊齊排列著藝術雜史的書架後面,戀愛中的小姑娘總是藏不住從身體里一個勁兒往外蹦的荷爾蒙,像是頭上環繞著一閃一閃的星星。
雖然阿冰寄來的橘子確實打動了阿羅,可他知道,自己和她在一起是不會有結果的。
可是,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家的第六感吧。
阿羅每次收到阿冰寄的橘子,也只能偷偷在半夜裡,背著舍友,一股腦全吃乾淨。
而阿冰寄來的信箋,他也只能默默收在盒子里,卻不作回應。
他捨不得扔掉,更捨不得傷害阿冰,他只能盼著那傻姑娘有一天會自己忘掉這份情愫。
可是,在吃了一年的橘子之後,阿羅還是收到那封他唯恐避之不及的表白情書。
這段感情,總得有個了斷。
於是,阿羅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按著情書上約定的時間,來到了圖書館的天台。
可是,卻沒見到阿冰。
阿羅說不清心裡是失落,還是該感到安慰。
但是幾天之後,校園裡四散的流言卻像五雷轟頂,驚得他癱軟在寢室里。
謠言中,有從圖書館折回寢室的學生分明看到,就在阿羅去天台赴約的前一天夜裡,有一個姑娘從天台墜樓而下!當時,目擊者的驚叫聲驚動了校園保安和夜勤師生,可當人群蜂擁而至,輪番搜尋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找到任何能夠證明有人墜樓的痕迹,甚至連一點兒血跡都沒找著。
但阿羅那令人煩躁的第六感又扣響了他的腦門。
他瘋狂地在教室、食堂、圖書館搜尋阿冰的蹤跡。
然而,那個平日總像根尾巴悄悄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姑娘,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那麼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
從那以後,校園裡少了一個素顏朝天,清湯掛麵,總是搬著一大箱橘子寄快遞的奇怪小姑娘。多了一個人高馬大,長相卻奇醜無比,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阿冰』的姑娘」的瘋子。
再後來,就連瘋子也沒了蹤影。
校園,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9.
胃部突然一陣劇烈的抽搐,我有點喘不上氣。
所有的劇情都明了了。
老橘遞過來一個橘子,說:「看你都病成這樣了,少喝點兒吧。」
我搖搖頭,說:「你知道的,我橘子過敏。」
他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低聲問道:「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嗓音裡帶著一絲挑釁。
我吃力地答道:「還……還算湊合吧。你成功地把一個言情故事,硬生生地拐到了懸疑偵探小說的歧途上。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老橘聲音有點詭異。
我又抿了一口酒,嘲諷道:「只不過,始終沒逃過男女虐戀和殉情這兩個低級爛梗,和現實相去甚遠。」
老橘異常激動,一掌震得酒架上的杯杯灌灌嗡嗡作響——
「生活遠比小說要狗血得多!」
我反擊道:「可故事,畢竟只是虛構,劇情可由你隨意捏造。多個bug少個配角,只會影響一條支線,根本影響不了主線劇情。可生活不一樣!生活中,哪怕出現一個bug,就會毀掉的可是一個人,甚至幾個人的一生!」
他有些心虛,反覆呢喃道:「這個故事裡沒有bug,沒有bug……」
我厲聲問道:「阿冰不就是個bug嗎?一個心智健全的小姑娘,怎麼會因為一段戀情的小小挫折,就自殺了呢?」
他突然咧嘴一笑:「我有說過她心智健全嗎?我在故事的一開始,就告訴你了,阿冰『和別的姑娘可能有些不同』。她是個殘障少女!出生的時候就少了條胳膊!她是學校特招進來的優待生,所以學號會和別的學生不一樣……」
他還在竭力反駁。
「一個殘障的少女,心智怎麼可能健全呢?她這輩子第一次鼓起勇氣追求心上人,就被放了鴿子,一時抑鬱衝動,再加上心理極度扭曲,自盡這種事情,很奇怪嗎?」
我不服氣:「你這是在故意隱瞞關鍵劇情!」
他說:「該提示的我都提示了,只是你根本不關心。你和那些庸俗的旁觀者一樣,只關心能作為飯後談資的八卦事件,根本不在意背後的原因。。」
他分明還在為自己辯解!
我賭氣道:「好,這個點暫且不提。那阿冰和阿羅明明約好了約會時間地點,可阿羅卻晚了一天,你又怎麼解釋呢?」
要知道,如果不是阿羅的遲到,可能根本不會發生什麼墜樓事件。
「你可別告訴我,這是什麼他媽的巧合!」
「不是阿羅去晚了,是阿冰早去了一天。」他又露出了滲人的笑容:「她在最後一封情書上寫的,是『三天後晚九點圖書館天台見』——可那傻妞忘了,雖然他倆同在一個校區,可快遞還是得送往快遞公司,再返回校園。這一來一去,就得花上兩天時間,這是標準流程!」
他枯瘦的拳頭突然往吧台上重重一錘,說:「這都是阿冰的錯!」
這是從哪個糞坑裡刨出來奇葩邏輯?
分明在強詞奪理!
我沒想到,老橘到現在,還不願接受現實。
還好,我想到了一個他敘述過程中的致命漏洞。
「老橘,」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說道:「你有沒有發現,你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偏袒『阿羅』這個角色?只是,無論你編出多少理由,都無法替這個辜負小姑娘感情的渣男洗白的。」
老橘沉默了。
我甚至可以透過他壓低的帽檐,看到他那張因為拚命尋找反駁的借口,而痛苦、扭曲,皺成了一張乾枯發霉的橘子皮一樣的臉。
其實,大多數男作者,都會更偏愛自己筆下的男性角色,總會下意識地偏袒他。
逢迎同類以求得同類族群的庇佑,是動物的本能。
更何況,老橘一直在為之極力辯護的,顯然就是他自己。
10.
「老橘,」我瞄了一眼老橘快見底的酒瓶,說道:「你剩下的時間可不多了。要不這樣吧,我來替你潤色這個故事。保證讓它足夠真實,也足夠精彩,精彩到能值上一瓶酒錢;最後的問題,還是由你來決定。」
老橘沒表態,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真實真的有那麼重要麼,只要有人願意相信,不就……」
我別搭理他,說道:「事先聲明,我要講的,不是言情故事,也不是懸疑小說。雖然可能會有點長,甚至會有一點點奇幻,但我能保證,它足夠真實圓滿。」
11.
阿羅確實是個高大的男生,但並不帥氣,甚至,有些自卑。
阿羅的父親,也確實是一名藝術家。但並不像同學猜想的那麼「德高望重」。他只是一個捏了五十年多年泥人的老手藝人。
可父親卻從不讓阿羅和捏泥人沾上半點兒關係。
沒出息!
可畢竟耳濡目染,阿羅多少也能捏出個人形——雖然偶爾缺胳膊少腿兒,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殘次品。
阿羅樂在其中,整日躲在宿舍里,捏出一個個人魔鬼樣的泥人,成了同學們的笑柄。
「阿羅,你這捏的什麼破玩意兒?是條狗嗎?」
「哈哈哈哈,你捏的東西,真的和你一模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醜八怪啊!」
「就你這樣的怪人,這輩子都只能和你垃圾在一起了,狗瞎了都不會看上你!」
被同學百般嘲笑,是阿羅和他們唯一的日常交流。
偶爾拳腳相加,阿羅也能躲在公共廁所的小隔間里,默默搓洗衣服上的血跡。
終於有一天,阿羅照著他夢中情人的模樣,捏出了一個「完美」的泥人——它素顏朝天,清湯掛麵,普普通通,卻對阿羅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喲喲喲,快來看吶!我們的羅大師終於捏出了人誒!」
「哎喲,看樣子,還是個姑娘!」
「不是吧?你不會每天夢裡都對著它擼管兒吧?哈哈哈!」
同學們鬧鬧哄哄,把阿羅的寢室堵得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手癢,噗通一聲,泥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摔斷了一條胳膊。
阿羅,第一次,發怒了!
誰都沒想到,平時蔫不啦嘰的傻大個,發起瘋來,簡直喪心病狂!
等好事者被阿羅一頓頓暴揍,屁滾尿流爬出寢室,阿羅抱著他的「心上人」,在空無一人的寢室里,哭了一夜。
斷了一條胳膊,就斷了吧。
就算失去雙臂,她也是專屬於阿羅的「維納斯」,由不得別人批判!
等阿羅哭累了,哭困了,便抱著她,入了夢鄉。
夢裡,阿羅看到自己的靈魂,和她融為了一體。
待阿羅從夢中醒來,他的「維納斯」已沒了蹤影。
校園裡卻多了一個先天殘疾的姑娘,雖然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之後的日子,依然那麼無趣而絕望。
依然被嘲笑、被欺辱、被孤立。
失去了「維納斯」的阿羅,再也捏不出一個像樣的泥人,全是一灘爛泥。
可冥冥之中,他能感覺到,他的「維納斯」從未離開過他的生活,一直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裡,悄悄注視著他。
後來,阿羅開始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小箱一小箱的橘子。
剛開始,阿羅以為這些匿名寄來的橘子,只不過是新的惡作劇。
直到後來,和橘子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封封印著溫暖字體,帶著樟木香味的信箋。
阿羅這才說服了自己——
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個和自己心意相合的姑娘呢?
也許,她像班裡的阿欣,有一雙勾人的雙眸;也許,她和隔壁班的阿琴一樣,有著一副讓人迷醉的嗓音;也許,她就是藝術系的阿麗,有著令所有男生都渾身燥熱的身體。
不不不,阿羅打醒了自己,他只求那位姑娘,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阿羅迫不及待地想和那位姑娘相遇,可快遞迴執單上,寄件人信息永遠是一片空白。
阿羅能做的,只有一邊竊喜著,吃掉那一箱又一箱的橘子,一邊默默地等。
直到那個奇妙的星期三早晨,阿羅終於收到了姑娘的邀約——周五晚上九點圖書館天台見。
熟悉的字體,熟悉的樟木香。
阿羅破天荒地來到洗漱間唯一一面鏡子前,想好好打理一番,卻差點兒被鏡子里的「陌生人」嚇癱在地上——那是一張皺得像乾枯發霉的橘皮一樣的老臉!
阿羅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手足無措。
後來,阿羅消失了整整兩天半。
誰也不知道阿羅那兩天去了哪裡。
其實,並有那個虛構的「誰」關心阿羅去了哪裡。
還好,在周五晚上九點,阿羅還是如約來到了圖書館天台,一身深色披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通風。
而天台上,一位姑娘似乎已等後多時。
深秋的風,撩起了姑娘的裙擺。
借著天台四角探照燈的餘光,阿羅隱約能看清姑娘的身形——雖然不如阿麗的身材妙曼,但也算苗條纖細。
「阿……阿羅?」
還好,姑娘的聲音比阿琴更讓人浮想聯翩。
「嗯……嗯。」
阿羅故意壓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和姑娘保持著安全距離。
「我是阿冰,我……我喜歡你很久了。」姑娘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悅,跺著小碎步迎了上來。
「別……別……」
阿羅一邊拒絕阿冰送上的久違的擁抱,一邊連連後退。
「你……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聲音裡帶著哭腔。
「不是不是不是!」阿羅慌忙解釋:「只是……我怕我會嚇到你。」
「怎麼可能!」阿冰害羞起來,連聲音都是粉色的,「悄悄和你說哦,我暗暗觀察你很久了!」
「再說了,你就算變成了瘸子、麻子、醜八怪,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由分說,阿冰一個小雀步,蹦到了阿羅跟前,掀開了他的帽子——
那是一副粘土捏制的,土黃色的面具!
沒有任何錶情,只有幾個黑漆漆的洞眼。
面具的邊緣,已和阿羅的頸部、髮根緊緊得融合在了一起。
阿羅驚慌的雙眸里,倒映出阿冰同樣驚慌失措的雙眼。
兩人僵在了原地。
秋夜的涼風徐徐地吹過。
驚慌,漸漸化成了平靜的湖面,化為了一汪秋水。
阿羅正要緩緩彎腰,想拾起地上的帽子。
卻只覺胸前一暖。
「不管發生了什麼,你永遠是我的阿羅!這輩子你都別想甩掉我!」
阿羅木訥地低下頭,看著懷裡阿冰,笑盈盈的眼角,沾著淚。
阿羅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衝動,用盡全力,給阿冰一個大大的擁抱!
兩個殘缺的靈魂,在這個無人打擾秋夜裡,終於融為了一體!
殘缺……
殘缺?
阿羅突然像著了魔,突然推開了懷裡的阿冰——剛剛那一抱,阿羅確實感到了一絲異樣!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人前的姑娘,突然像著了魔一般,滲人的笑聲響徹夜空。
也許,老天爺就從沒打算給予他哪怕一絲憐憫!
阿冰獃獃地望著阿羅,眼眶裡的淚決了堤。
「所以,你……你也嫌棄我是個殘疾,是么?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獨一無二的『維納斯』嗎?你不是還……」
阿冰泣不成聲。
阿羅笑得飆出了一臉眼淚,飆出了一把鼻涕,笑得在地上打滾,怎麼也直不起身。
笑得撕心裂肺。
「可是,你……你只是個泥人,我們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他終於吐出了一句話,可卻沒有了回應。
只聽樓下傳來一記沉悶的嗡響。
像是,夢碎的聲音。
阿羅觸電一般,從地上彈起,直奔天台的圍欄——天台正下方,一具四肢殘缺的泥人淹沒在綠化草坪里。
12.
老橘和我,呆望著各自酒瓶里的福根。
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麼,接下來的故事呢,阿羅?」老橘惡狠狠地問道。
我幽幽說道:「後來,故事裡的『阿羅』奔下樓,發現阿冰並沒有摔碎,只是斷了一條腿。他費了三天的勁兒,也沒把那條腿裝上。最後,他只好用阿冰那條斷腿,再加了新泥,捏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之後,『阿羅』就離開了學校,再也沒出現過。」
「對吧,阿羅先生?」我沖著這位「正牌」的阿羅,如今的「老橘」,笑了笑。
他沒有否認,只是又問了一遍:「我是問,再接下來的故事呢?」
我不語。
「還是讓我來說吧。」他摘下了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張粘土面具,只是,已經由土黃色,變成了一片鐵灰。
「後來,因為有了新的『阿羅』,老『阿羅』便成了『老橘』,離開了學校。可他並沒有離開阿冰,只是像當年阿冰跟蹤自己一樣,悄悄地在各個角落,觀察著阿冰的一舉一動。他只是想確定,新『阿羅』能不能替自己,完成照顧阿冰的使命。然而,新的『阿羅』似乎是降生的時候,被主人捏壞了腦子,出生幾天後,就退了學,在學校對面的小巷裡開了一間小破酒吧,苟且偷生。而阿冰墜樓之後,失去了關於那一夜的任何記憶。她以為新『阿羅』就是老『阿羅』,便也跟著退了學,在新『阿羅』開的酒吧對面,開了一家水果店,只賣『阿羅』最愛吃的橘子,默默等著『阿羅』踏進店門的那一天。可一等十年,『阿羅』卻從沒搭理過這個水果店的老闆娘。只有一個叫『老橘』的怪人,風衣裹身,從未露臉,也沒怎麼說過話,卻在每天晚上9點,準時到店裡買上三斤橘子。」
老橘終於結束了他的故事,或者說,是我們的故事。
他猛地仰頭,把酒瓶里的福根一飲而盡,緩緩說道:「所以,我最後的問題是——你真的對橘子過敏嗎?」
13.
「我只是個酒肉之徒。」
我將殘酒一飲而盡。
「至於橘子過不過敏,與我無關。也與你無關。」
14.
後來,老橘付了酒錢,就再也沒來過我的酒吧。
再後來,聽說酒吧對面水果店的老闆娘,長得白白凈凈,卻找了個長得像乾枯發霉的橘子皮一樣,皺巴巴的男人。
我想,他們應該很幸福吧。
15.
其實,故事講到這兒,本應該結束了。
眾望所歸的完美結局。
皆大歡喜。
可生活,往往比小說要狗血得多。
在老橘提出最後的問題之前,其實他還額外問了我兩個問題。
其一,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整件事情的真相——其實並不是,我被老橘造出來的時候,他手勁兒確實大了一些,把我腦子擠出了點小毛病,關於之前記憶,只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直到那天晚上,借著他的故事,我才把碎片拼湊到了一起。
其二,他還想知道,我願不願替他照顧阿冰——我知道他的心結,可還是拒絕了他。畢竟阿冰需要的,其實是曾經的阿羅,而不是我。況且,我雖然只是個「替身」,但也有自己的生活。
當然,作為交換條件,他也回答了我的兩個問題。
我想知道,為什麼了他憋了快十年,卻非得在那個晚上說出了真相——雖然他極力否認,但很顯然,他才是喚醒我的記憶,導致事情真相被揭露的真兇。
另外,我還想知道,明明是泥捏出來的身子,為什麼還會百病纏身,這不合邏輯呀!
他猶豫了半天,才緩緩說道:「我只是個野路子,沒學到父親手藝的精髓,捏出來的泥人,撐死了,也只有十年的壽命。」
「可你和阿冰,卻是兩個異數。」
也許,愛情和啤酒,都可以延年益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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