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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攝影界的「白猴子」

美國人類學博士大衛·博倫斯坦(David Borenstein)拍過一部《夢想帝國》(Dream Empire)紀錄片,紀錄在中國被包裝後給盲目追求「國際化」的客戶提供「撐場面」服務的外國人和他們的經紀人的故事。所謂「撐場面」,其實就是弄虛作假。這些外國人按照經紀人的安排,根據客戶的需要,扮演諸如建築師、工程師、設計師、教授、調酒師、樂手、歌手等特定角色,以營造「國際化」氛圍,使客戶舉辦的活動顯得上檔次。他們中最受歡迎的是白人,因此自嘲為「白猴子」(White Monkey)。

「白猴子」無需任何知識技能或教育背景,只需來自西方,長著一張白人的臉,便可當「擺設」,靠臉吃飯,賺得缽滿盆滿。通常,他們登台表演前,經紀人會替他們打點好一切,並對他們進行簡單的培訓,讓他們搖身一變,華麗出場。

(來源:Dream Empire_騰訊視頻)

開始,「白猴子」主要出沒於二、三、四線城市的樓盤開盤儀式和化妝品發布會,漸漸地,越來越多的領域有了「白猴子」的身影。當然,想迎合觀眾日益刁鑽的口味,經紀人不得不邀請質量、演技更高的「白猴子」來吸引眼球。

中國攝影界也不乏聰明的經紀人,找了不少外國評委給中國的攝影比賽鍍金,令中國攝影界熱鬧非凡。而中國近年較受矚目的新銳攝影獎和三影堂攝影獎,自是不甘落伍,爭相藉助外國評委的幌子擴大影響力。

但是,光鮮艷麗的外國評委,給中國的攝影比賽的評審做了什麼貢獻?

2016年,「色影無忌」網站主辦的新銳攝影獎比賽「共收到5348位參賽者的45779份作品」,主辦方授權非評委工作團隊根據不為人知的「標準」篩選出136位(未公布姓名的)「合格者」,由四位中國評委進行初審,評選出7位入圍者,再由四位外國評委進行終審,評選出1位大獎獲得者。

評審工作量方面,四位中國評委跟四位外國評委比,簡直是廉價勞動力。雖遠不及非評委工作團隊廉價,中國評委還是低外國評委一等。評審範圍方面,四位中國評委跟四位外國評委比,卻廣數倍。儘管,中國評委的評審範圍也遭到了嚴重閹割。

好吧,拋開評審制度的漏洞,大家是不是仍願意聽聽四位尊貴的外國評委如何評論獲獎作品呢?

可惜,外國評委忙著辦講座宣傳自己的項目或機構等,沒空仔細評論獲獎作品。新銳攝影獎官方網站刊載的日本評委後藤繁雄的Facebook日記透露了無比順利的評審過程和無比一致的評委觀點——「我並沒有帶著評判的意味,也許只是以個人角度自顧自地說道:『我認為這是7個人當中最好的作品。』就這樣毫無保留地發表了意見之後,Soth立即回應:『非常正確!』並拍了下大腿,Marcel則高呼著:『看來大家得出了結論了!』,Middel也說:『這樣我們的評選就結束了』。」

(來源:新銳攝影獎·後藤繁雄的「二〇一六新銳攝影獎」Facebook日記)

後藤繁雄一句「並沒有帶著評判的意味,也許只是以個人角度自顧自地說」的話,竟被其他外國評委紛紛附和,成了新銳攝影獎的終審結果,豈不是同兒戲一般不負責任?

至於對獲獎作品的評語,後藤繁雄只道:「他的作品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與母親裸體擁抱著的照片,雖然母親鬆弛的皮膚絕稱不上是具有美感,但卻充滿了力量。」

(來源:新銳攝影獎·後藤繁雄的「二〇一六新銳攝影獎」Facebook日記)

荷蘭評委Marcel Feil則歸納道:「我們四位終選評委一致認為高山的作品就是我們想要的,它離我們的心很近,甚至可以說離我們的心臟很近。」

(來源:剎那即永恆 | 二〇一六新銳攝影獎幕後花絮)

單憑外國評委的兩句潦草的評語,恐怕無法向觀眾交待高山的作品怎樣「突出重圍」奪取了新銳攝影獎的大獎吧。僅僅評審了5348位參賽者里的7位入圍者的作品,外國評委即使不賣力分析,至少應該賣力吹捧吧。

新銳攝影獎主辦方似乎不太關注外國評委的評語,官方網站上和官方微信公眾號都沒專文展示,倒是有外國評委的一堆照片——莫非主辦方覺得外國評委是中國攝影界的「白猴子」?

不過,高山的作品《第八天》,配不配得起外國評委的盛譽呢?

高山在新銳獎入圍展介紹里稱:「在一個70平米的生活空間中持續拍攝我母親的日常生活,拍攝的初衷是由於,雖然我與她朝夕相處,但長期的忽視,使她變得只是一個』母親』身份的存在,我面對著不斷出現在我眼中的母親,母親面對不斷出現在她眼中的日常之物,在拍攝中追蹤生活用具的軌跡,及母親工作場所(母親是車庫管理員)之物,脫離旁觀者身份,介入拍攝中。個體的時間重複在個體生活之中使忽視本身變得抽象,重複出現的日常之物變的具象。」

(來源:二〇一六新銳攝影獎入圍展今日開幕)

且不論他說與母親「朝夕相處,但長期的忽視」的自相矛盾是否能通過作品自圓其說,既然他使母親變得「只是一個『母親』身份的存在」,那他對「母親」身份提出了什麼見解呢?「我面對著不斷出現在我眼中的母親,母親面對不斷出現在她眼中的日常之物」,可見他理解的「母親」身份是由「日常之物」構成的。但母親之所以為母親,必然是因為有孩子(無論孩子是親生的或收養的),「母親」身份只能是由與孩子的關係構成。母親是孩子的母親,不是「日常之物」的母親。用「日常之物」描繪「母親」身份,證明他對「母親」身份的見解非常淺薄,甚至是錯誤的。雖然他也拍攝了一些自己與母親的合影,但其可能包含的深刻性被零亂的「日常之物」照片徹底沖淡,整組作品的敘事連貫性也產生了斷裂。唯一值得圈點的是,他鏡頭下的母親是冷漠、嚴肅的,不同於人們對「母親」的溫暖、慈藹的慣常印象。

「在拍攝中追蹤生活用具的軌跡,及母親工作場所(母親是車庫管理員)之物」,可見他不僅探討母親的「母親」身份,還試圖探討由母親的工作代表的她的社會身份,跟前文所說的「使她變得只是一個『母親』身份的存在」又自相矛盾。

另外,他接受「New Talents」的採訪時表示,「『重複』在這組作品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對一個人的忽視,是抽象的,時間讓你感受不到(這種忽視),而這些重複呈現的日常工具和家務的畫面卻是具象的。」

(來源:New Talents × 高山丨從母親的裸身,展開一場擊毀忽視的親密訴說)

根據西蒙娜·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第十七章,高山把「重複呈現的日常工具和家務的畫面」和「母親」身份聯繫到一起,無異於惡毒的詛咒:「女人的劣等性源於她從一開始就受重複性生活的局限,而男人為了過一種他認為比非本意地沿襲純粹生存更為重要的生活,則炮製出種種理由;讓女人受母性的束縛,將會使這種處境永遠地維持下去。」從男權社會承襲對女性的根深蒂固的歧視和偏見,被高山頂禮膜拜。他大概不知,母親首先是一個人,她被當作「母親」來看待之前,應該被當作「人」來看待。

2017年,「著眼於中國當代攝影新面貌,面向熱愛並致力於攝影藝術創作的海內外華人」的三影堂攝影獎,先由特邀評委馮博一和未公布具體名單的三影堂攝影獎評委會從350位參賽者評選出了20位入圍者,角逐三影堂攝影獎大獎。負責評選三影堂攝影獎大獎的四位評委中有三位是外國評委,負責評選三影堂攝影獎旗下的資生堂優秀攝影師獎的也是兩位外國評委。

(來源:良秀榮獲第九屆三影堂攝影獎大獎)

三影堂官方微信公眾號推送的大獎獲獎消息里只標明了大獎獲獎者的名字良秀和獎金金額八萬元人民幣,絕口不提獲獎作品與評委評語。

眾媒體對獲獎作品的題目各執一詞,例如「蜂鳥網」和微信公眾號「米拍」稱之為《邊緣》,「中攝在線」網站和微信公眾號「中國攝影雜誌」稱之為《蛹》,「PhotoFans」網站稱之為《生旦凈丑》。

(來源:她接觸攝影不到1年就獲得2017三影堂攝影大獎丨歷屆三影堂大獎回顧)

(來源:為謀生而自學攝影:訪第九屆三影堂攝影大獎得主良秀)

(來源:mfcclub.net/login.jsp

獲得了八萬元人民幣的大獎的作品,媒體竟連其題目都弄不清楚。是主辦方失職,還是媒體失職?

外國評委呢,他們紛紛忙著辦展覽、開講座,卻不評論獲獎作品。

為什麼良秀的作品能獲得三影堂攝影獎大獎?

微信公眾號「中國攝影雜誌」和「色影無忌」網站刊載了良秀的作品陳述,但跟三影堂展覽現場的作品標籤上的官方版本稍有出入。官方版本是:「目光是聚焦的,情感是集中的,社交是群體的,關注是閃耀的,邊緣,意味著被拋棄。每個人努力維持在標準以內,並帶著制裁的鞭子給予之外的人蔑視議論傷害,在這種審判下表露真正的自己接受缺陷的自己是一件艱苦又煎熬的事。我在邊緣中生長,我曾是它的受虐者,現在是它的外交官。用呈現黑暗的方式來追求光明是我和它共同的希望,既然享受生活帶來的慾望和美好,就要接受它的陰暗和差異,除了未知死亡的太陽,沒有誰可以永恆光明。」

良秀的作品一共17張照片,其中2張包含殘障人士,2張包含手持高跟鞋者,1張包含手持「三好學生」獎狀者,1張包含兩個相擁者,1張包含疑似準備上吊者,1張包含單獨出鏡的人類頭部,3張包含(略帶性虐待意味的)捆綁元素,1張包含身上捆著枯枝葉者,1張包含裸露的乳房,1張包含張開雙臂者,3張包含不明物體(疑似乳房、窗、木條)。

良秀作品節選

(來源:良秀獲第九屆三影堂攝影獎大獎,張之洲獲資生堂優秀攝影師獎(3) - 攝影影像頻道)

良秀作品節選

(來源:良秀獲第九屆三影堂攝影獎大獎,張之洲獲資生堂優秀攝影師獎(3) - 攝影影像頻道)

良秀作品節選

(來源:良秀獲第九屆三影堂攝影獎大獎,張之洲獲資生堂優秀攝影師獎(3) - 攝影影像頻道)

試問,這些照片何以見得「邊緣」?何以見得作者「真正的自己」、「缺陷的自己」?何以見得「黑暗的方式」?何以見得「光明」?何以見得「生活帶來的慾望和美好」?何以見得「陰暗和差異」?

良秀在作品陳述里使勁渲染自己的所謂凄涼遭遇,她說「我在邊緣中生長,我曾是它的受虐者,現在是它的外交官」,但她拍攝的照片之間關聯性十分模糊,亦體現不出她曾被什麼虐待、現在又怎樣「外交」。

三影堂不是慈善機構,必定不會因可憐良秀的(真偽難辨的)所謂凄涼遭遇而頒獎給她。那麼,三影堂攝影獎的評委,特別是外國評委,能不能從學術角度分析一下良秀的獲獎作品,讓觀眾知曉其獲獎理由?

不然,外國評委恐怕就要淪為中國攝影界的「白猴子」了。而三影堂攝影獎等中國的攝影比賽、獎項,就要淪為靠「白猴子」博眼球的庸俗娛樂節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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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我的學術搭檔Gary Li的學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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