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妖記》:高山流水(完)

雷聲仍舊是一陣一陣地怒號,雖是隱而不發,可琴妖臉上的神態卻不由得起了變化。

「原來他沒有從中使詐。」他收斂了殺氣,臉上不知不覺中反倒流露出一絲驚恐之色,「這不是尋常的雷法,這是….這是音樂?!以雷霆作為樂器….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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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妖將自己浸在雷聲之中,如同置身於九霄之上,雷聲越來越近,琴妖臉上的驚恐之色也愈來愈濃。

一剎那間,他感到身旁有萬千道雷霆同時作響,他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道雷霆劈打下來,將他轟得魂飛魄散。

「為...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怕這種程度的雷霆。」

琴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有幾千年道行,怎麼還會被陶弘景這樣一個小道士的雷法給唬住了。

他不明白,這其實是作為一株神樹對自然之力最原始的恐懼….在他還是一株幼苗的時候,在他漫長的成長歲月里,已不知道有多少同伴被雷霆劈中而夭折。

小時候的那些恐怖圖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隨著一道雷光閃過,只需一瞬間,就足以讓一株千年巨樹粗壯的身軀斷成兩截。

如今他雖已經有了數千年的道行,仍然免不了這種與生具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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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見懼色慢慢攀上了琴妖的臉上,便大喝一聲:「記住了,這便是天籟的第一重境界!」跟著,右手又猛地一卷,天空之中,頓時變得雲淡風輕,九霄雷霆,頃刻之間便已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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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琴妖完全不知所措之時,四周又漸漸響起一縷縷清幽的嗚呺,不知從何處起,更不知自何時絕,它來得無知所蹤、去得無影無形。聲音若有若無,你用耳朵極難捕捉,可又分明感覺到,它正滲透你的肌膚之中、鑽入你的靈魂深處。如大地的呼吸、如山林的私語,人無時無刻不置身其中,卻全然不覺,只因它早已與人融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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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妖一開始以為這又是陶弘景使的什麼法術,可細聽下去,才發現這種聲音完全出自天然,而非人工所能為。這聲音他是多麼熟悉啊,這是他音樂生涯的啟蒙,很久很久以前,當他還是瑤池邊上的一顆樹時,在岸邊,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青鳥的歌啼、神風的吟唱....他聽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夜,幾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可隨著天地光華的滋養,他身上的靈性與日劇增,他開始不甘於做一棵神樹,像所有的人類一般擁有了貪嗔痴恨。他開始蔑視他那些愚頑不化的同類,連帶著對身邊的一切圖景、一切音響都心生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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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神樹們,終日立在這瑤池邊上,活了幾千年,還是像一塊爛石頭一樣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為什麼我要和這些蠢材們為伍,聽著青鳥們在身邊嘰嘰喳喳,風兒在四周吹來呼去……我要創造真正的音樂,勝過天地、勝過自然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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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驕心日益膨脹,最終讓他從這神樹上剝落下來,變成了一個行走於天地之間的妖怪。直到後來,他被伏羲大神拾到,製成了一把瑤琴,從此以後,他便更加的自命不凡了,琴師們但凡彈錯了一個音符,便會遭來他心中的怨火;聽客們但有一刻分神,他便斥其為耳竅未開的蠢貨。他把自己視為音樂之祖、樂器之神,這世上一切音聲的好壞由他來裁定、一切樂器的優劣由他來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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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再聽到耳旁的「天籟之音」時,他內心的自負竟有一絲動搖了,他緊緊按著自己的胸口:「為什麼….為什麼幾千年了,這個聲音還縈繞在耳.....難道我修鍊幾千年習得的琴藝還不如瑤池邊上青鳥的一啼一叫么?!….不…不….不,這不可能,這不過是毫無節奏、毫無韻律的雜訊,只能唬住那些不通音律的庸眾….」琴妖拿著所謂天籟和自己方才的琴曲反覆對比,這才終於下定了結論:「陶弘景,你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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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仍是閉著兩眼,對琴妖的判決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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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景….輸了賭局,不能輸命,我們得搶先一步殺掉了他….」蕭練拔劍決起,準備迎接接下來的一場大戰。在他心中,陶弘景已經是徹徹底底的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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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再聽聽,真正的天樂,真正的天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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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弄玄虛!受死吧….」琴妖面色突然猙獰起來,準備施展致命一擊。

可就在他將指尖放置在琴弦上的那一剎那,突然傳來一陣聲勢浩壯的雷鳴,明明只是一瞬,卻好似有萬千神雷同時作響。

琴妖受驚,猛地抬頭望去,天空中卻空無一物,他這才發現雷聲不在雲上,而是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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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跟著,風吹聲、草動聲、流水聲、地動聲、乃至青鳥啼叫、萬獸低吼…..那熟悉的自然間的一切聲響在一時之間全部湧上心頭,看不到聲源,也未經耳道傳播,就這麼無數遍地在心間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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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調能短能長,音色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如陰陽交接、如四時更迭,止於有窮、流之無止,動於無方,居於窈冥......琴妖在這天籟聲中全然忘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是聽客,還是這樂章的一部分,只覺虛空之中,儘是天地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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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他手中的瑤琴已經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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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妖徹底被這天音給懾服了,他雙目頹然地跪倒在地:「….這便是所謂的天籟么!我輸了,聽憑你的處置…..我此生別無他願,只想在死前求得音樂真諦,這天籟之音究竟是如何奏出,又是從何處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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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淡淡地說道:「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天籟,道以載之,非人力所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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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無望了么?…」琴妖慘笑一聲,「也好,帶著遺憾死去總好過帶著絕望長存於世。知音人,我願賭服輸,你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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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太過悲觀,世間生靈雖然難以奏得天籟之音,不過卻可以與天籟融為一體,這豈不是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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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天籟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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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天籟之音雖不能由人奏出,可凡人只要認識了「道」,就自然也就悟得了天籟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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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吧…若有來生,我定當全心證道,可我今生命數當盡,偏又殺人無數,怕是難以再有輪迴了,就算投胎轉世,也只能做牛做馬做畜生,慧根淺薄,怕是與大道無緣了。快動手吧….」琴妖微微抬首、引頸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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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牛做馬又如何?莫說是畜生,你放眼望望這漫山遍野的松柏,在你眼裡他們是朽木、是庸才,或許它們得修個幾千年才略通人語,煉到上萬載才能化作人形….可他們靜虛無為,修的是正道、是大法。而你殺人洗琴、煉魂補弦,是歧路、是邪法。事到如今,你心中驕意仍然未有消減,看來,已是別無選擇了。」

陶弘景說完,一步一步走到琴妖面前,可目光之中卻並無半點殺機,只是輕輕一聲:「把你的琴具拿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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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妖端著那塊琴狀的神木,撫了又撫,而後才依依不捨地遞予陶弘景:「這具肉身伴我多年,是到了與之訣別的時候了….將死之人,留之無用。知音人若是喜歡,就把它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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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接過瑤琴,一言不發,看也不看一眼,衣袖輕輕一揮,神木之上竟然冒出了幾處小火苗,火苗不斷蔓延開來,很快便轉為熊熊烈火,瞬間便將瑤琴焚燒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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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公子這….這是為何?….這是伏...伏羲大神製成的神琴,天下獨此一件….」隨著肉身的逐漸焚毀,琴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身形也越來越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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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是助你悟道,只有當你舍卻了這具由驕傲心製成的肉身之時,你才能真正融入到天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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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籟?…你是說,我還能夠再聽一次方才的天籟之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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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是再聽一次,虛空宇宙之中,每時每刻都有天籟之音在其間迴響,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從前你是瑤池邊上的一顆神木,在湖畔佇立,天天都能感受得到天籟之音。可隨著智識的增長,驕傲心逐漸蒙蔽了你雙眼,你執著於「我」,執著於「有為」,只想聽見自己創造的聲音,對大自然的造化靈秀充耳不聞,指上功夫愈是精益,離天籟之音便愈是遙遠。當你形魄消散、驕心餒落之時,也就是你慧心返璞歸真之日,天籟之音其實從未遠離你,它一直就在你的心間,當你掃拭去心中濁塵的時候,相信你會再次聽到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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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說完過後,瑤琴焚毀的煙硝也完全瀰漫開來,如大霧一般籠罩在琴妖周圍,它一點一點地升騰,琴妖的身形也一點一點地虛化……不多時,連輪廓都已消失不見。

「當我與天籟合一之時,我會再來找你的,謝謝你,知音人。」琴妖奏出了此生最後一個音符,而後形體便已完全和煙雲融為一體,消散在了深山之中,只剩下這最後一句告別,迴響在山林之間。

蕭練瞠目結舌:「這…這妖怪….死了?竟然被你一張嘴給....給說死了?」

「不是用嘴,是用這裡。」陶弘景用指尖點了點自己腦袋,「他的形魄已經被我焚毀,至於他的靈魂是死是活,是融於天籟、還是墮入地獄,就得看他的慧根深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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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弘景說完,便同蕭練一起往山下疾馳而去,他們的下一個目標,便是新亭城外由殭屍組成的叛軍。

至於他們身後的這座俞山,此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路人無故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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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寂空靈的琴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總有一團迷朦的霧氣圍繞在此山之中。它在谷則谷,在坑則坑,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它不主常聲、行流徙散。時而停留在山巔之上,聆聽松濤竹波的萬千氣象。時而棲身於岩穴之中,感知南來北去的風吟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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