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中國的美院

剛剛開專欄時我就曾寫過一篇文章,寫的是剛進美院時遇到的一些疑惑與不解。如今兩年時間又過去了,對於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看法了,終於可以深入地扯扯犢子了。

美院作為官方的美術教育場所,代表了一種權威,就好比外人一聽說誰誰誰是美院畢業的,就感覺他很牛一樣;至於他到底在美院里做什麼,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很專業就是了。

來看美院的課表。入學時系就分好了,攝影系,油畫系,國畫系,綜合繪畫系,史論系……一年級是基礎課,二三年級還是基礎,但是分別開設了很多不同的應用領域,比如攝影系就分開了廣告攝影、人像攝影、報道攝影課,中間穿插一些理論課程。四年級呢,搞畢業創作。其宗旨說白了就是:先把基礎給打好,然後再考慮創作。其實這也是所有學習領域都非常經典的模型了:基礎決定上層。這點在傳統的繪畫教學上的確取得過非常大的成功,典型的例子有80年代的央美附中,再早一點的就是國內派遣的留蘇學生,以及央美馬克西莫夫班教學等等。畢竟當時的所有教學都是以寫實為目的,最後的目標也是為了進行主題畫創作、肖像創作之類的,所謂的基礎就是解剖,素描色彩,遠不如今天這般表現媒介多樣,方向多樣。但正所謂成也基礎,敗也基礎,在表達方向和內容不明確的情況下,基礎並不會白日飛升成為創造力,因此過度注重基礎的一結果就是學生們弄到最後只會做『基礎』,以至於基礎構成了藝術品的所有面貌。但這對於美院來說也不是個大問題,基礎做得好,作品也照樣不會差嘛。

不論是從分系別,還是強調基礎課的做法,我們都能發現美院教學的思路:試圖將『完整的藝術』肢解,分為一個個小的部分來教學,最後由學生們再組裝還原成自己的藝術。這種樸素、機械的還原論在當今美院里竟然還是主流,也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但仔細想想又挺正常,畢竟人們對於事物的認知一般是從具象到抽象的過程,沒有認識的過程哪有整體把握的可能?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這個『認識的度』:認識到什麼地步才能有一個整體的認識?難道一個人必須要掌握了所有的基礎才能正式地擁有這個認識嗎

當然了,不少老師還是對學生能否擁有這種認識充滿了期待——那種不太帶希望的期待。至於如何讓學生擁有這個期待?有的老師就乾脆祈禱,有的老師則期待過火,走了極端,重蹈覆轍,試圖分解『對於藝術的認識』,那效果自然好不到哪去。

假設我們對於藝術都有認識了,學生們創作的作品面貌又是什麼樣的呢?是否像學校所聲稱的,是體現當代性的作品呢?我一直以為我們做的東西就是當代藝術,但後來卻發現並不是。我也是半年前才意識到這種差異,緣起有一次在網上聽一個講法國留學的講座,法國的教授展示了一些糟糕(mauvais)的作品集,其中就有很多我們學校在做的東西,比如抽象繪畫,傳統雕塑。我心想這是不是發錯了啊,然後教授就說,這些都是現代主義(modernisme)的東西,我們早就不做了,當代藝術和傳統、現代藝術是有一條鴻溝的(rupture)。用這個角度再去看我學校做的東西,的確,大部分繪畫作品走的都是波普和抽象表現主義道路,寫實類型的就不用說了;雕塑呈現的面貌基本還是賈科梅蒂,亨利摩爾,甚至羅丹的路子;攝影嘛基本是山寨版的杜塞爾多夫拍法,南戈爾丁式的私人記錄,以及展示照片數量稀少的新地形攝影。

值得注意的,如果去看作者的自我陳述(如果有),出現的高頻字眼是『潛意識』、『內心』、『禪』、『不安』、『焦慮』;其意思大概是說『我也不太清楚我為什麼要做這些東西反正這些作品是我內心的反映』。這讓我想起了我們系的一門課程,叫視覺心理學,其課程大綱是基於魯道夫.阿恩海姆的《藝術與視知覺》,其開篇第一句話就是:『藝術看來有陷入空談的危險……由於我們看的太多,想的太多,以至於使得我們感到今日之藝術已經漫無標準了。』他認為:在這種情況下為藝術設立一種公正開放的標準迫在眉睫,其解決之道就是通過整體分析人類的視覺原理和視覺傾向,並分析各種『結構樣式』,為建立感覺與理性的橋樑而提供理論基礎。這個論調很熟悉是不是?康德一定躲在某處偷笑。私人感覺書中的大部分描述都符合正常人的心理感受,後來我也曾經去油畫系和綜合繪畫系蹭課,發現他們也是如此教學的。比如油畫系可能會讓你先在紙上無意識進行創作,最後在一團糟中選取你中意的部分,最後再進行組合;綜合繪畫系的同理,之前做的一個作業是這樣的:

注意那些紋理,那都是一開始隨意製作的效果,隨後剪下來,再拼貼。可以預見,如果繼續這種實踐,那麼學生則會對各種形式越來越熟稔,以至於達到『心裡想到了什麼就能立即選擇相應的畫面去表現』的境界;就像教語言一樣,讓學生把話說得越來越清楚。

此類作品的創作雖然是基於個人的表達,但落實到畫面上所解決的問題依然是畫面自身,並不會對現實世界有任何指涉,就像之前一個繪畫系老師分享的藝術家,其自我陳述中是這麼寫的:Processing paintings without declared aim. The purpose is to make the painting paint itself. My painting does not represent anything else but a painting.

但如果拿這個思維去理解杜尚一派的作品,那則要碰壁。一個小便池,一個鏟子,一個自行車輪子,其本身是無法體現審美價值的,而且也並不想與美學有過多拉扯。從杜尚開始藝術就慢慢地脫離了美學的禁錮,四處逃逸,附身於天地萬物。這也是大多數人無法接受的一個事實:藝術變了,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了。這不是藝術的錯,我們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理解藝術,我們所以為的藝術,很可能是色彩,是美,是形式,是情感,是商品,但那都不是藝術本身。因此當今我們的任務似乎是:是否能脫離對於形式美感的追求,嘗試去接近藝術自身?

學院很明顯暫時還無法承擔這個任務。但受益於當今世界寬鬆多元的藝術環境,中國學院還可以在其中悠然地做著傳統的事情,雖然會離我們所渴望追求的當代藝術越來越遠。就像那個教授所說的,這條鴻溝的確存在;但如何跨越,反倒成了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你總不能指望學院去跨這個溝吧?因此每年畢業展能充分體現當代藝術思維的作品總是寥寥,做當代藝術反倒成為了一種反抗。

感謝學院為我們提供了這個復古的藝術環境,能讓我們有機會過把杜尚的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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