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需要多大的房子,才可以稱之為生活——東京膠囊旅館奇遇 | 津渡中文雜誌安利企劃

一個人,一間房,需要多大的空間才能將其稱之為生活?

還記得大學時,新生們十個有七八個都曾抱怨過自己的房間太小。開了門就抵到柜子,繞過柜子就是床。床邊上緊挨著書桌,書桌緊挨著洗臉台。洗手間甚至被是奢侈。就在這樣大的地方,剛來英國的孩子們,把巨大沉重的行李箱塞進來,對著黃的燈光和黃的牆壁發獃。

我是那剩下的「兩個」中的一個。甫一開始房間就是學院里僅有的兩層間之一。床、洗臉台和衣櫃在樓上,沙發、冰箱、小陽台和書桌在樓下。但我卻很嫌棄這間屋子,它太大了,空曠,太寂寥,沉默。半夜在樓上醒來,趴在床沿往下望,樓下的空間就像口深井。一度以為,自己必然是偏好狹小的。牆壁和牆壁連得緊緊的,空間和空間塞得滿滿的。我在裡頭,像被四周環抱著一樣,安然舒適。

文=一塊肉餅

本期安利的作品來自於:《Tokyo tesu》by Damjan Dimitrov & Nina Geometrieva

其中英文部分為原創翻譯,有所刪減

Nina was exactly where she was born to be. That fuzzy warm sweater returned along with her. It was a very thoughtful gift given 13 years ago to my grandmother by a Japanese friend of hers. I couldn』t unstick her face from that window, and I couldn』t blame her much.

妮娜的容身之處,似乎是她生來就應該呆在的地方。她裹著一件溫暖舒適的毛衣。這件善解人意的禮物曾經是十三年前,一位日本友人贈予我祖母的。我無法阻止妮娜看向窗外,我也無法因此責怪她。

他們總揶揄我不知足:沒住過集體宿舍的人,何以談狹窄?又何以談對狹窄的渴望?私以為集體宿舍是中國發明出來最泯滅人性的制度之一。好歹也只住過兩年的四人間。記得翻身時木板發出的呻吟,刷牙時攪動泡沫的唰啦,晾內衣時金屬衣竿和衣架的碰撞,還有化妝時瓶瓶罐罐不停歇的扭動……曾經的室友電話一直打到了凌晨三點,翻來覆去只得用腳踢她的床,卻被對方斥以「欲求不滿」。沒有空間可言,沒有個人可言。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性格、心情和日常軌跡,都被扔進了集體宿舍的大鍋。燉在一塊,騰騰地冒著蒸汽。四個人,若不以同個步調行進,彷彿就是罪惡。自我的存在是要壞了規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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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couldn』t stop playing with the Nakagin Tower app on my iPhone. If you scheduled an automated move of the capsule and canceled it at the very last minute, you wouldn』t get charged, and it would cause the entire capsule to shake. I only pranked Nina once with that. Never again. You don』t play around with stuff that feel like earthquakes in Tokyo. Too evil supposedly.

我忍不住不斷地擺弄中銀大廈的手機app——你可以在上面設定好「膠囊」的移動方式。如果在執行前最後一分鐘取消,將不會被收取任何費用,但會讓整個膠囊陷入震動。我曾慫恿妮娜干過一回,但只有一回。在東京,你可不能隨便拿「地震」開玩笑,這太惡毒了。

而後到了北京。三個月的短租房不好找,托熟人的福,有幸以低廉的價格租住在老式筒子樓里——準確的說:是租住在熟人的空餘房間里的,客廳里的,一張架子床上。房裡還有兩個年長的女孩。漂亮的來得早住在單人卧室里,沒那麼漂亮的在飯廳改造的房間里鋪了床,一牆之隔就是廚房。而我,在客廳里。北京的老房直筒筒的一條,「客廳」兼著吃飯的場所和晾衣服的地方。一台廢置已久的電視正對著我的床。我和飯廳女孩的空間有一扇總是關不住的門。不是門的問題,而是客廳實際上是三個人的公共場所,沒有辦法把門關起來。所以三個月以來,我在那個老屋僅僅佔有一張架子床大小的地盤。其他物什都擱在架子床上鋪的床板上,衣服晾在架子床邊當作隔簾兒。每當別的女孩進出,便覺得哥斯拉來襲,整個世界在顫抖。 狹窄的條件雖是滿足了,可是被全然暴露在他人的環境中,自己彷彿沒有皮膚一般。

此後再不敢妄談對狹窄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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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sets Tokyo and Japan apart from the entire world was of course the attention to detail and detail within detail. The greasiest, darkest and most marginal street corners were impeccably clean. Not always the tidiest things but they worked and everything served it』s own purpose. If you stepped into the right street corner, you could see where Motoko Kusanagi from the anime Ghost in the Shell would run through, chasing another cyberized perpetrator.

將東京乃至於日本從世界中分離開來的,莫過於細節,細節,和細節中的細節。城中最龐然,最黑暗和最擁擠的街道,角落都是乾乾淨淨的。雖然不是每一件事物都整齊,但這座城的臣民們努力地使它們看上去都各司其職,各居其所。如果你踏入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街角,似乎真的可以看見《攻殼機動隊》*中草薙素子從中奔跑而過,追逐著又一個機器罪犯。

*日本動畫導演押井守名作,講述擁有全機械身體的東京女警察素子的故事。在歐美相當受歡迎——由斯嘉麗約翰遜飾演的真人版在2017年上映。

大概只是知道這樣的蝸居只需要三個月吧,並沒有太多的怨言。有空調,有可以阻擋外界光線的帘子,還有足夠安寧不被打擾的夜晚,還能抱怨什麼?但如果要在那裡過上三年,怕是想想都覺得渾身不自在——邊界的模糊之於我是致命的。自己的空間和他人的空間交融,猶如墨汁在清水裡緩慢擴散。而我說不清楚誰是墨汁誰是清水。在自己厭煩別人的同時,別人是不是也厭煩著我呢?彼此都是入侵者。「我」的聲音被淹沒了,「我」的概念被消融在其中。

當看到東京密密麻麻的龐大膠囊旅館體時,一瞬間不由地覺著,又狹小又密閉,這難道不是我夢想的空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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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just looks damn chaotic from here. Like someone spilled an entire bag of buildings all over. Although when you zoom in, when you walk to all the specific buildings, you see it』s perfectly maintained and smells like a big city with a hint of fresh electronics. They had monorails going through buildings, coming out of skyscrapers and into the ground. If so many people weren』t using the public rail transport, I would』ve thought it was there for entertainment.

但另一邊,這又是一片天殺的混沌。似乎有人在這裡嘔吐出了一群大樓。將這座城放大來,走入具體的一座建築,你又會發現它近乎完美地維持著現狀,並且完全符合一個「國際大都市」的,充滿機械和電子的新鮮氣味。

但它們並不美好。

在攝影藝術上,它們是絕佳的素材。幻想一個只屬於自己的膠囊,橢圓的也好,方的也好, 可以讓你舒舒服服地蜷在裡頭。外界的大風大雨都進不來,什麼也不用擔心。難道還有什麼需要抱怨的呢?

不,狹小可以帶來一時的安穩,但時間一長便會生出另一層次的窒息感——自己的世界產生了反噬。像鐵皮火車的卧鋪一樣,被以同一姿勢固定在了同一空間,車廂搖晃,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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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n at the dead of night, the city was alive. Almost 40 million people living in such a small area with such discipline and ingenuity, it can only be Tokyo. Drones would mostly fly around during the night and deliver products to peoples doorsteps or even balconies without disturbing anyone. Some people would wait outside their balcony for their deliveries, we opted for the good old fashioned walking-to-the-store kind of delivery.

即便在夜晚的死寂中,城市依然在呼吸。近4億人居住在循規蹈矩並設計精巧的世界裡,除了東京別無僅有。甚至有無人機穿梭在人們的門廊前,陽台上,遞送貨物,完全不會打擾夜晚的沉靜。

從外望去,擠在一塊的膠囊旅館和蜂巢蟻穴如出一轍。人類在偌大的城市裡,身份失去了意義。和膠囊旅館一樣,我們都成了搭建它的磚塊。一樣的窗戶,一樣的牆紙,一樣的衣櫃和床,連房間里燈都閃動著一樣的頻率。「我」的概念依然不復存在,被機械化的膠囊體吞食掉了。三個月尚且可以,但如果要在裡頭過著看不到結尾的日子,必然會開始絕望:僅有這麼一丁點兒的生存餘地,我們還能被稱之為人類么?

一個人,一間房,需要多大的空間才能稱之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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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were told by the people at the reception that the building on the right uses some advanced materials to make the ground in between the floors incredibly thin, while also perfectly strong to withstand the rigours of Tokyo living. The building on the right would shift its exterior as necessary. We didn』t really check but I think it had to do with internal cubicle reorganisation.

接待處的人告訴我們,有些大樓採用了非常先進的「不可思議的薄層地板」,減少了樓層與樓層之間耗費的空間。在維持足夠強度的同時,也毫無破綻地融入到了東京生活風潮中。這座畫面中的大樓,似乎可以根據需要移動它的外觀。我們沒有實地考證,但我想如若真的那樣,那裡面的方方塊塊也必須來一次徹底的重組吧。

我們終究需要的,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恰到好處與外界獨立開來的空間。能開懷大笑,放聲哭泣;能趴在地板上,也能睡在浴缸里;能煮糊一鍋菜,能電話煲到凌晨,能隨著功放的音樂起舞,能在做愛時肆意地震動床幃和聲帶——而完全不用擔心打擾別人和被別人打擾

對我來說,目前已經居住了快兩年的宿舍正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場所。就算足不出戶,一天也可以得到充足的走動。似乎自己是一隻貓,可以在任何場所趴下,睡著。我極其喜歡趴在地上,因此家裡特別安置了一個用地毯、枕頭、圍巾和舊紙箱搭成的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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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 let this photo fool you. These were massive cubicles with all the amenities required for comfortable living. It deceivingly looks like a capsule and the cubes moved like capsules too. Unfortunately, unlike the Nakagin Tower, you could only extend these forward for a better view. The building was absolutely astonishingly beautiful so we weren』t too disappointed by the rooms inflexibility.

別被這張照片騙了——這些是不可計數的立方體,承載著為了滿足人們舒適生活的內部裝潢。它們的的確確看起來很像膠囊,而且也的的確確像膠囊一般移動著。可惜的是,不像中銀大廈,它們還需要進一步的改善。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座膠囊體有著令人驚嘆的美,以至於讓我們忘記了那些房間移動起來是多麼困難。

但什麼才是對「恰到好處」空間的定義呢?

一個能放進所有自己喜愛的事物,包括喜愛的人,喜愛的生物,喜愛的心情的地盤,就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空間吧。想要有許許多多的書,許許多多的衣服和許許多多的瓷器,再有一塊可以隨時趴上去的地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

How could this perfectly maintained building be anything other than a perfect white sphere manufacturing center? I am utterly convinced that it』s sole purpose is to corner the market of perfect white spheres and nobody, not even the guard at the entrance would convince me otherwise.

一座外表方正的樓,是怎樣容納其渾圓純白的內心(膠囊房間)的?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稱在這些膠囊——我對此深信不疑。但是沒有人會這樣對我說,即便是大樓的看門人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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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kyo, holy excrements from small undefined creatures! We』re there. First place we had on our list was Nakagin Tower.

東京,由細小的而不知名生物傾瀉而成的聖地。我們來了。兩個日夜住在膠囊旅店中,我們終於感受到了其中的恐懼和不安。除了在輕微的抖動和對「地震」的擔憂——你的鄰居決定在凌晨五點將他的膠囊整整上升四層——這裡的生活也不算糟糕。他慷慨地留下了一盒巧克力給你,作為打擾的道歉。

原作品的behance鏈接:Behance

(津渡中文雜誌:jindumagazine | 五分鐘,陌生人,齣戲——亂七八糟的腦洞小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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