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生死童年

序:那一年,我第一次嘗試到了死亡的體驗,距離死亡如此近,應該是靈魂已經在鬼門關遊盪了。我飄在四周上下一片黑暗無比的虛空,頭極為沉重疼痛,隨後頭朝下身體朝上,無休無止地往下墜......

1999年10月,深秋。正是豐收的季節,金稻十里,桂香繞甸。

一群放學回家的孩童,嬉笑打鬧地奔跑在開滿野菊的田間阡陌上,鮮艷的紅領巾在晚風中飛揚。我孤伶伶的落在後面,倒不是不想跟小夥伴們一起玩,而是咳嗽越來越厲害,一跑就氣喘。

這一天的傍晚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夕陽殘照里,我又搬著小板凳去庭院里做作業。

我時不時的抬頭,望著進村的那條蜿蜒小路,因為每天傍晚,我爺爺都會從那條路歸家。

我爺爺是鄉村賣貨郎,每天早上雞鳴五更時,便挑著兩個圓籮筐擔子,裝滿五顏六色的糖果,搖著撥浪鼓,走村串巷去賣零食和小物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撥浪鼓「咚咚咚」的清脆聲響,是十里八鄉的孩童的天籟之音,無論有沒有零錢買東西吃,在聽到這美妙的聲音後,都會咽著口水一窩蜂圍過來。

那天也不例外,只是黃昏擔著貨品回來時,斗笠里裝滿了小如花骨朵的蘑菇,我爺爺說是在山路邊看到採摘的,在經我奶奶查看聞味之後,以為是一種很罕見的名叫「雞油菌」的野生蘑菇,當晚便將這種蘑菇燒湯煮了吃。

至此,我人生中的第一場大難由此降臨。當晚全家(爺爺奶奶、堂兄弟及我)上吐下瀉。家中老小都被折磨得不堪忍受之際,沒人注意到我,開始陷入半昏迷了。

我依稀記得,凌晨五點多,意識模糊中的我,難受得起身,「哇」的一聲嘔吐之後,便就此陷入了昏迷。

本來這種蘑菇雖有毒性,卻也不是致命。而且由於我從小吃飯,從不爭食,因此也吃得較少。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我當時身患肺炎,已經非常嚴重。大概兩月之前,我便感冒咳嗽,家中孩子多,作為一家之主的奶奶並未對此重視。在沒有得到治療的情況下,於是感冒發燒拖延成了肺炎,但當時所有人,包括年幼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身患肺炎。肺炎到了嚴重時,高燒導致我一度雙眼失明,某天放學回家,雙眼失明的我非常害怕,摸黑著,哭著去尋找在田中割稻的爺爺奶奶。(這是我對於那段歲月,記得的為數不多的場景,或許因為太過深刻的緣故吧,另一個記得的場景就是某天晚上去四爺爺家看電視,我咳嗽得非常厲害,還咳出了血絲。)村中一路過鄰婦,見到我這樣,便去告訴我奶奶,我奶奶並不相信,認為我是假裝的。而這種失明是短暫性的,事後我奶奶回家見我沒什麼事,也沒多問。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之所以關於那段時期的記憶空白零星,其實蘑菇中毒之前,整個人已經被燒得模糊了,處於一種混混沌沌的狀態。(我仔細想了想,大概有半年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的,我甚至不記得那一年我在上一年級,還是二年級。後來我記性也變得很差,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在這樣的情況下,毒蘑菇最終成了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只記得昏迷前我難受得起身嘔吐,然後便倒頭不起,世界一片黑暗。之後發生的事情,很恐怖。

家中其他人在鄉間診所打點滴康復之後,唯獨只有我,那晚之後,怎麼也醒不來了。一開始身體還有反應,家人可以餵食,過幾天後,牙關緊閉,只能撬開牙齒餵食。我爺爺提議送我去醫院看看,我奶奶便不同意,農村老人比較迷信,不知聽誰說,便以為我被什麼邪靈附體。便讓我爺爺去求人討符水來喝,然而並沒有什麼用。

接著,某天晚上開始,我開始發起狂來,閉著眼睛瘋狂亂咬,凡是能接觸到的東西,都會撕咬,因此蚊帳、被子,被咬得滿是窟窿。那時候主要是我爺爺負責照看我,餵食的時候,喚我的時候,無可避免地會被我咬,一咬住就不放,手臂被我咬得十幾處烏青流血,只能拿東西撬開。我當時是完全無知覺無記憶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後來家人告訴我。我猜測當時亂咬人,咬被子咬蚊帳,不是瘋了,而是身體內部極端痛苦下的反應。

這個時候,我奶奶才意識到情況嚴重了。只得送我去鄉里集市上的門診看病,那是個庸醫,聽聞我是中毒又咬人,又以為是狂犬病之類,就給我打阿托品。一打的確安靜了,只是副作用更嚴重。於是,隔三差五的,背到門診,或者請醫生來家裡打阿托品。(阿托品有毒副作用,而且對身體傷害特別大。)

這阿托品越打人越虛弱,我奶奶或許心疼錢,沒送我去縣城人民醫院。但又不能不治,只得差我爺爺背著我到處去求助土郎中,或者去十里八村的尋找偏方。在這期間,我有過清醒的時刻,那便是在暮色迷茫中,我看到爺爺背著我,翻山越嶺,幾里十幾里就這樣背著,再累也不停歇。或許是出於愧疚,或許是愛幼心切,總之,就這樣每天都要背著我去找土郎中看病。

多年後,我想起這一幕,仍然難過,為之心疼。儘管蘑菇是我爺爺採回來的,但我從未因此怪過、抱怨過他。他一生都為兒孫子女操勞,有什麼好吃的總是不捨得吃,留給我們。他開個小賣部,出去賣貨品零食,其實也賺不了幾個錢,因為家裡孩子四五個,又貪吃。每次小賣部的門一開,便都圍過去,盯著零食,吞著口水,巴巴的望著。每當這個時候,爺爺就和藹的笑笑,問你們要吃什麼,然後就給我們每人分一點。

其實,無論土郎中還是偏方,並未對我病情有任何益處,半個月後,我已經奄奄一息,眼見是不活了。村鄰四舍,都曾來看過我,曾教我的幼兒園班主任周老師,自從我病後,好幾次登門看望我,聽聞我活不了多久,便晚飯也不吃,過來看我,落下淚來。上學時她十分愛惜我,經常誇我是二三十個孩子裡面,最聰明最有學習天賦的一個人,其他人差的不是一點,而是整個層次。每次布置下來的作業,我語數都是一百分,其他人只能抄,那個時候是遠近聞名的「神童」。

我爺爺奶奶束手無策的情況下,開始打電話給我爸媽,因為自從中毒後到現在,一直沒有把我昏迷的事情告訴我爸媽,如果突然打電話過去說,你兒子不行了,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奶奶沒敢說,只是說我生病了,比較嚴重,讓他回來看一下。

我老爸後來跟我講,當時根本沒想到我已經病入膏肓了。但還是心急火燎的趕回來,見到我躺在床上的樣子,一下子就哭了。骨瘦如柴,雙眼凹陷,分開眼皮,可以看到眼睛裡都長滿黃色的水泡。我奶奶這個時候才跟我爸說,已經昏迷二十多天,求醫問葯到現在也救不好,估計是不行了。我爸來不及跟我奶奶大發雷霆,便連夜送我去縣人民醫院。

我進了重症監護室搶救,然而情況並未好轉,反而惡化,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我爸這個時候,哽咽著打電話給我媽,讓我媽回來準備見我最後一面,但我爸其實並未放棄。

1999年12月,我媽懷揣著僅有的兩千塊錢,從惠東往家趕,據她後來說,在車上她一直祈禱,上天能夠保佑我好起來。然而不幸中又有不幸發生,我媽在中途下車吃飯的一個地點,被一伙人把錢騙了去。我媽非常難過,打電話給我爸,我爸也沒罵她。我媽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這次失財,但願能夠破財免災,我能夠救回來。

我媽趕回來時,我真的快翹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魂游鬼門關。我爸對當時的院方和醫生說,盡全力搶救,錢不是問題,只求把人救回來,甚至要給其下跪。但我爸也是很剛烈的,只是有點歇斯底里。說到錢的問題,我仍然感激和懷念我爸所在公司的老闆。我爸當時在那家公司做一個部門主任,老闆非常器重他,也很仁義,我爸向他求助,他便說,要多少錢沒問題,問我拿就行,並借給我爸一萬塊錢。

然而事情並沒這麼簡單,當時醫院或許是為了貪財,在自己不能醫治的情況下,並不允許我們轉院,因為每天的住院費一千八百的。後來我奶奶告訴我,期間我爸又氣又急,情緒難控時,一度用頭撞牆,導致頸椎受損,脖子都歪了。縣人民醫院還是給我父母下了最後通牒,當時醫院組織九個主治醫師開會,一致認定我已經沒救了,給我判了死刑,讓家人隨時給我準備後事。

我爸拒絕在免責聲明上面簽字,並指著院長的鼻子罵道:「我兒子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都給我走著瞧,要是在其他醫院治好了,你們都要小心。」

親屬勸我爸理智,我爸堅決不放棄,到處跟親友打聽,詢問到桂林一家醫院,聽說醫術很好,建議我爸把我轉去那邊救治,可能有希望。我爸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立馬決定送我去桂林。當時我嘴上的呼吸機都沒拔下,連帶著氧氣罐,直接花五百打飛的去桂林。那是1999年,坐客運汽車去桂林只要8塊錢。

桂林那家醫院我如今忘了名字。我被送到那家醫院後,一進大廳,我爸哭喊救救我的兒子,當時護士和醫生見情況危急,便立馬把我推進搶救室。

我當時的狀況其實兇險萬分,醫生跟我爸說,要是再晚來幾個小時,就回天無力了,雖然桂林醫院仍下了病危通知書,但只是出於負責任的態度,因為病情耽擱太久了,誰也不敢保證。

桂林醫院很快把我的所有病情、病因搞清楚了,之前無論在道縣人民醫院還是鄉間診所,都沒有弄清楚真正的病因。當時需要一種葯,桂林並沒有,只有北京有,只能空運。我爸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就這樣,花了兩千塊錢,從北京空運過來那一劑葯。

當晚打了藥劑之後,主治醫生跟我爸媽說,凌晨四點醒不來,就沒救了。如果醒來,就有希望。最後凌晨三點多,我醒了過來,醒來後第一眼看到我媽坐在旁邊,我問的第一句話:「媽,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我們是留守兒童,一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見父母,小孩子都是非常想念父母,說是刻骨銘心也不為過。很多次離別,都是哭得稀里嘩啦。而現在大了,卻不會這樣,你說究竟是人變成熟了,還是人獨立後,不再依賴父母,所以感情便沒那麼深了呢?

雖然被搶救了過來,但病情還需要監測,我記得我姨媽當時抱著我去稱重,只有35斤。那時醫生了解病情,需要抽骨髓,我媽後來跟我說,抽骨髓的場面非常可怕,用針頭刺入脊樑,有時抽不出,還要多刺幾次。前後一共抽過三次骨髓,雖然打了麻藥,但極端的痛苦,仍會導致身體自然抽搐。

在剛蘇醒的那段時間,我出現嚴重的幻視和幻覺,我常常看到門邊有一把傘,或者走廊外的樹上掛著一把傘。我每次都叫我媽去幫我拿過來,我媽看不到,自然不信,拗不過我言之鑿鑿,便故作尋找的樣子。她後來跟我講,每次我說看到傘時,她心裡便疹得慌。

第二個幻覺就是總覺得腳板上有刺,一站起來就喊疼,跟我媽說,腳上有黑色的刺。前幾次,她都會拿起我的腳板仔細端詳,然後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說:「沒有啊」。但是我的確看到腳上很多黑點一樣的刺,而且腳板的確疼。後來我一再說,我媽沒辦法,就假裝附和我。

於是好幾次她都跟我爸哀嘆,對我爸說:「這孩子雖然救過來了,但變成一個蠢子,這下怎麼辦才好。」又跑去問醫生,問是不是後遺症,醫生說沒有後遺症,我媽才放心。

後來隨著病情好轉,幻視和幻覺消失了,我見到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小公舉。病房裡來了一個新夥伴,一個扎著雙馬尾的8歲女孩。當時我不知道她患什麼病,即便知道,也不明白那意味什麼。之後與她的相處,是我人生中第一段跟異性之間,最純真無邪的時光。我早已記不得她的樣子,唯一的印象便是一身白色連衣裙,非常活潑可愛機靈。或許記憶出錯了,然而誰知道呢?白色裙子那就代表者純潔和天使的裝扮吧。

她會很多好玩的,比如教我玩撲克,玩猜拳,輸了就刮鼻子,當然,輸的往往是我多。她喜歡氣球,她媽媽便買來很多五顏六色的氣球,吹滿氣之後,房間里飄得到處都是。我便和她在飄滿氣球的病房中,拍打嬉戲,互相傳球。

那些日子,很簡單,卻是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期。我們彼此分享故事,甚至食物,她會給我吃她珍藏的糖,我也會回予她。有一次我爸帶我出去吃飯,給我點了熱牛奶,我捨不得喝,便帶回來給她。這種純潔無瑕,只有在那樣的年紀,才能有。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或許是生離死別,無論是你的親人朋友還是愛人。儘管已經體驗過死亡的感覺,仍對死亡有著刻骨的恐懼,直到多年以後,我不再恐懼死亡。

那個時候太單純,單純到沒有去注意,一個人離開你意味著什麼。那個如天使般的小女孩,某一天連同她媽媽,突然不見了。我問媽媽,媽媽只是說轉病房了,我又問,她還會回來嗎?我媽說不會了。那個時候不知道什麼是失落,只是覺得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心裡也會空落落的,晚上睡覺時,總覺得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對面病床上,歡快機靈的白色身影,然而,此生此世,再也沒見過她。兒童心性,過後就忘。後來再問,媽媽說她轉院了。多年後,稍微懂事些,再追問時,我媽才告訴我,那個女孩得的是白血病,當年病情惡化,轉院後沒多久就死掉了。

我聽後大愕,心痛不已。我媽還跟我說,那個女孩還上過報紙募捐,但效果並不好。多年後,看到羅一笑,我驀然想起那個女孩,雖然羅一笑沒我想像中的桂林女孩可愛機靈。但兩個不同時代,相同經歷的兩個女孩,如同時空交錯般,重疊在一起。她們之間不同的是,一個默默無聞,一個因為互聯網捐款,而天下皆知,其父因為詐捐,而被千夫所指。相同的是,她們都死了,悄無聲息......

小女孩走後,我也很快轉到普通病房去了。在那裡,遇到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我們很快就玩到一起了,孩子心性就是這樣,玩伴是很容易換的。這個男孩子肚子很大,鼓脹脹的,我早已不記得他患什麼病了。他有一個皮球,於是我們開始踢皮球。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晚上在一起聽他媽媽講鬼故事。每天晚上吵著讓她媽媽講,雖然常常嚇到流淚,但又害怕又想聽。

我和小男孩雖然也玩得很開心,年幼的心,也隱約感到有種莫名的膈應,大抵因為我個性上好動,經常咋咋呼呼的,會嚇人。有一次,躲在樓道轉角,等小男孩經過時,跳出來大叫一聲,把他嚇哭了,他媽媽很不悅。自那以後,我們就很少在一起玩了。後來的事情,很多記不清,小男孩什麼時候消失在了病房,我也沒印象了。

我還記得期間爸媽帶我去過桂林動物園,還有灕江邊看風景,至今腦海中還烙印著灕江的景象,跟20元人民幣上的一模一樣。時光飛逝,我在桂林醫院度過了1999年的最後一個夜晚,迎接了2000年1月1日的新年鐘聲。病好出院那天,坐的是汽車回家,沒開多久,車窗外忽然飄下一片片鵝毛似的大雪,紛紛揚揚的,很快便覆白了天地,我獃獃地望著雪花,心裡想著:「好大的雪啊...」

多年後,我回望往事,仍會感動,我的父母平凡卻偉大,他們給了我兩次生命,和一生的愛。

可以說,我這條命,真的是撿回來的。自那以後,人生途中無論面臨怎樣的絕境,我都會咬牙挺過來去。人們常說,大難之後,必有後福。其實這根本就是騙人的,但我覺得,無論有沒有福氣,無論大難之後,是命運多舛,還是一帆風順。總之,我都會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去面對人生,我愛我的父母,也愛自己和身邊的人,我覺得最好的報答,就是珍惜生命,健康活著,去完成他們一生未曾有過的奮然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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