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派摸金指南——100個邪邪的小故事38

墳務印書館的小棺編輯打電話來,找我再寫本書,說名字已經定了,叫《南派摸金指南》。我剛想回絕,孩子他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我一看,她的手正往我掛在衣架上的西服口袋裡摸。摸出了那個乾癟的錢包,就往我身上扔。錢包劃著弧線落在我同樣乾癟的肚子上,中途不知道是不是暈了車,還把裡面的三塊錢都吐出來了。

還有三塊錢,也不算山窮水盡。我遲疑著,就見孩子他媽又把手往衣櫃里伸。這次抓出來三條我的內褲,每條都破成了圍脖。她又要把內褲往我身上扔,我連忙舉手投降,把寫書的活兒接下來了。

正在這時,子滕和子鄂放學回來了。兩個小子衝進家門就往肚子里灌涼白開。兄弟倆搶一個涼杯,每次都搶得急眼。孩子他媽說,老杜,你倒是來幫個忙啊!我只好放下打了一半的電話,跟孩子他媽兩個人把像吸鐵石一樣吸在一起的兒子們拉開。我暗暗下定決心:等發財了,一定要買個新涼杯回來!

再拿起聽筒,正聽到裡邊說:杜老師,這書按我們出版社最高的稿酬標準,一字一分錢,一共是3000塊,我先給您預付1000塊,一會兒就打到您的賬上啊!

掛了電話,我就手舞足蹈起來。蹦躂到廚房,一看,爐子上坐著我們家唯一的那口大鍋,裡面的水已經微微有了蟹眼的樣子。我端起那鍋,丟進了水槽,再把煤氣一關:老婆!孩子們!我發財啦,今天吃頓好的走!

兩個臭小子立馬歡呼起來,孩子他媽倒不太高興,追著我打:最後一點煤氣了,好不容易燒開了水,你真是燒包!

我在老婆臉上親了一下:我發財啦,一千塊馬上就到賬!一會兒吃完飯,咱們去夜市,我給你買條新裙子!

一家人浩浩蕩蕩衝到銀行。可是,我把那張破卡插在機器里三十幾次,裡面的餘額還是零!折騰到天黑,我們只好回了家。孩子他媽再把鍋坐到火上,煤氣眼看著就小了。

她得意地說:我看這罐子還有多少氣,從來都精確到厘米!

我說:老婆,你丟了立方!是立方厘米!

孩子他媽就生氣了:你除了給我挑錯厲害,還能幹點正事不?我不管了!

我連忙說:別別別!看我的!就赤膊上陣。我先是把煤氣罐放倒,讓它在地上滾來滾去做馬殺雞,再把它倒立起來唱搖籃曲,最後抱著它跳起探戈來,總算讓孩子他媽把挂面煮熟了!

瓶子里還有三滴醬油,我滴進了他們三人的碗里,自己扒著白麵條。

子滕就感動得要哭:爸爸,你對我們太好了!

子鄂也說:爸爸你也吃!說著就把他那碗鼻涕都拖在裡面的麵條往我跟前湊。

我擋住他,說:只要爸爸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們挨餓的!

孩子他媽幸福地依偎在我肩頭,連面都忘了吃。

我嬌寵地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趕緊吃,面都黏了!

一直到兩天後,錢才到賬。我就不說這兩天我們是怎麼過的了,幸好這兩天正好是星期六和星期天。

——好吧,說兩句也無妨。其實有時候,我覺得人不需要錢也能活下去。比如我生活的這個城區,就有著大大小小四十九個「規模以上」超市。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至少四十九天的晚飯有著落了!

去超市混吃的,你不能穿得太差。雖然我們家一向認為心靈美最重要,可在這俗世生存,還是需要一套假皮爾卡丹西服的。好了,穿上我的假西服,別忘了假皮鞋、假皮帶還有假領帶——打不打領帶一定要掂量好。有些促銷小姐是領帶控,你一走過去,她們就端著吃的往你懷裡撞;可有些就不喜歡領帶,看到領帶男就像看到了埃博拉病毒,估計是某些領導給她們稚嫩的心靈留下過陰影。具體說說吧。第一遍過去的時候,打好領帶,穿好西服,不要吃太多,也不要喝太多。一般試吃的都是紙杯,如果小姐讓你自己挑,一定要在十分之一秒內,用漫不經心的一瞥,把最滿的那杯挑出來!

四處轉一圈,再回來的時候,要把領帶摘下來放進西服口袋,再把西服脫下來搭在胳膊上,購物車裡要放點挑好的東西,最好是吃的,但不屬於生鮮的那種——畢竟待會兒要放回去,給防損員找麻煩的事可千萬不要干,他們都是整個超市最彪悍的存在——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

然後,等待時機。要等人不多而且小姐手中的托盤裡放滿了食物的時候出動——看清楚,兩個都是必要條件,最後——最關鍵的,把襯衫解開兩個扣子。背要挺直,眼睛不要看促銷小姐,等著她跟你搭訕。

好,她跟你說話了。保持冷淡,輕輕接過她手中的紙杯。吃一小口。然後裝作驚艷的樣子誇她,邊吃邊誇,往死里誇。要是長得像賈玲,你就說她像林志玲;要是長得像小怪獸,你就誇她像奧特曼!總之,把她誇暈。等她面犯桃花、低頭淺笑的時候,不要猶豫,拿第二杯。繼續誇!不能空泛,要言之有物。誇她的皮膚、她的眼睛、她的聲音、她笑起來的樣子 ——具體發揮的時候,一定要隨機應變。等把她手裡那個托盤上的食物都吃完,優雅地轉身離開前,一定要拿一些她促銷的食物放進購物車。等完全走出她的視線,再找個隱蔽的地方把購物車一扔,混在未購物的人群里走出去,一趟完美的超市之旅就結束了!

記住,為了安全起見,去過的超市一定要一個月以後再去!以防有什麼紕漏被發現,畢竟現在超市都有監控。還有,促銷小姐這工作,流動性是非常大的,如果在另一個超市見到了你前幾天才「過招」過的促銷小姐,記住一定不要戀戰,三十六計走為上!

也許你要說了,這只是晚飯,早飯和午飯怎麼辦呢?

——早飯啊,太簡單了!看到路邊人多而又管理混亂的小攤子,你就可以去等位了。一定要在人多的時候去,先觀察是不是先收錢,如果先收錢,就在老闆轉身的時候坐好,等他目光跟你接觸的時候,用最不耐煩的語氣問:我的飯怎麼還沒有好?

這時候老闆一定會被你指責得非常內疚,腦細胞只夠思考「我怎麼忘了這個客人點的是什麼」而不是「這傢伙好像沒給錢」。這時,你一定要提醒老闆你假裝點過的東西——最好是吃的人最多的那幾種,組合也要最平常的,總之就是最容易記混的那種。

老闆在飯端上來的時候,一定會給你道歉,這時,不要給他思考的空間。看看桌上離你最遠的調料,馬上指揮他給你拿過來。然後,就放開肚皮吃吧!

什麼?你問遇到吃完再算賬的怎麼辦?當然是還是走為上啊!膽敢吃完再算賬的,都具有從事刑偵工作的潛質,他們記人的能力絕對是一流的。當然,這種我也能混上,不過我們的目的是混飯,搞得跟華山論劍一樣,多浪費卡路里啊!

午飯啊,午飯可是進階課程!比如這個周末,我就混了兩場酒席。一個「混」字,那學問可大了去了——混酒席目前有兩個流派,一個是酒前派,也就是在新人敬酒之前吃完走人;還有一個是一坐到底派。聽名字你也能想到這兩個派別有多麼水火不容了。我算是屬於後者吧——關於這兩個派別,網上已經有很多詳細的介紹,裡面也有不少混酒席的精髓,且能舉一反三,我就不再贅述了。

總之,我不但能自己混得肚皮溜圓,還能給家裡那三張嘴捎回去不少。一個受歡迎的體面賓客是什麼樣子,裝多了就會很熟練,我自從十年前那次被人扔出來,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尷尬,甚至還認識了幾個同行,經常交流信息,互打掩護。不誇張地說,本市除了那個要刷臉才能進的超五星酒店,其他所有能辦宴席的地方,我是吃了個遍!對,等手頭這本書寫完,我應該寫一本點評本市酒席的書,說不定還能收點贊助費!

前面說到,星期一,我終於取到了錢。我打電話問小棺編輯怎麼才到賬,他說:對不起杜老師,忘了告訴您,這次是跨行轉賬,有延遲!

我說:延遲就延遲吧,怎麼還給扣掉了十塊?

小棺編輯說:對不起杜老師,忘了告訴您,跨行還有手續費!根據我們社裡的規定,手續費一律都由作者出!

我只好掛了電話。在一旁監聽的孩子他媽終於相信我沒有私藏十塊錢的小金庫了!我是清白的,能證明這一點真讓人高興!

九百九十塊還沒捂熱,就被孩子他媽悉數收繳了。水費電費煤氣費,米面油鹽醬醋茶。不對,沒有茶,倒是有兩個小子的學費書本費補課費還有各種層出不窮費。只有你猜不到的,沒有學校想不到的。

孩子他媽嘆了口氣說:這些錢也不知道能撐多久!

我攬過她:後悔了嗎?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透過一臉細密的皺紋,我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當年,我的師父、她的父親,我們南派第一百八十七代掌門,傳掌門之位給我的時候,對我是懷著怎樣的期望啊!如果他能看到今天這情景,看到他松露魚子醬當飯吃長大的女兒餐餐吃著白水煮麵條,估計加再多黑狗血、彈再多墨線,他的棺材蓋都壓不住。

師父說過,我這命是千年不遇的極陰之命。這輩子,除了摸金倒斗,其他的事,做一件敗一件,直到敗得一文不名為止。

可是孩子他媽不喜歡我到下面去幹活兒。她說我一出發她就冒冷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一開始我還沒當回事兒,可結婚七八年了,我們還沒有孩子,這就有些奇怪了。

她找高人算了算,說是我乾的有個活兒傷了陰騭,再不停手估計會斷子絕孫。根據高人說的方位,我回想了一下,是有次摸了個龍頭的穴,墓室一開,一股紫氣蒸騰而出,直穿過我的胸膛。那趟好東西是弄了不少,可是回到家,我的胸口黑紫一片,一喘氣就疼,三個多月才消散。

後來就慢慢停手了。那時手裡還有不少積蓄,我就想著做個買賣。可是真如師父所說,做什麼敗什麼,連賣茶葉蛋都能賠得傾家蕩產。

事情是這樣的,我本來開了個書店,這就用去了積蓄的大半。不料沒兩年實體書店就被什麼亞馬遜擠兌得沒有立足之地了。關張大吉後,我就又開了個火鍋店,結果竟然遇上了非典,兩年房租交了也不能退,這下家底空了。我不信邪,賭氣煮了茶葉蛋去賣——這茶葉蛋的秘方還是我從一個老墳里扒拉出來的。果然異香,買的人多極了。我正得意,那天一個小男孩眼睜睜在我面前被我的茶葉蛋噎死了。只好賠錢,賠了家裡最後一套房子。

孩子他媽——那時還沒有這兩個臭小子——她說:師哥,你還是回家待著吧,我養你!人家說「有情飲水飽」,我不信我養活不了咱倆!

從來沒工作過的她,託了好幾個人,最終當上了小學音樂老師。談肖邦的手指彈起鈴兒響叮噹,我沒問過她是什麼感受。我們兩人靠她的工資是勉勉強強可以度日,可是兩個兒子接連來到了我們身邊。她拚命接家教,手指都腫了,可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

就在那時,墳務館的小棺找到我,說有人介紹他來的,聽說我是南派的最後一個傳人,想採訪我。

聊了幾天,小棺說,杜老師,我覺得您能寫盜墓小說,您的經歷太豐富多彩了!

我說:小說都是扯淡,我這些都是真事,沒那麼玄乎。

小棺說:真事才有看頭兒,底氣在那兒呢。

於是我就挑著遇見過的事兒,寫了一本《南派宗師如是說》。

寫完錢拿到手,居然沒發生什麼匪夷所思的事。孩子他媽琢磨出來了,她說:師哥,看來你干跟盜墓有關的事,就不會敗家!

我高興極了,小棺也說書賣得好極了,讀者都說比一般的盜墓小說讀起來更有意思。我就又一鼓作氣寫了《南派宗師繼續說》、《南派宗師不要停》、《南派宗師大話癆》。

四本書賺了小一萬,我高興極了,走路都搖頭晃腦起來。臭小子們也終於跟同學們一樣體會到了上假期補課班是什麼感覺。

可是有一天,兩個兒子一晚上沒回來。補課班5點半就放學了,到處問都說沒見人。第二天早上,一支紅鏢插在了我家貓眼上。我拔下來,頓時心涼了半截。南槍北鏢,這是北派的人來尋仇了!我什麼時候得罪了他們呢?

紅鏢中空,裡面有張小紙條,寫著北派的切口。還好我博覽群書,知道是約我見面,時間地點也猜了出來。

我就去了。見面的地方就是那個刷臉的超五星級酒店,看來北派果然財大氣粗。一個穿著中山裝、雙臂戴滿手串的胖子,自稱是北派的現任掌門旗下大弟子,一來就跟我稱兄道弟。我說:咱倆可不是一個輩分,論理,你得給我行叔侄禮。胖子就黑了臉,說:兒子都在我們手裡,你得意什麼!

吵了半天,我終於明白了,他們認為我寫的那四本書裡面,有侮辱北派的內容,想讓我公開道歉並且把那些內容刪掉。

我想了半天,我是一個字的「北派」都沒有提到過。如果說那幾本書裡面寫了一些「北」字,也完全是代指方位,這些人的神經也太敏感了!

胖子說:你把南派吹得天花亂墜,這不是打我們北派的臉是什麼!

完全不講理。可小子們還在人家手裡,想來想去,我只有答應他們,在報紙上道歉,並且不再寫書了。

說好見報就放人,胖子果然沒食言。子滕和子鄂見到我,本以為會抱頭痛哭一場,沒想到倆小子說:爸爸,夏令營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我們還沒吃夠自助餐呢!

小子們就從渾身的口袋裡往外掏吃的,我一嘗,超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味道就是不一樣!再看小子們,幾天時間好像臉都圓了!我就後悔起來,早知道這樣,我用得著半夜起床跑到報社去排隊登廣告嘛!

書再沒寫過,小棺編輯開始一天一個電話,後來一周一個、一月一個,再後來就不打了。我也落得清靜,繼續做我的家庭婦男。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孩子他媽突然得了腱鞘炎,手疼得一動不敢動,課也上不了了。拿死工資的人,一個月沒有收入,日子就過到了山窮水盡。我手裡還有幾件好東西,可是那都是預備著大災大難的時候擋災用的,難道要現在拿出來嗎?正猶豫,小棺編輯的電話突然就打過來了,也就有了故事開頭的一幕。

所以當我又打開那台586電腦的時候——不要小看這台電腦,當時買它的價格,比現在買個外星人還要貴——我的心情格外複雜。我暗暗下決心,我要在這本書裡面狠狠誇北派,好讓他們不再找麻煩。

書寫好了,小棺編輯打來電話,狠狠誇了我一番。對於我手繪的那張藏寶圖,他尤其讚不絕口。對於他打尾款的效率,我也是讚不絕口。

北派的人也果然再沒有找麻煩——看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啊!

沒過多久,小棺又來電話說,這次的《南派摸金指南》一宣傳就賣光了,大家聽說裡面有藏寶圖,都排著隊買。發財心切的人,還一車一車的買,生怕藏寶圖落在別人手裡。還有一大票人在論壇上分析藏寶圖,各持己見,都說得頭頭是道。

小棺說,要再版,杜老師,求您再幫我想個好的營銷法子吧。

我想了想說,那就送摸金符吧。

小棺說:送……送驢蹄子?

我笑了:你傻啊,驢蹄子哪有那麼多!咱們送豬蹄子,嗯,對,就送醬香的!

再版的書果然如我所料,又被搶購一空。這次連不喜歡盜墓小說的人,都買了不少。一個接受電視台採訪的大媽說:這豬蹄子可好吃了,而且書還可以賣廢紙,銅版的可值錢了,算下來比滷味店買的要便宜不少錢呢!太實惠了!還嬌羞地說:我要做杜老師的小迷妹!

孩子他媽跟我一起看電視,看到這裡,笑得一下子暈過去了。

我趁此機會偷偷打電話問小棺:再版了我的稿費怎麼還沒打過來?

小棺說:杜老師,咱們這是買斷版權,再版跟您沒有關係啦!

我氣得不輕,披上衣服在外面轉了三圈才平靜下來。走到街口,遠遠看到一大堆人圍著個攤子,我擠進去一看,是賣便宜家居品的,這堆每樣三塊、那堆每樣五塊。我偷偷拿出錢包數了數錢,我的三塊錢還好好躺在裡面。想了又想,我決定,還是再邁出改善生活條件的一大步吧!而且,小子們一定會很高興吧!

把三塊錢遞給小販,換了個漂亮的涼杯,我高高興興捧著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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