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注意到那隻貓了嗎?

在《異形》的諸多語言版本中,有一個譯名頗為有趣:《第八位乘客》,指的看似是雌雄同體的異形,其實不然。按常規想,原有乘客包括船長達拉斯、副船長凱恩、技術主管帕克、技工布萊克、准尉芮普莉、領航員蘭波特、科學專員艾許,其實還有一隻「不知所謂」的貓——瓊斯。

它與艾許一樣,都沒有出現最原始的劇本里。但是現在看來,《異形》有了它們,變得有趣深刻多了。那麼,劇本為何這樣設置?有怎樣的深意?它們如何推動了電影的劇情,讓這部外星怪物為主題的驚悚片有了別樣的意義與思考?

艾許的性別與性

達拉斯:「瞧,我們可以利用這個通風井。這兒。它一直通到主氣閘。好了,沿途只有一個大開口。我們可以把它關上,隨後……把它趕到氣閘裡面,噴到外太空去。」

帕克:「怎麼噴?那混蛋個頭可大極了!我指,就像個人一樣;它……它真的很大!」

艾許:(輕聲)「凱恩的孩子。」

如果說異形是凱恩的孩子,那麼凱恩就是異形的母親。

對,不是父親,而是母親。雖然按照吉格爾的堅持,異形是雌雄同體,凱恩不過是其發育過程中的一個宿主,為破胸幼體提供足夠的成長環境,但無論是抱臉幼生體對凱恩的「侵犯」方式,還是破胸幼體誕生的方式,都像極了人類的生殖過程。稍有不同的是,既沒有藉助人類的生殖器(而是通過口腔),也未遵循人類繁衍的性別規範(並不在意凱恩的性別)

對異形卵而言,湊到近前的究竟是凱恩還是蘭波特,甚至是瓊斯都並不重要,這個終極倖存者會抓住一切機會繁衍,但在選擇凱恩做為異形的「母親」的同時,主創們不僅突破了恐怖電影大多將第一位受害者定為女性的陳詞濫調,也在此引入了貫穿整部影片的重要主題:性

在丹·歐班農與羅納德·舒塞特最初的劇本里,全體船員的性別均為「男女皆宜」,可以隨需要隨時調換,即便是芮普莉這位女主演在最初的劇本設定中,也曾是位男性。「性」這一主題是在影片拍攝過程中逐漸成型的,第一位受害者凱恩的性別設定,甚至要比最後一位倖存者芮普莉的性別更為重要。異形「強暴」船員的橋段固然來自原劇本作者,但在劇本階段這個創意的價值僅在於突破觀眾預期、並讓廣大男性觀眾感到不適,唯有在將其納入影片整體對於「性」的展示與討論後,這一橋段才超越了純粹的感官衝擊,擁有了值得觀眾反覆咀嚼的全新價值。

在《異形》的諸多語言版本中,有一個譯名頗為有趣:《第八位乘客》,這第八位乘客指的看似是雌雄同體的異形。但果真如此嗎?讓我們數一下船上的乘客吧:船長達拉斯、副船長凱恩、技術主管帕克、技工布萊克四人,皆為男性;准尉芮普莉、領航員蘭波特兩人,女性;科學專員艾許一人,無性(外表男性,從其後對芮普莉的攻擊看來,其個體意識也為偏向男性);瓊斯,貓,性別未知。

正在休憩的各位船員。

如果算上瓊斯,在異形登船之前,諾斯托羅莫號上就已經有了八位乘客。從性別構成來看,看似男性仍舊佔據主導地位,但若我們將非男性角色划到一起,就會發現「男性人類角色」與「非男性人類角色」的數量相同,即便加上雌雄同體的第九位乘客異形,這種平衡也仍未被打破。

這種統計方式固然頗有些性別歧視的味道存在,但隱藏在其中未曾言明的邏輯在於:在這艘看似為男性主導的太空船上,恰恰是他們成了異形最先狩獵的對象。在登船後,異形並未選擇幾乎毫無防衛能力的貓咪瓊斯或是兩位女性下手,甚至對艾許也網開一面,反而將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男性船員。這自然符合其身為終極倖存者的行為邏輯:優先解決最高等級的威脅。同時這也是影片在敘事層面的妙處:隨著經驗豐富、職級較高的男性船員們一個接一個死於非命,原有的性別平衡被徹底打破。此時你難免不會為芮普莉這個初來乍到的弱女子捏一把汗,但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潛藏在性別天平背後的一切引申義亦隨之坍塌。

芮普莉的倖存並不意味著女性的生存能力要高於男性(儘管從年齡統計看來,或許確實如此),男性船員的死亡亦不意味著相反的假設成立。在達拉斯死後,船上剩餘的三人中,恰恰是新入行的芮普莉擔起了領導眾人、發號施令的責任;從這一刻起,性別與船上職位的緊密關聯開始弱化,但同時芮普莉本身攜帶的所謂「女性特徵」(弱勢、受害者、被動服從等等)也開始淡化,我們在其身上看到的更多是傳統敘事中賦予男性的一系列特徵:「果敢、領導力、大局觀」等等。

在生存面臨巨大危機的境況下,芮普莉也不得不拋下自己早已習慣的性別身份,或許唯有如此,才能與雌雄同體的異形對抗。從這層意義上講,《異形》的故事既跳出了傳統以男性為主導敘事方式的窠臼,通過對諾斯托羅莫號飛船上性別體系的顛覆,一步步戳破了蒙在男權社會之上的層層成見,也沒有落入為女權而女權,完全不顧故事邏輯的陷阱,影片最後這場決戰固然是人類女性與外星殺手之間的對抗,歸根結底這是兩個種族之間的對抗,能笑到最後的,唯有技高一籌的倖存者。

在最初的劇本中既無艾許,也無瓊斯這隻貓的存在。但這兩個角色的加入對於整部影片來說,不論是在連綴劇情上、還是凸顯「性」這一主題上,都至關重要。艾許對一眾船員的反叛從眾人蘇醒時便已開始,但真正讓它露出本來面目,從幕後作梗轉向主動對芮普莉痛下殺手的,其實是它自身那再也無法壓抑的性慾。更有趣的是,在整部影片中恰恰只有這個生化人的行為與「性」有關(當然,你要刨除在布景中俯拾皆是的性器官才行),其餘眾人仿若毫無情感般執行著任務。

這種對立看似不可理解,但若帶入其與眾船員身份差異,便異常合理了:布蘭迪萬製片廠三位主創對歐班農劇本對白進行全面重寫後,屬於科幻電影的生澀與硬核對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太空卡車司機」的其樂融融與插科打諢。這是屬於世間人類的正常生存狀態,他們不會在日常生活中突然提起「性」這一話題,畢竟工作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對於艾許而言,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可惜這所謂的「全部」,對於一個想要成為真正人類的仿生人來說,依然遠遠不夠,當這種種無法釋放的慾望積累到一定階段後,它終於崩潰了。

異形卵最初的設計圖。

異形卵最初的設計圖。

芮普莉在水仙號中的拍攝劇照。

也許艾許是整部影片中唯一言明「性」這一主題的角色,但其在視覺面的呈現卻從未退居次席:異形卵的頂端開口原本只有一道裂縫,頗似女性生殖器官,吉格爾甚至貼心地設計了內外陰唇,只是擔憂信仰天主教的國家反對,才特意改成了十字開口;異形形象的原型《死靈之四》里,其頭部基本就是一個倒置的陽鋒;異形那最為古怪的舌頭結構,更是與生殖器官暗相應和;至於破胸幼體的出生這全片最為殘忍的一幕,亦與人類的生產過程何異?

飛船主機「老媽」的造型與人類子宮如出一轍,而當芮普莉在水仙號中好整以暇地褪掉身上的一件件外衣,只剩遮羞的內衣時,本片暗藏的色情狂潮也終於抵達了頂端:儘管你知道異形的後續行動只有殺戮與捕獵後予以繭化這兩條路,卻偏偏禁不住去想像是否還有別的可能。在冰冷而致命的太空之中,人類肉體的粉嫩柔軟與異形回歸原始本能的弱肉強食構成了一對再鮮明不過的對比,當這頗為情色的畫面展示遭遇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後,你會驚異的意識到,唯有在「性」這最為貼近人性的情境之下,異形那非人的恐怖才能被烘托到極致。

真正的異形到底是什麼?

芮普莉:「你以前和艾許一起行動過嗎?」

達拉斯:「我和另一位科學專員一起執行過五次任務。離開西德斯的前兩天,艾許替掉了他。怎麼?」

芮普莉:「我不信任他。」

達拉斯:「哦,我誰都不信。」

達拉斯的這一句話,道出了《異形》中早就諾斯托羅莫號船員悲劇的根源所在:彼此之間的冷漠。

是的,若非艾許及其背後的公司視船員們的生命為無物,這一悲劇本不會發生。但若我們將這個因素暫時剝離,諸位船員便真的是鐵板一塊、團結一致嗎?

在早期的一段對話中,我們見到帕克與布萊特對於准尉芮普莉的調笑;在凱恩等人出外調查之時,兩人所關心的並非外部三人的安危,而是返程之後自己能分幾份錢;在凱恩遇襲後,達拉斯和蘭波特不顧船上剩餘船員的性命,堅持將其帶回諾斯托羅莫號;即便在凱恩死後,也依然在艾許干預下束手束腳。在這些本應改寫命運的節點上,他們或因對分成的慾望受艾許挾制,或因對公司的忌憚而丟了卿卿性命,甚至在連死數人之後,也只有芮普莉一人敢於質疑艾許的所作所為背後有人指示。也許指引他們找到異形的是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但令其喪失一切求生機會的,卻是對於公司指令不問所以的盲目服從

影片中對諾斯托羅莫號太空船上各個職員之間的等級所述不過寥寥幾句台詞,更多的階層關係展現在他們彼此相處時的態度里,也即隱在水面之下。雖然從職位關係看,船長達拉斯處於權力頂點,但真正握有發言權的卻是艾許這個科學專員;身為準尉的芮普莉看似官職僅次於達拉斯與副船長凱恩,但就連面對技術專員帕克的調笑,她都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隨著船上乘客一個個死去,這看似堅固的人物等級也開始逐漸崩塌,在凱恩與達拉斯先後遇害後,過去那個嚴格依照太空作業準則行事的芮普莉,在艾許發難之後,方才意識到正是對公司指令的盲從導致眾人分崩離析,被異形各個擊破。

仔細觀察她隨後的所作所為,不論是下定決心棄船逃生,還是不顧一切啟動諾斯托羅莫號自毀程序,都是超出公司意志的本能行為。公司的存在於常理是對人力的合理組織,本應讓個體的能力得到更為充分的發揮,但在面對終極捕獵者異形時,它反而成為了諾斯托羅莫號船員的災星。在拋棄一切教條與規範的同時,芮普莉也在一件件脫掉社會階層綁在其身上的拘束衣,回歸動物身份依靠本能行動,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她在與異形的對抗中獲得一線勝機

在《異形》第一部中,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的正名從未出現於任何一句台詞中,所有人都只稱其為「公司」,你也只有在食品標籤,屏顯上才能看到這個名字。但恰恰是這種「避而不談」,造就了它的「無所不在」。雖然所有人都在顧左右而言他,但這家公司的存在卻左右著船員們的每一步行為。從這個角度看,斯科特在視覺層面的「展示、而非陳述」這一技巧,也延續到了敘事中去。

真正的異形,到底是那無法抑制口水的怪獸,還是在生存壓力下放棄動物本能的太空卡車司機們,抑或那從不曾現身,卻暗中掌控生殺予奪大權的「公司」呢?

那隻看上去不知所謂的貓

「諾斯托羅莫號商業太空船准尉最後一次報告。其他船員-凱恩,蘭波特,帕克,布萊特,艾許以及船長達拉斯-均已死亡。貨物與太空船均已遭毀。我將在六周後抵達邊界。如果幸運的話,信息網路會收到這條訊息。我是芮普莉,諾斯托羅莫號的最後倖存者,報告完畢。」

——芮普莉

說完這句話後,芮普莉將貓咪瓊斯放入冬眠艙,自己也邁上了重返地球的漫漫長路。在整部影片中,異形都沒有對瓊斯下手,再仔細回想一下,瓊斯的存在本身就是這部影片中最為難解的謎團。既然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是一家商業公司,為何要派一隻貓上船進行長途太空旅行?我們從未在台詞中得知瓊斯究竟屬於哪一位船員,但你仍然會看到芮普莉即便在自身難保的前提下,也一定要帶上瓊斯一起逃離,別忘了,在凱恩遇襲之後,她可是堅持拒絕打開艙門的人。

但反過來看,這個幾乎可以用「不知所謂」來形容的第八位乘客,偏偏成為了將整部作品粘合到一起的重要元素:它不僅在渲染布萊克的死亡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在某種程度上以其身為動物的純粹,構建了諾斯托羅莫號人類船員與外太空異形之間的一個中繼點。當船員們與異形作著殊死搏鬥的同時,它卻好整以暇地在飛船中閑庭信步,並最終逃出升天。在它的對照之下,不論異形還是芮普莉的求生意志,似乎都顯得有一點過於執著。也許初看完這部電影,你會感覺瓊斯的存在顯得異常荒謬,但若你能放下無盡的邏輯推斷,僅憑自己的本能去感受,也許就會意識到,這隻貓就像是《2001:太空漫遊》中的巨型石柱一樣,它僅僅只是存在著,便已足夠照射出周遭的一切荒謬。

如若這種難以言說的荒謬,這種驟然而至的恐怖,以及殘忍而又無從迴避的死亡,便是邁入太空之後人類的最終命運,我們又是否應當灰心喪氣?

又或者,你早已在這部電影中看見了我們所身處的現實呢?

答案,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本文作者:洪韻· 讀庫編輯| 個人訂閱號:一點兒也不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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