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100個邪邪的小故事29
我和文山還沒有孩子。
這話剛結婚的那幾年是帶著一兩分竊喜脫口而出的,慢慢就有了三分遺憾,再後來就成了七分抱怨,如今我已經十二分難把這句話說出口。
不能確定是誰的問題,一切結果都指向我們是兩具完全健康正常的雌雄成體。這十多年來,到處檢查看病就花了我們積蓄的大半。我們夫妻倆常自嘲,也算是游遍了大半個中國了。不同的是,別人一到目的地就發朋友圈狂拍照,我們一到就找黃牛排專家號。
文山不說,其實我知道,沒孩子這事,受影響最大的是他的仕途。秘書處分成兩個小圈子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其中七八個元老基本都是他的同齡人,另一個小圈子是幾個自詡新鮮血液的小年輕。
當初文山可是元老圈的核心人物。那時大家都剛結婚,聊的話題也差不多,搞文字工作的,也都喜歡詩詞,還經常搞一些筆會。那也是文山最春風得意的幾年,提了科長就是那幾年的事。
可是慢慢的,大家都有了孩子,話題也從風花雪月變成了奶瓶尿布,文山漸漸感覺到吃力了。他在半夜瀏覽母嬰論壇,為的就是那麼一點談資——那時我年輕沉不住氣,還鬧得滿城風雨。等元老們開始聊學區房和補課老師哪家強,文山就很少參加他們的活動了,慢慢地就被擠出了圈子。
小年輕們聞風而動,想要趁虛而入——畢竟文山怎麼說都是秘書處的第一支筆杆子。可是文山跟著他們混了一段時間,整個人都萎靡不振了。畢竟快四十歲的人了,混酒吧、熬夜看球打遊戲什麼的真的吃不消,偶爾為之還可以緩過來,天天這樣恐怕要折壽。
漸漸的,文山就成了個圈外人,他自嘲是秘書處的民主黨派。這話不知被哪個好事者傳到了他們老大耳朵眼裡,不知怎麼就很不中聽。
三十九歲,副處。文山說,就這樣吧。
我倒沒有什麼。我們雜誌社六年前就給我分了單間的辦公室,毛玻璃一隔,什麼閑言碎語都被隔在了幾光年外。沒孩子也不是沒有好處。懷孕產假林林總總,其他女同事總比我少了一兩年的時間。簽名從「實習編輯周」到「編輯部主任周」,我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很穩,一步也沒踏空過。
我比文山還長一歲。談戀愛時,文山的母親不是很中意我。她說,這女子眉目太寡淡,是吸福的,不是個送福的。那時我還有一兩個追求者,聽了這話,倒讓我定了心。起碼這個婆婆我沒了刻意討好的必要。她臨終時,擯開眾人告訴我,讓我抱養個孩子。她說,不是為了小山,是為了你。我也是真心實意地為她哭過一場的。
夫家的壓力,我感受到得並不大。許是文山用他薄薄的肩膀抗下了大半吧。文海只說過一次。那時國家還沒放開政策,而弟妹不小心懷上了二胎。文海說,梅子不肯打,要不生下來過繼給哥哥嫂子吧!我還沒來得及皺一下眉頭,文山就馬上拒絕了。
後來小燦燦還是生了下來,交了十萬元的罰款,文山給出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錢的原因,文山特別喜歡燦燦。因為這個孩子,我們兩家來往也多了起來。
辦公室的章姐說,女人到了一個年紀,看到別人的孩子,都會不由自主地喜歡。我可不喜歡燦燦。那孩子兩三歲時就破壞力驚人,尤喜撕書。我後來重金換了帶鎖的實木書櫃就是因為她。
而我的娘家——我並沒有什麼娘家。母親早已再嫁,父親早已再娶。我從十來歲跟著外婆,外婆如今早已西去。婆婆說我寡淡,我很難否認。我愛聽戲、愛焚香、愛喝茶,還愛侍弄花草,我十幾歲的時候過得就是退休老幹部的生活。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文山說,要不,這輩子,再不想這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躺在他的肚皮上——這一兩年他終於胖了起來,全胖在肚子上——晃了晃腦袋,一顆眼淚就滑到他的肚臍里了。他捧著我的臉說,人一輩子,太短,只要我們倆快樂,就夠了。
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件事就算徹底塵封了。
一直覺得,除了這件事,我們的感情是完美無瑕的。
我跟文山去了海邊,不是景區,風景卻好極了。這次是真真正正的度假,不是什麼尋訪高僧神醫。可不是景區也有弊端,景色太好,客房太少,都住滿了。前台說,只能拼房了,收半價。我猶豫了,我習慣每天洗澡,拼房的也是一對夫妻,怎麼洗呢?拖著行李走了一圈,發現這是唯一一家酒店,只好又回來。前台說:還有個等著拼房的,現在得原價了。總之搞得很不愉快。
進了房間,是個套間,先到的那對夫婦還沒放行李,等著我們先挑里外呢。在前台那裡受的氣頓時就消了大半。後來幾天都和那對夫婦結伴而行,再後來就成了朋友——原諒我現在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他們的名字,就叫丈夫A,妻子B吧。一聊之下,AB夫婦竟然跟我們是同一個城市的,B還跟我是老鄉,A是機關幹部,B是產科主任,年齡比我們小一兩歲。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也沒有孩子!
從海邊回來後,我們保持著一個星期一兩次的聚會頻率。B還去我單位找過我,托我辦了一點小事。A為了答謝我,還給我和文山拍了一套藝術照——他是個業餘攝影師。
其實那時並沒有對A有過別的想法。婚後我就很自覺地把男人分為:文山和其他男人。「其他男人」在我眼中幾乎沒有了性別。這不是假惺惺的說辭,而是我這樣一個古板的或者說寡淡的女人最真實的想法。
AB的家離我們家很遠,我們和AB都互相留宿過。A偶然落下的一瓶須後水什麼的,我都是放在那裡不動。慢慢地,界限這種東西就模糊了起來。我們的浴室、衣櫃里都出現了很多AB夫婦的東西,反之亦然。有一次,半夜A偷偷喊醒文山,要借什麼東西。文山攤攤手說沒有。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客房那邊微微有著動靜。我笑了半天,想要跟文山討論一下,他翻個身又睡著了,我卻睡不著了。
過了幾日,A給我發郵件,混在堆積如山的稿件里,我差點錯過了。原來是之前他拍的那套寫真,有一張我的人像得了獎。他問我可不可以把這張照片放在攝影網站的首頁展覽。我回復,當然可以!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妝太重,完美主義的傾向就冒頭了。我又加了一句:要不重拍一套吧,這次化淡妝。點了發送才覺得有些過分了。
A一整天都沒有回復我。
我點開A在攝影網站的頁面,發現了另一個他。他的鳥、魚、蟲、蛙。還有他的人像。很多模特,有朦朧美的,也有誘惑美的,幾百個作品。再看他的配文,用文采飛揚來形容絕對不為過。不知怎地,就有些自慚形穢。四十歲的女人。想了想,又有些別的想法。
第二天A終於回復了,他道歉說前一天被領導抓了壯丁。熱情地跟我約了時間,說這個季節XX地方的XX花開得正好(原諒我不能說得太細,這個地標太明顯了),適合拍外景。
後來外景就拍了,非常成功。A連框子錢都不要。照片在我們辦公室傳閱,一群女人爭著要A的聯繫方式。A說,才不給她們。聽了這話,我的心裡就像一潭湖水投進了一顆石子。
過了幾天,和文山拌了幾句嘴。買了件新衣服穿給他看,他看了說:不好,別穿。我就問為什麼。他一邊改著稿子一邊頭也不抬地順口說:太年輕了,你穿不合適。說完空氣靜了,他一抬頭,才發現失言。
就是那天給A發郵件說,想拍套室內的寫真。A沒回復,直接打了電話過來。約了地方,是個四星的賓館。等周末去了,發現他還帶了個燈光師。他解釋說室內得調光,說這燈光師是個第一等的好手,我看過的XX、XXX的片子都是他的手筆。於是我們在裡屋拍,燈光師在外屋等。拍完一組,燈光師再調光。尺度也就到內衣。
拍出來特別美,照片里的我找回了二十幾歲的感覺。A還用軟體幫我修了圖。相冊送來,我卻犯了愁:不知道能放在哪裡。放在家裡當然不行,文山看到就什麼也說不清了;放在辦公室被人看到,更是可怕。拍之前沒想到這個問題,如今倒變成燙手的山芋了!A說,不如我幫你保管吧,你要想看,隨時來我家。反正B是從來不動我攝影的東西的。
後來A就帶走了我的相冊。之後的三個月吧,我忙、文山忙,A忙、B也忙。聚得也少了。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心裡又波瀾不驚了。
可有一天下午,A給我打電話,說要來混飯。那幾天文山出差了,我就買了三個人的食材。但是來的只有A,說B回娘家了。A還提著兩瓶紅酒,說是人家找他辦事,送的,直接從辦公室拎來了。我打趣他:當心被抓了典型。
A坐下,我炒好一個菜端出來,發現他趴在桌子上好像在哭。我嚇得差點把盤子扔了。A抬起頭,說:我辭職了。
我這才發現,他還帶著一個巨大的公文包。
見我沒說話,他又說:B還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還是沒說話,他再說:我一刻鐘也不能在那個辦公室待下去了。骯髒、噁心、令人髮指!
給我倒了酒,又給自己滿上。不待碰杯就一飲而盡。
他說:我還是想當攝影師,我不信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說完看著我,目光炯炯:你說我還能行嗎?
我說:你一定行。
他笑了,說:別人說,我不信;你說,我信了。
那天菜沒吃多少,酒喝光了。
醒來的時候頭很疼,除了婚禮那晚,我已經十幾年沒有這般醉過了,全身一絲力氣都沒有。
我向著身旁轉過頭去:還好沒有人。我坐起身來,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睡袍。
A換了身衣服,在浴室刮著鬍子。見到我,他放下剃刀,笑得一嘴白沫。
A走後,我在垃圾桶里翻來翻去,在床上、浴室里尋找著蛛絲馬跡,一無所獲。
可是,我的身體告訴我,昨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我心慌了好幾天,上班路上就跟前車追了尾。下來個金鏈子大哥,哐哐哐地拍我的車門。我鎖緊了車門報警,半天按不對鍵。突然A長槍短炮地出現在我車前,揮舞著他的三腳架,三言兩語,金鏈子竟然同意和解了。
A上了車,笑了,說: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當次騎士。
我在停車場待了很久很久,A陪著我沉默著,慢慢地我終於停止了顫抖。
很久,一抬頭,發現文山舉著手機站在我的車頭前面。原來我慌亂中沒撥出去的報警電話,竟撥給了他。文山一下飛機就接到了我的電話。
五十八分鐘的通話時間。我已經想不起一路上跟A說了些什麼,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晚上我睡著了,文山突然把我弄醒,動作異常粗暴,我喊著弄疼我了他也不管。
之後他又沉默了七八天。終於他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們沒什麼。這事兒就翻篇吧,不過這輩子就這一次,你能答應我嗎?
我使勁點著頭。
車修好了,一點痕迹也看不出來。我想,我的生活應該也可以這樣。
一個月後,我發現,我懷孕了。
我不相信,跑去藥店,把所有種類的試紙都買了回來,一條條試。又偷偷跑去醫院。
——確實是懷孕了。
整個孕期,我成了太陽,文山就是那飛速旋轉的唯一行星。我並沒有撒潑耍賴,可是文山也小心翼翼得實在過了頭。
文麟。麟兒。是個男孩。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取得過了,這樣誇自己的孩子,臉皮的厚度也令人堪憂。
文山不管,他激動得手舞足蹈。
滿月,請了三十幾桌。
百日,又請了一次。
文山紅光滿面,文山興高采烈。
我久久地端詳著麟兒,這孩子長得不像我,也不像文山,最重要的,也不像A。
和AB又慢慢熱絡起來,還是他們兩次出現在我們家的喜宴上之後。A給麟兒拍了無數照片,B整日抱著他不撒手。
終於發現我實在是個涼薄的人。我對於麟兒的熱情似乎還不如AB這對陌生人。後來認了乾親,我就沒有反對。AB搞得隆重極了,又是儀式又是晚宴,請了幾百人。
你一定以為故事要結束了,對嗎?不,我要講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三個月後,文山入獄了。受賄,數目大得驚人。他一直說是被冤枉的,坦白說我一直以為在他那個職位,想有點灰色收入都很難。
隔著玻璃,文山說,有了麟兒,想得就多了,也遠了。
出庭回來,我就病倒了。
B向單位請了長假照顧我,麟兒也幾乎是AB在照看。他叫出的第一聲媽媽不是對我,而是對B。
那種又感恩又介意的心情,非當事人真的很難有分毫體驗。
隨著我病得越來越重,我就想到了很多。麟兒跟著AB我是放心的,就是十幾年後文山出來時,這孩子就跟他成了陌生人,這對文山不公平。
還沒有再跟文山見一面,我就不能下床了。B請了專家來家裡,說是她老同學的哥哥。專家語焉不詳地安慰我,於是我知道了——我是要死了。
我背著B,流著淚寫著遺囑。
如果不是我多年未見的母親突然來訪,這個故事就真的要結束了。母親的本意是要炫耀一下她還有個當主編的大女兒,在她們醫院的一幫返聘專家中間找些存在感。不看動機,母親真的救了我的命。她把AB支開,一針見血地告訴我:你是中毒了,不是得了絕症。
在ICU住了七天。母親和幾個老同事的放鬆之旅又變成了大小夜班。
終於活過來了。AB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告發他們。
他們說,願意把一生積蓄都給我,然後遠走他鄉。
我問:為什麼一定要我的麟兒?你們可以抱養一個孩子!
AB支支吾吾,最後說:這孩子是B和文山的。
我徹底傻了。
A說,他患有一種遺傳病,從十幾歲發病就飽受折磨,而這種病是百分百遺傳的。一開始他瞞著B。而B有著習慣性流產的體質,根本不能生育,一開始也瞞著他。兩人絕望了。
B說,他們把目標盯在那些想要玩刺激的都市遊戲的夫婦身上。
我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A說,交換~伴~侶~的遊戲。
B說,在文山之前,他們已經找了好幾對夫妻,最後都因為各種條件不滿足而放棄了。文山找到他們的時候,兩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B輕易地就懷上了文山的孩子。而那個紅酒之夜,AB在麻醉了我之後,把B的受精卵放入了我的子宮內。
我就是——一具容器。
我說:我不相信,文山不在,你們才這樣污衊他。
AB說:你可以親自問他。
我就去了,坐著輪椅。
隔著玻璃,我告訴文山:我準備把麟兒交給AB夫婦,我還要跟他離婚。
文山激動得要跳起來:麟兒是我的孩子,我驗過DNA!
他痛哭流涕:我不在意你跟A的事!求你不要把我的兒子給別人!
我最後一次隔著玻璃附魔他的臉:麟兒的確是你的兒子。
我並沒有告發AB。我還保存著他們認罪的錄音,可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聽一遍了。
我最後一次抱著麟兒,對他說:雖然我們是沒有血緣的,但懷胎十月,哺乳半年,也算是一場緣分,我不告發你的父母,是不想讓你一生孤苦伶仃。我自小沒了父母,深知其中滋味。
我把他交給了B,看著他們轉身走遠,走到我的世界之外去。
別了,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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