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娛專訪 | 《記憶大師》陳正道導演:我再也不想和段奕宏合作了
「出來跑,總是要還的!人在江湖不怕打殺,自卑感作祟自大狂作死!」
聽起來像是個小混混的叫囂,卻出自導演陳正道。《記憶大師》臨近上映,一直潛水豆瓣的他「浮出水面」,暗戳戳跑去豆瓣評論下給自己的電影打了個中規中矩的三顆星。
從《宅變》《盛夏光年》,到《重返20歲》《催眠大師》,這位曾被譽為台灣電影界天才的80後導演,頂著「從不辜負市場和觀眾智商」的光環,性格卻異常鬼馬。
看到小娛來了,他興奮地拉住我們「聊八卦」:段奕宏因為一瓶水把他整瘋,黃渤模仿小朋友被笑「幼稚」,王真兒成為片場最慘演員,三番兩次被不同人推下樓梯.....
不過面對電影放映後的眾多媒體與影評人,陳正道仍是深吸了一口氣。力排眾議提前點映,他坦言其實並沒有底氣,甚至賣萌懇求眾位,「對我來講,華語電影真的很需要新類型。就高明度、社會探討度上,我們不如《踏雪尋梅》,但在娛樂度、幻想度、打造新世界觀上,我們是儘力的。如果老師們不喜歡這部片子,放映三周後再告訴大家哦~」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們的話題從家庭暴力聊到華語電影軟科幻,從「大師」系列跨越到東方哲學,又從近幾年資本市場的熱錢湧入,談到導演自台灣北上,卸下浮躁與銳氣擁抱成熟。
聊到興起,陳正道會忍不住聲音抬高,很快又抱歉地解釋自己並非咄咄逼人,只是「看到拍得比我好的電影時,我會胃痛」。
- 如果吃飯局才能拿到投資,那叫走關係
作為典型雙魚男,陳正道對自己剖析得很透徹:「我性格里有很大的自卑跟自大的混合體,面對觀眾我很自卑,面對電影公司,面對我的投資者時我很自大。」
港台北上的導演不少,很多人在物慾橫流、觥籌交錯間也學會了內地資本與人情運作的門道。陳正道卻是個例外,來內地七年,不混圈子,不吃飯局,不和領導們開會。
甚至包括合作了兩部電影的萬達,陳正道回憶起三年前《催眠大師》記者會後的晚宴,可能是唯一一次與萬達老總近身接觸的時機,他只呆了半個小時就借故開溜,「我認為我就是電影導演,在把電影拍好這件事上我更願花時間。」
以上舉動很容易被扣上「恃才傲物」的帽子,對於23歲就一拍成名的陳正道就更是如此。「恃才傲物的狀態是你瞧不起所有的人,」陳正道想了想:「如果要吃個飯局我才能拿到投資,那叫走關係。」
他時常流露出耿直boy的一面。點映場一上來就坦言,出品方「是希望我們藏起來不要(提前)放,因為他們認為這個片有一些不好消化,或者跟現在華語觀眾想看的電影不太一樣。」
他當然知道沒有提前觀影的好處可能是神秘感更強,大家對片子期待更高。黃渤+段奕宏+徐靜蕾的全明星卡司,又有科幻懸疑的時髦包裝,似乎能夠掩蓋其背後關於家庭暴力、科技與人性博弈的沉重主題。
陳正道安排了更多點映,和每一位在場觀眾積極交流。「我不相信宣傳的那一套,什麼觀眾都很笨,二三線城市的不在乎內容,想看大明星就進影院,我就是不相信這一點,」他強調,「因為我自己就是觀眾,我自己就是豆瓣影迷。」
對上很會保護自己,甚至很是「叛逆」的陳正道,對下卻很怕被不喜歡。點映當天,面對數十家媒體和資深影評人,已經通過《催眠大師》《重返20歲》《盛夏光年》等多部作品證明自己的他,仍然心情忐忑,語速也禁不住快了許多,因為作品「拍得可能沒有我們說的好」、「野心太大,沒有底氣」。
這種時而傲嬌時而自卑的分裂感,來源於陳正道的成長背景。小時候因為智商測驗高分被分到自由班,但聰明和會讀書顯然是兩碼事。因為讀書不好,他像《盛夏光年》里的男主余守恆一樣,經常被老師訓斥,把課桌搬到操場上罰站。
「有很多原因,讓我跟班裡其他人不太一樣,還有其實我小時候容易說謊,騙父母的零用錢,騙老師,」他笑得一臉牲畜無害。
孤獨、愛幻想、尋找自我認同,成為陳正道日後電影的常見主題。「你有沒有發現,我的電影很多時候都是主角在跟自己搏鬥、跟自己過不去。」
這種糾結與敏感也成為其電影創作的養分,隨著2014年《催眠大師》熱映,陳正道似乎摘掉了文藝導演的帽子,正式轉戰類型片市場,但他的作品中仍能看到其他商業片並不常見的深邃主題。電影之於他成了一個漫長的自我認同過程:《催眠大師》講自我救贖,《記憶大師》面對自己內心的怪物,而下一部《心靈大師》關注校園霸凌。
《記憶大師》中幾乎使用了整本的埃爾加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這是傑奎琳·杜普雷、《她比煙花更寂寞》主角原型的成名作。明知沒有多少人會發現,即使發現可能也會覺得略顯矯情,陳正道依然堅持放在電影中,希望與影片里命運同樣坎坷悲愴的女性,形成情緒上的互文與共鳴。
「我希望我的電影提醒所有女性,任何以愛為名義的傷害,再小它都不是家務事。」他時常觀察到華人世界的微妙,「家暴跟霸凌很特別,人們分不清什麼是家務事,我們該懂得多少。鄰居發生吵架,我要不要報警?學校發生學生打學生,到底是學校處理,還是警察處理?不干涉他人的『家務事』,是不是也會成為助長暴力的一部分?」
創作《記憶大師》劇本時,陳正道和編劇任鵬圍繞這些話題探討反覆修改劇本,「任鵬寫了一個12集的美劇含量給我,其實裡面除了徐靜蕾那個角色,每個人都曾被我們設置為兇手過,我們想把大魔王變得更複雜一點,」他毫不諱言自己的貪心與野心,並且補刀說,「都是豆瓣影迷害我們,因為之前《催眠大師》大家就說太好猜了。」
懸疑電影就是導演與觀眾的智商博弈,和現場觀眾一起探討甚至爭執電影中的bug,可能是陳正道忙碌一天後最開心的工作。「我曾經抓到過《Zodiac》里的bug,我自己也很得意,還寫信給導演,很氣他沒有回我信!」他一邊佯裝生氣,一邊對給自己挑刺的影迷『繳械投降』,「好吧,我允許你(評分)少給我一顆星。」
- 影帝的較量:演技飈過對方,就毀了角色
雙魚座不但感性,還念舊。陳正道的團隊總是那群人,美術指導合作了12年,攝影從《盛夏光年》開始一直拍到現在,編劇也已經《101次求婚》時的老夥計。
選角工作也一直是陳正道自己操刀,《重返20歲》從韓國找來當時尚未解約的鹿晗,《催眠大師》邀請因《泰囧》如日中天的徐崢加盟,最新一部《記憶大師》,主演黃渤、楊子珊、王真兒和陳正道都是二度合作,還拉來了戲痴段奕宏,文藝女神徐靜蕾,大咖雲集讓這部片子的投資成本過億。
並沒有什麼背景的陳正道,為何每部戲都能請來好演員?其實秘訣無非是劇本足夠吸引人。
陳正道說自己有種對於「錯位」的執著,比如喜歡讓喜劇演員演正劇。於是在他的電影里,徐崢是嚴肅的催眠師,包貝爾演繹喪妻的絕望,黃渤則在《記憶大師》中,挑戰了一個急需找回自己記憶的作家角色,沒有一絲搞笑,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劇本提供的記憶交換影響情緒感知的設定,也讓演員有充分的發揮空間。黃渤飾演的江豐和段奕宏飾演的沈漢強,分別載入了對方的一部分記憶,隨著記憶重載,兩人逐漸習得彼此的性格特點。
「劇本上都有寫他們性格的百分比,比如上場戲黃渤是100%的江豐,下一場變成是70%的江豐,30%沈漢強。隨著交錯的記憶不斷影響他們的情感和性格,黃渤從優柔寡斷變得冷靜,段奕宏則開始感情用事,出現破綻。」
究竟是行為決定我們的記憶,還是記憶定義我們的存在?帶著這個思辨性問題,陳正道經歷了他拍電影以來,印象最深刻也最為奇特的飈戲片場:有時候黃渤演了一場後,段奕宏說不對,如果是按照沈漢強的性格他不會這麼做,然後親身給他示範一遍,黃渤照著模仿,反之亦然。
「拍攝過程很好玩,是我演你一次,你演我一次。」陳正道糾正道,「這其實並不是飈戲,他們誰飆過對方的同時,那個角色也就毀了。」有時候他也被兩位影帝級演員的較真鬧得哭笑不得。比如段奕宏為了喝不喝一瓶水糾纏半天,連拍20多條後,陳正道感嘆「再也不要跟段老師合作了,他對於角色的建立結構太複雜,對導演壓力好大。」但冷靜過後,他忍不住想再給老段寫個角色,「雖然現場一定又會很痛苦」。
可能因為自己個性就很強,作為導演時的陳正道也很細心留意演員的個性。「八個主要角色,我用了四個明星,四個新人,我的工作是調和他們的表演方式,不是把他們全部都變成寡淡的表演,或是怒吼的表演,因為他們不一樣。」
所以在《記憶大師》中,我們會看到意外收斂的楊子珊,輕盈又沉重的徐靜蕾,不動聲色的許瑋甯,以及撕心裂肺的王真兒。
「但其實我覺得,徐靜蕾在裡面的表現並不夠出彩。」
面對小娛的質疑,已經化身為徐靜蕾迷弟的陳正道反問:「那《聶隱娘》中舒淇的表現你們覺得如何?」
「我成長背景在台北,我是看著蔡明亮的戲長大的。」他解釋道,「爆發、崩潰大叫也許很吸睛,我可以讓張曼玉,郝蕾甚至鞏俐,站在槍前戲劇化地掉著眼淚,但只有徐靜蕾能演我要的那種感覺,一個知名作家的太太,一個有才氣、同時帶有自我認同和否定的女人。」
這麼回答完,似乎是覺得過於犀利,他語速慢了下來。「說實話,今天你們問我所有問題,置疑反駁你們之餘,其實都有敲到我的心一點,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又沒有做好。
- 撐起東方的軟科幻世界
「市場很善待我,」陳正道並不否認。從第一部《宅變》創下台灣1800萬票房紀錄開始,陳正道幾乎每一部作品都經得起市場和口碑的考驗,包括來大陸發展後,《101次求婚》《重返20歲》《催眠大師》挑戰不同題材,均獲得了2億+的票房。
「我覺得這些年拿投資確實越來越容易,」他坦言。「但我覺得相比一般導演,我告訴自己要更尊重我的投資方,就是我要拍新的東西,而不要拿錢拍已經被證明成功的東西。」
《催眠大師》之後,拒絕了很多大IP改編和青春片邀約的陳正道,和任鵬又一起做了被他們視為「勇氣之作」的《記憶大師》。
雖然前有衛斯理、原振俠系列,後有《三體》,但任鵬覺得只要提到科幻電影,或者把中國人放在科幻題材里,「都會天生就有一種抗拒性,上一部有印象的科幻還是《霹靂貝貝》」。
陳正道接下他的話茬,「這就跟美國人演武俠片一樣,華人做科幻確實有點『原罪』。 科幻是關於未來的想像,這點中西方差異很大,西方世界永遠告訴你,聖經上怎麼說,啟示錄會怎樣,但我們華人喜歡講過去,比如我們的祖先發生了什麼。」
為了解決這種違和感,陳正道選擇了軟科幻。《記憶大師》並不追求科學技法或科幻展現形式的絢麗,甚至電影中重塑記憶的機器顯得有些復古。但陳正道頗為滿意的是他們關於「穿戴式記憶」的設定,即記憶可以分層,通過手術去除的並非記憶本身,而是關於記憶的情緒。
所以預告中江豐與妻子張代晨離婚,他一臉淡漠地交待說,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及我向你求婚的場景,只是沒有感覺了。然而感覺喪失並不像記憶喪失,所以當妻子發生危險時,江豐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
「我們一直希望能為華語片的假造科幻帶來一點原創的東西,至少不要讓人家覺得,你做的什麼都是別人看過的。」陳正道津津樂道地講起《暖暖內含光》《盜夢空間》《睜開你的雙眼》等一系列經典電影,它們都擁有令人驚艷的某些設定。
而在《記憶大師》中,記憶暫停的細節同樣設計精妙:無限延伸的房間、螺旋字母排列的報紙,都是初始記憶被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發生的合理投射。
「其實做導演很多時候反映出你是一個怎樣的觀眾。」陳正道試圖把自己看懸疑電影時的推理與解密快感,讓觀看《記憶大師》的觀眾也能感同身受。
不管這部作品成敗與否,可能都不會阻擋陳正道不斷開拓電影新類型的野心。「這次我拍一座城市,下次可能就是一個星球、一個星系。」
他說這話時,依稀又能看到幾分年少意氣風發的樣子。20來歲就能拍出《盛夏光年》的陳正道,一度覺得自己是個天才,「當時還沒有《lala land》的導演,你會覺得這世界上你已經很厲害,兩三部電影內就去了十幾個國家參加影展,什麼人的話你都聽不進去。」
驕傲之後是幾年的沉寂,陳正道變成了台灣炙手可熱的MV導演,電影作品卻不見出爐。「你問我那五六年發生什麼事?多了。」他輕描淡寫,「我可以拍廣告拍到一半不爽就走人,我可以答應今天要開機,早上找個理由說牙痛,我就消失跑出去玩。」
從台北到北京,有什麼東西正在被磨平。如今面前的陳正道,縱使不願接受採訪,依然乖乖坐在那裡任我們問東問西。曾經四年沒有工作讓他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當導演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不會攝影,我不會美術,我不會演戲,我只會動這一張嘴」。
「我剛剛告訴自己,各位也是做各位的工作,你們一定是因為對這部電影有興趣才來,我現在再心煩我也得坐過來......而且我很怕你們到時候豆瓣給我劣評!」
「去年我看《七月與安生》,看完我胃痛,覺得為什麼他拍得比我好,」他大咧咧地開玩笑。「在中國市場大風大浪,紙醉金迷的年代,每個月我都收好多劇本。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這可能反而是一個好的狀態。」
(作者:曹樂溪 FM:潘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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