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果樹瀑布邊的遐思

黃果樹瀑布邊的遐思

初識黃果樹瀑布，是在八十年代的中學地理課本上。對於一個鄉下孩子而言，我當時記住的，只是那美麗的彩色圖片和一種無法親眼見到實景的遺憾。

上了大學之後，偶讀徐霞客遊記，發現他對黃果樹瀑布極盡讚美之辭：「翻岩噴雪，溪皆如白鷺群飛。一溪懸搗，萬練飛空。搗珠飛玉，飛沫反涌，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勵。所謂『珠簾鉤不卷，匹練掛遙峰』，俱不足以擬其壯也，高峻數倍者有之，而從無此闊而大者」。反覆吟詠，手摩心畫，不覺為之傾倒。

nn

前不久因偶然的機緣到貴州一游，近觀黃果樹瀑布的夙願終得實現。

一

出發去黃果樹瀑布的前一天晚上，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擔心，擔心黃果樹瀑布會遭到某些人文的破壞，擔心黃果樹瀑布沒有我想像中的美。

近年來，我也曾走過不少地方，但失望者居多：很多地方為了發展旅遊，大興土木，建設了很多無足為奇的平庸景點。而尤其在那些以秀美山川為招牌的所在，往往不時地冒出不土不洋的現代建築，目之所及，比比皆是，讓人掃興之餘，徒增勞民傷財的感慨。

nn

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我隨團坐上了旅遊車。

黃果樹瀑布位於貴州西部的白水河上，聽在車上導遊講，這一帶是典型的岩溶地區，長期的河道變遷、襲奪、暗河塌陷，河流下切，致使河床級級跌落，形成多種多樣的瀑布。黃果樹瀑布高74米，寬81米，是中國第一大瀑布，在世界排名第三。春夏季多雨時節，瀑布飛流直下，聲震四野，然而，她的季節特徵卻十分明顯。一到秋冬枯水期，瀑布就明顯「變小」，遇到乾旱年份，甚至還成了涓涓細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貴州省2002年投資近3億元，在黃果樹大瀑布上游14公里處建設了一座巨型水庫。這座水庫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讓黃果樹瀑布在枯水期依然保持壯觀的景象。「儘管現在正是冬季枯水期，但您卻不會留下遺憾。」從導遊充滿自豪的介紹中，我們感受到了貴州省此舉的深得人心。

沿著石板路拾級而上，便聽到了轟轟的水聲。極目遠眺，蒼翠滿懷，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清爽和原始的氣息。隨著水聲越來越大，依稀看見了黃果樹瀑布的倩影。在轉了幾道彎之後，我到了正對著瀑布的觀瀑亭。但見河水從斷崖頂端飛流而下，水石相激，煙霧迷濛。在這裡，至柔的水與至剛的山結下了不解之緣，造就了一部能用全身心去感受的交響樂。在陽光的照耀下，細霧中彩虹道道，如夢如幻，奇妙無窮。

觀瀑亭上有對聯曰：「白水如棉不用弓彈花自散，紅霞似錦何須梭織天生成」，獨具匠心的語言，透著一種大俗大雅的俏皮與智慧。

沿著山路下行，不到一刻鐘，便到了瀑布的跟前。漫天傾潑的瀑布，使峽谷上下充斥著大量的水煙雲霧。很快，我就覺得自己的衣服已經有些濕潤了。舉目四望，但見群山重疊，林木蒼翠，雖是深冬季節，但周邊的景色依然秀麗可人，讓人流連忘返。

nn

瀑布的背後，是一條百米左右的溶洞。小心翼翼地走在洞中，依然不時傳來被水澆了一身的驚叫。洞外，飛瀑如銀白色的水簾在轟鳴中落下，不時地向洞內灑落點點珠玉。那氤氳的水汽襲來，透著一種莫名的清新與親切，使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伸手承接那些水汽，一如童年時在陰雨天戶外嬉戲的孩子。n

走過了百米溶洞，我在一處比較開闊的地方停了下來，景色如此美妙，我都捨不得前行了。

二

在我的印象中，貴州似乎一直就是個不毛之地。春秋後期，漢王朝派使者出使夜郎，由此引出了一段「夜郎自大」的典故，唐代柳宗元著名的寓言《黔之驢》,又讓貴州成為「黔驢技窮」的發源地。這些事情，都從反面印證了貴州得與世隔絕，消息閉塞。但此次來黔，耳濡目染中，不禁為歷史久遠的黔地文化所深深吸引了。貴州許多民族關於人類起源的傳說，一點也不比伊甸園裡亞當夏娃的故事遜色。威寧彝族的「變人戲」、「虎舞」，侗族舞蹈表現他世紀的「天公地母舞」，至今仍能見到。據貴州史家考評，苗族的祖神，就是與炎黃齊名的蚩尤。五千多年前，蚩尤部落繁衍生息於黃淮大地，並創造了舉世聞名的「河姆渡文化」，在部落戰爭中，蚩尤最終敗於炎黃聯軍，蚩尤被殺，其部落被迫南撤。如今，蚩尤遺迹在貴州大山深處隨處可見，苗族婦女頭上的牛角銀飾和史詩般的服飾圖案最為典型。而從苗族那高亢奔放的歌舞以及各處神奇的祭祀活動中，我們依稀能夠解讀那段背井離鄉、拚死征戰的悲壯歷史。

到貴州一個最值得注意的文化現象，就是老漢族。洪武14年（1381年），朱元璋為實現統一大業，北調30萬大軍南征雲貴。歷經8年的慘烈征戰，隱患終於消除，但30萬大軍僅存4萬將士。為鞏固政權，朱元璋下令軍隊就地屯墾造田。於是，軍營從此亦兵亦民，易於防守、便於生活的關、屯、哨、堡、旗等營寨應運而生。這些軍人及其家屬的後代在此繁衍生息，他們管自己叫「老漢族」，其生活習俗仍然沿襲漢代，其獨特的民居、服飾、語言、飲食文化，民間藝術形式及宗教文化，在安順一帶完好地保存下來。

nn

一個民族，在虎視眈眈的異族包圍中，如果不想被同化和消滅，最重要的莫過於禁止通婚和演習武事。老漢族們只所以歷經數百年社會變遷不被異化，就在於他們不和當地少數民族通婚，並保持了演習武事的傳統。即使到了現在，每年初一至初五，老漢族的各村男性依然老少咸集練習攻守，他們以一條幹溝為界，互擲石頭、土塊，哪怕對打的雙方是父子也不迴避。據《續修安順府志》記載：「黔民中多來自外省，當草萊開闢之後，多習於安逸，積之既久，武備漸廢，太平豈能長保？識者憂之，於是乃有跳神戲之舉，藉以演習武事，不使生疏。含有寓兵於農之深意，迄今安順境內，盛行不衰。」將戰備思想融於節日遊戲，亦是有識之士的一番苦心。畢竟，為了取得勝利，他們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24萬將士戰死疆場，以至於漢族的戴孝標誌——頭上纏繞麻布白帶——已經成為老漢族女人服飾文化的要素。其中的悲苦，令人想來都令人沉痛。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中的有識之士怎麼能夠允許後人沉湎於安樂，喪失警惕呢？

三

到貴州不能不提到我國的大哲學家王陽明先生。

王陽明（1427-1529年），名守仁，字伯安，浙江餘姚人，自稱陽明子，世稱「陽明先生」。明朝正德三年（1508年），時任兵部主事（相當於司局級）的王守仁因開罪宦官劉瑾，觸怒了明朝皇帝，在被扒下褲子打了四十大板之後，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今修文縣）驛丞（相當於科級）。

nn

從繁華之都一下子墜落荒山野嶺，王陽明陷入了深深的絕望與苦悶。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老那篇千古不磨的《瘞旅文》中看出來。這篇文章哀吏卒客死他鄉的悲涼，嘆自己落魄龍場之不幸，激情所致，如泣如訴，句句是血，字字含淚，至今讀來，仍讓人黯然神傷。

也許，苦難正是人生的老師。在窮鄉僻壤的龍場，王陽明對人生對社會深深的思索終於有了結晶，他提出了「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學說，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有名的「龍場悟道」。王陽明明確反對宋朝朱熹的「知先行後」論，反對道學家崇尚空談、言行不一的作風。在程朱哲學一統天下的當時，王陽明的學說對於解放讀書人的思想，使人敢想敢做起到了燎原星火的作用。

王陽明的學說一經提出，便受到了眾多有識之士的追捧。明清以來，無數官吏文人在據說「龍場悟道」的陽明洞，題詩留念。日本學者認為王陽明是明朝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王學是日本明治維新主要精神資源，無王陽明即無明治維新，也就沒有現代化的日本。王陽明對晚清名臣如曾國藩、李鴻章和近代名人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影響極大。蔣介石最崇敬的思想家就是王陽明，他曾經三顧陽明洞。1949年逃居台北之後，還將所住之草山更名為陽明山。時至今日，每年依然有不少國外的「王學」追隨者來此「朝覲」，以虔誠的膜拜來緬懷這位思想上的先行者。

王陽明在貴州僅僅三年。這三年，對王陽明來說是折磨，困頓，而對貴州人來說，確是一大幸事。在這三年中，王陽明創辦了龍岡書院，首開貴州書院講學之風。他對學生提出了「立志」、「勤學」「改過」、「責善」四條規定，體現了現代教育的基本精神。尤其是他強調「求古聖賢之心以蓄其德」是為了「達諸用」，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強調理論和實踐結合，對於貴州學子「學以致用」的思想影響甚巨。

三年之後，也就是1511年，宦官劉瑾倒台。由於王陽明是遭劉瑾排擠被貶的，此刻也就理所當然地被作為忠臣重用。一紙任命下來，王陽明調任僉都御史（相當於司局級的紀檢組長）。

在赴任的路上，王陽明立下了他的著名功績：平定「宸濠之亂」。當時，正德皇帝朱厚照沉溺淫樂、荒廢國政，寧王朱宸濠遂起了篡位之心，豎起了造反有理的大旗。王陽明立即召集了附近官軍，採取了「圍魏救趙」的策略，直指寧王的根據地——南昌。朱宸濠慌忙率軍回救，王陽明就地設伏，14萬的大軍在鄱陽湖畔展開了激戰。在戰鬥的第三日，王守仁就將寧王逼至絕境，平叛總共花了三十五天，一時被譽為「大明軍神」。

王陽明的成功，卻讓皇帝朱厚照感到非常掃興。朱厚照太喜歡找刺激，寧王叛亂後，他自封為「威武大將軍」（ 級別應該比皇帝低，呵呵），要領軍南下。然而當他到達河北涿縣時,王守仁擒獲寧王的捷報已到。朱厚照似乎已無南下的必要,但他身邊的搖尾系統卻給他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高級創意——封鎖消息，繼續進兵，到江南玩一場「御駕親征」的遊戲。於是乎，十幾萬大軍在江南玩鬧一年後，排演了一出超級鬧——朱厚照讓官兵將朱宸濠釋放，然後團團圍住，等待他親自上陣將其再一次活捉。朱厚照親手抓獲叛賊，功勞自然大大的，搖尾系統們馬上開動，上表祝賀，朱厚照也就心滿意足地坐在南京的宮殿上接受他們的跪拜恭維。這種類似貓捉老鼠的任性胡為，就像一個鬧劇，然而不幸的是，它卻是真實的歷史。為這樣一個混蛋皇帝服務，對王陽明這樣的天才人物而言，也不啻於一種折磨。從王陽明以後再無升遷來看，王似乎對這個大明王朝已經看透和絕望了。

四

梁園雖好，終非故土。黃果樹瀑布雖美，但畢竟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導遊已經在遠方招手示意了，我不得不走。

對於黃果樹瀑布來說，我只是萬千過客中的一員。儘管我也曾坐在瀑布的邊上，聽過她的轟鳴，欣賞過她的美麗，甚至還思索過一些沉重的歷史，但這又能如何呢？

黃果樹瀑布永恆，而我生飄忽，不會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我依然會將黃果樹的驚人之美深藏心底，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慰籍我寂寞的心。

我很想知道，多少年後，是不是還會有人來到黃果樹瀑布邊，像我一樣在瀑布邊上坐下來，獃獃地對著瀑布胡思亂想些歷史呢？誠如是，也算是千古之下的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