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匆忙的死亡
多年前,外公去世,媽媽哭了一陣,滾了一陣,什麼也沒說。前年大姨因癌去世,媽媽哭了一陣,滾了一陣後,聲音顫抖著說,崽,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人活過四十,突然就會老得很快了。
我說,為什麼?
媽媽說,因為人活到這個年紀,不是自己要開始準備死,就是要開始準備看一些至親死了。
當時媽媽說完這句話,望向已經失去丈夫和一個女兒的外婆。只是沒想到,三年後,準備好的媽媽等來的不是外婆的葬禮,而是二舅毫無徵兆的死亡。
那天爸爸打來電話說,崽,你回來一趟。
我說,怎麼了?
爸爸說,我剛把你二舅從田裡抬了回來。
我說,怎麼了?
爸爸說,你二舅走了。
我愣了愣說,怎麼了?
爸爸說,反正你回來吧。
據傳二舅死得很快,在田裡開著犁田機犁田時突然就倒了下去,然後未熄火的犁田機嘟嘟嘟叫著從他手上開了過去,把手鉸成了兩截。
由於當時沒人聽見慘叫聲,所以很多人推測二舅的手斷掉時,人已經沒了。但至今仍未推測出來,二舅到底是倒下時就已經沒了,還是因為倒下後,被田裡的水活生生給悶沒的。
但不管怎樣,反正他就是沒了,沒有任何徵兆的沒了。沒人打算去搞清楚具體原因,像這世上每天都會發生的那些無法知道真相的死亡事件一樣。
二舅死得像他活著時一樣匆忙。
他生前沒有正經工作,養家糊口全靠在山裡搞點動植物賣,一生抓蛇無數,捕魚無數,打獵無數,種下水稻無數。
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提著個編織袋上山就是提著個編織袋下山,面龐始終黝黑,腳步始終匆忙,他唯一停下來的時刻,就是端著一杯酒,蹲在門口,一邊喝一邊逗他自家的狗。
他跟舅媽兩人起早貪黑上山下田,養大了兩個孩子,蓋起了一棟房子,最近十年心心念念想抱孫子,奈何大表哥在與姑娘相處方面不太擅長,今年三十六歲,仍舊單身。
眼見自己的兒子空長歲數,即不成事也不成家,二舅不止一次念叨,這他娘做著沒勁,看不到媳婦看不到孫子,做著真他娘沒勁。
但他依然在做,直到最終倒下,像一塊泥土一樣被犁田機犁了過去,死因不明。
小的時候,由於同村,加上我本來就野,所以常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他設陷阱抓兔子,我就為他提口袋,他背著電魚機電魚,我就給他提桶。他手把手教我釣魚,教我抓鳥,甚至在國家禁槍前還教我如何用鋼管和火藥自製簡易獵槍。
有次捉蛇,蛇溜進了一道石縫裡,他擺擺手叫我過去,說蛇進洞後蛇鱗張開會掛住洞壁,拔不出來,讓我揪住蛇尾,好讓他回家拿鋤頭來刨。
我說,這蛇有毒嗎?
他說,有。
我說,那你還叫我抓,萬一被咬了呢?
他說,膽子這麼小,那你還怎麼跟我學做一個獵人?
那是我第一次摸蛇,一摸就是一下午。那個下午太陽毒辣,我全身繃緊蹲在山腳下,雙手揪住蛇尾,蛇往裡面扭,我往外面拔,連騰出一隻手擦汗都不敢,等二舅醉醺醺趕來,我跟蛇都快累壞了。
我看他手上沒拿鋤頭,就說,舅,鋤頭呢?快刨啊。
他哈哈一笑,噴我一臉熱乎乎的酒氣,然後彎下腰,右手輕輕揪住蛇尾,扭頭對我說,看好了啊,你現在還小,以後長大會玩屌了,就知道了。
我正琢磨「玩屌」這個詞,他已經單手握緊蛇露出來的半截身體,把蛇往前推一下,往後拉一下,如此循環幾次,原本像長在洞里的蛇立刻像根棍子似的被拔了出來。
我說,舅,你太牛了,但你是不是耍我呢?
他在我後腦勺拍一掌說,我就是想讓你練一下膽子,這蛇沒毒。
農村有句話:撈魚打蝦,永不發家。二舅乾的那些事,我覺得很有趣,但親戚們並不待見,儘管有些人想吃什麼野味時總會堆著笑臉找他,但轉過身,又會面露鄙夷。
二舅一輩子都在匆匆忙碌,雖然喝醉時不太好相處,愛說大話,但誰家有什麼事找他,他從不推脫,擼起袖子就會搭把手,有時弄到什麼野味,也會想著給親戚們嘗一嘗。
像農村裡很多沉默的漢子一樣,二舅生前沒人問他累不累,也沒人願意跟他坐著聊一聊天,直到他倒下,死了,消息通知到每一個親人,他的一生才終於變得栩栩如生。很多人開始算他做過的好事,曾給自己帶來的幫助,還幫他算這一生吃過的苦,受過的罪。
生活是匆忙的,匆忙到很多親情日漸變得淡漠,匆忙到親人間因聚少離多開始在彼此心中變得身影模糊,甚至匆忙到很多時候,有些人唯有死去,才能讓自己在親人們的心中短暫的重新活過來。
多少本該生時敘的舊,偏偏要等到彼此中的一位永遠離去,過往的記憶才終於被重新激活,化作眼淚和言語,傾灑在葬禮上。他們這般,我亦如此。
信佛的外婆知道二舅去世後,躺在床上不願起來,一會怪自己活得太久,把兒女的壽命給佔了,一會怪二舅這些年殺生太多,所以遭此報應。她不停地問自己怎麼還不死,又不停地問,我兒子抬出去沒,抬出去了的話,你們就準備準備,然後把我抬出去吧。
後來估計沒力氣了,外婆就不哭也不喊了,只一個勁的埋怨外公,說老頭子好命,早走一步,躺在地里什麼都不用管,每天晒晒太陽淋淋雨,睡得舒服踏實,女兒死了他不知道,兒子死了他也不知道。
外婆說她現在就盼著自己早點死了,然後去地府扇外公兩耳光,問他怎麼老接錯人。
沒人知道怎麼安慰她,因為沒人知道如何對一個在十年內經歷了一次喪偶和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人,說出那句單薄的節哀順變,或是事已至此。
很多事沒辦法,死掉的人沒辦法,活著的人也沒辦法,這也難怪很多人想著想著,實在想不出辦法,於是決定用死來當辦法。
二舅離世已經八天,親戚群里和現實中關於他的生前已經無人討論,將他的手鉸斷的那台犁田機被人抬上來又抬下去,繼續嘟嘟叫著在田裡轉圈圈。
我匆匆寫下這些不為別的,就是想說一句、想讓更多人知道,八天前,有個我覺得很不錯的人,匆忙地死了。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推薦閱讀:
※不做標題黨,真正的春節自救指南
※幸好母親病逝了
※未解脫者為善為惡
※在外地上大學,怎麼孝敬父母?
※父親節,你想對父親說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