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小晴今年不小了，年過半百已近六十，連女兒小茵都三十二歲了。

說起女兒的年齡小晴就著急。

前幾年女兒還談著一位不錯的男朋友，是小晴親自「審核」過的。那青年皮膚白白的看著就乾淨，白凈的同時一點也不娘氣，小晴覺得這太可貴了。

這年頭好多男明星看著男不男女不女的，小晴在電視上看到他們都覺得分辨不出來誰是誰。

更重要的是人家年紀輕輕就在行政機關混到個副科級別了（也看出家境和人脈真不錯），說話還那麼謙虛低調。

小晴覺得這男孩子靠譜，會做人，能做事，可以給小茵帶來幸福。

可惜談著談著就分手了，小晴在電話里質問小茵：「你怎麼就把人家趕走了呢？」

小茵覺得好笑，呵了一聲，但怕自己母親覺得自己說話態度顯得忤逆，又耐心解釋道：「他非要我結婚後生孩子，我不想生。」

小晴氣不打一處來，她可多少次在自己同學面前炫耀了自己女兒多優秀、自己女婿多靠譜，居然就這麼吹了！

「你可真是惡毒，連孩子都不喜歡。」小晴一氣之下說話重了些。

「我喜歡孩子啊，就是怕疼。」小茵倒也沒因為自己母親說自己「惡毒」就跟著說一些不中聽的話，反而老老實實給了個挺實在的理由。

小晴納悶了，小茵闌尾炎的時候一聲不吭額頭冒著冷汗撐到去醫院，直到手術後拆線她可從來沒喊過「疼」字，這麼重要的事情小茵竟然敢以「疼」為理由推脫掉。

繁衍是我們女人的責任啊！

其實分手理由多了去了，小茵沒好意思說最主要的原因——「我壓根不喜歡他」，否則自己母親一定會拽著自己講一大堆道理。

小茵特別努力，也很少和家裡人叫板，但每次大聲說話（其實是歇斯底里地吼）都給她帶來很好的結果。

小茵若是發起飆來，一定是她要達到一個誰也阻擋不了的目的了。

發飆不是情緒宣洩，而是她要做成某些事情的手段。

小小年紀就懂得控制情緒，並且隱藏得好，這種「早熟」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她日積月累修鍊出來的。

若是過著小公主般的生活，哪用得著修鍊這些本領。

但是小茵不是小公主，她只是被不堪承受的童年生活折磨了那麼幾年後悟出人與人來往的一些小門道。

小茵在童年能歌善舞，見到長輩都懂得問聲好；青春期不叛逆最愛學習，即使她家裡再窮，還是能讓每個老師都喜歡她；中學畢業後考了個國內一流大學，又成功公費出國留學讀了個碩士回來。

總之小茵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小茵本來是要去投行工作的，可以離自己家鄉那座三線小城遠一些。

可是小晴反覆在自己女兒耳邊念叨「那種工作以後很難成為賢妻良母，快去當個大學老師吧」。

小茵掂量著自己沒有博士學歷，並不能在她看得上的大學裡留著。抱著一絲報復心理，小茵從東部地區轉戰到西部地區，任職的學校家鄉的人聽都沒聽過。

小茵心裡笑話他們土包子，但也在給自己籌划下一步怎麼走舒坦些。

小晴不理解為什麼小茵要躲著這個家，躲得遠遠的。只覺得自己用儘力氣維護這個家，這幾十年都快把自己耗幹了，如果女兒不能貼身當自己的小棉襖，要她定期打款有什麼用呢？

光是那些冷冰冰的數字，根本暖不到她。

所以小晴用很多辦法來喚起小茵回家的心，多到小茵即使在發獃也不想接自己母親的視頻邀請。

小晴有時候會忽然和小茵說起：「我生你的時候可一點都不疼。」

母女之間維繫情感有很多種辦法，但是小茵簡直鐵石心腸，軟的不吃硬的也不吃，糖水浸不進去，刀槍捅不入。小晴只能反覆提醒小茵「你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希望能把那根已經剪掉的臍帶拉回來。

小茵往往選擇沉默，因為她不知道這是自己母親在拉攏自己，還以為她又想著讓自己生孩子。

小晴有時候會回憶過去的二人時光：「我好懷念和你一起住在出租屋的那幾年，雖然空間小，但是我們每天頭靠著頭睡很溫馨。」

其實那個出租屋就是個地下車庫，陰暗潮濕，空氣污濁，光線微弱。

小茵心想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懷念，所以「哦」了下就敷衍過去了。

小茵當然不懷念，那是她最辛苦的幾年。

昏天暗地泡在題海里，活得日月無光。學習能學到渾渾噩噩的情況真是罕見了。

不愛追星，不看電視，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我要翻身改變命運」的想法，支撐著自己一直咬牙不鬆懈。

成年後的小茵更和母親疏遠了。

在家裡，小晴軟弱，小茵剛硬；

在外面，小晴端著架子，小茵逢人就笑。

小茵知道自己母親這輩子過得很辛苦，所以不敢大聲和她說話。

小晴雖然沒有生理殘障，但總是在熬日子。

其實小晴沒覺得自己在熬日子，她覺得人都是這樣的，活一天是一天。

但活一天是一天這種生活態度難道不就是熬日子嗎？

只有那麼一次小茵對小晴不敬，小茵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被自己酗酒的父親扇了二十幾下，臉腫成了豬頭，右手腕也被扭到軟組織受傷，好幾天不能寫作業。

小茵在心裡責怪圍觀這一切的母親沒能保護好自己，對著小晴大喊：「你這是助紂為虐！假如沒有你，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小晴也委屈，她愛自己的丈夫，也愛自己的孩子。

偏偏丈夫孩子勢不兩立。

平時孩子上學校，丈夫也很久才回家一次。他倆壓根見不到面的，怎麼一見面又是一場硬仗呢。

小晴作為中間人太難當了，第二天她買了箱小茵愛喝的牛奶說：「這是你爸爸買給你的。」

小茵不說話，在小晴走了以後把牛奶拆了喂隔壁鄰居家的貓。

小茵是真的恨自己父親，平時不見面，一見面就挨打，任誰也愛不起來。她沒說出「有他沒我」這句話，但也反覆暗示自己母親快離婚吧。

但小晴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她覺得自己為這個家付出太多了，怎麼能輕易放棄這段婚姻呢？

假如小茵知道母親這種想法，她一定會說「請您及時止損吧！」。

小晴的確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啊。

小晴年輕時候也是很愛瓊瑤的，她覺得愛情大過天，便趁著七年之癢快到來的時候嫁給自己的初戀。

這可有趣了，在一起的第七年剛好是他們結婚第一年，她懷著小茵就被自己丈夫打倒在雪地里。

幸好那年雪下得太大了，否則小晴面對別人對她的詢問也不好意思說出「眼睛腫了是因為我自己摔倒在雪地里的」。

她可能得重新找個理由，理由不充分自己母親哪兒能答應啊。

做了b超發現自己懷的是個女兒，丈夫家人提出：「現在計劃生育只能生一個，快把肚子里那玩意給弄了，加緊懷個兒子。」

小晴說好，反正丈夫家沒錢，交不起罰款，就這一個生育名額，哪兒能讓女兒佔了兒子的位置。

小晴的母親不樂意了，帶著一家人把小晴從手術台上拉下來，說她剛生下來的時候都快死了，自己跪著求醫生把小晴救回來，可不是讓小晴這麼糟蹋自己的。

這下可不得了，小晴的公婆得想其他辦法了。

小茵出生後他們乘虛而入，把孩子抱走了。小晴母親知道這家人不好應付，容易心懷不軌。見孩子不見了找遍醫院，終於在公廁里找到了小茵。

還好還好，小茵還活著。

活著太不容易了，小茵後來活得那麼狠，都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能活下來是奇蹟。

最難做人的當然還是小晴了，她為了捍衛自己的愛情，後來吃了多少苦都不敢和娘家說。

小晴母親是個明白人，讓小晴做個抉擇：跟了這個男人就得和家人斷絕來往。

小晴一孕傻三年，咬咬牙覺得自己可以堅持下去。

愛情真偉大啊，瓊瑤的小說里不都這樣嗎，男女主角都歷經千辛萬苦才獲得了幸福。

小茵也是個明白人，她很多次都想說「還想跟著這個男人我就和你斷絕來往」。

但是小茵沒錢，年紀太小不能獨立。

後來經濟獨立了，她也懶得計較什麼。

總結起自己母親吃的這些苦，她就一句話：「她活該，但她不該拖累我。」

小茵最怕被人拖累。

自己的朋友要是拖累自己，她就絕交；自己男朋友要是拖累自己，她就分手。

愛情算什麼呀，做不了超人，窮則獨善其身嘛。

小茵本來想要帶母親一起走的。

自己父親駕車送另一個孩子上學，還到處托關係要給那小孩找當地最好的學校，出去吃飯總帶著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

這些都沒什麼。

小茵覺得既然自己母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自己也不必多管閑事。但是小茵真的最渴望帶走母親是大三那年。

小茵找到自己父親，面對面詳談了一番。

詳談只是小茵的打算而已。

小茵故作輕鬆：「你們說到底還是沒離婚，那你做個決定吧。以前你怎麼樣我就當作沒發生，本科最後一年學費要交了，你做個決定吧。」

「爸爸沒錢。」

看著這個男人一臉無辜（無賴），小茵知道這場談話也就結束了。

——那行吧，以後我們各行各路。

小茵終於鼓起勇氣找到自己母親說「有他沒我」，這句話她忍受了十幾年。

小晴尷尬地笑笑：「他的確沒錢。」

小茵回憶起高中的一個中秋節晚上，父親酗酒歸來，拎著她的頭髮要動手，並且罵她在小晴肚子里沒長出個xx來。

小晴象徵性地遮擋了一下，父親把她甩在了地上。

「你自己不站起來，你就只能連著一起挨打。」小茵心裡這句話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母親聽。

當夜小茵去廚房拿了把菜刀來，大呼自己父親的名字，接著一家人站在了客廳里。

她先拿菜刀指著父親大吼：「你再敢打我一次，打我媽一次，我和你同歸於盡！」

喊的聲音太大，以至於不習慣大聲說話的小晴聲線都飄了起來。

她父親剛被喊醒，懵了幾秒，陡地怒氣沖沖，向前跨了一步。

小茵立馬跳上茶几，聲音不大卻堅定：「我警告你，我是認真的。」

一旁的小晴忽然哭了起來，眼前的男人也沒有繼續往前走。

小晴並沒有放下刀，而是眼神兇狠盯著父親：「今天我不砍下去，希望以後你自覺。」

後來父親的確不打她們了，因為他一周有六天是和別人同居的，沒機會回來打她們。

小茵記得那天她很快就平復了心情，但她討厭小晴在一旁哀求自己趕緊把刀放下。

她垂下手臂，無力地對小晴說：

「我恨你。」

她甚至從來沒有對自己父親說過這句話。

後來小茵的人生規劃明確多了。

倒也沒有一直孑然一身，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因為論文壓力大，也遇到了一個人陪她一起度過能讓她任性的歲月。

她本來以為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但是男方總是有意無意提到「以後我們的孩子一定要過得比我們好」這類話題。

小茵不知道怎麼面對，她實在不敢想像眼前這個男人會不會也在結婚後變得無可救藥暴虐無比。

她聽過父母結婚前浪漫的愛情故事，也經歷了他們婚後的噩夢。

恐婚，恐育，恐撫養。

後來小茵隔著手機和這個男孩分了手，自己先哭成了淚人，再也不願意耽誤任何人。

但是她一直對這段情感留有餘念，所以小晴問起小茵為什麼離開了那位別人介紹的那位公務員時，她也說是因為自己想丁克。

這個理由她沒有對最喜歡的男孩說出口，卻說給小晴聽了。

小晴每天都去晨練，和自己姐妹們一起逛街買衣服，回去在網上找同款更便宜的，吃鴨血粉絲這樣的街燈晚餐。

小晴在街邊偶遇了十年前認識的燒烤店老闆，她們交談了好一會。

小晴是個從小在街道上長大的女人，嫁到丈夫村裡後和很多人失去了聯繫。小晴知道自己嫁了以後成為別人的談資很長一段時間，趁著故人相見免不了自我吹噓一陣。

可是自己沒有什麼好吹噓的，只能講講自己女兒的近況。

老闆一直說羨慕小晴女兒出息了，自己兒子就是不求上進。

小晴客套幾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後，心裡美滋滋的：

——生女兒就是好啊。

還好沒生個兒子。

小晴覺得老天爺終於長眼了。

小茵成了那個村最優秀的人，但她卻再也不想回去了。

衣錦還鄉是項羽的夢想，不是小茵的夢想。

小茵只想獨善其身。

有一天小茵收到了自己父親的簡訊：你是我們村的驕傲。

小茵在手機上打下「你還記得有一年中秋節後打了我還扔掉我所有零食嗎？」，卻沒發送出去。

又打下了「你還記得你們所有人因為我是女孩子要拋棄我嗎？」，也沒有發送出去。

最後發了條「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嗎？」

過了好久都沒有收到回復，小茵又發了條：

沒關係，我自己記得就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小茵關了手機，悶頭睡去了。

本文首發於我的個人公眾號「大聖爺的故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