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茶花女

離北平還有一半的路程,我和小衙役日常的行程作息很規律,他一般天未亮就在驛站里備好了一天的盤纏,從馬廄里牽出站著睡了一宿的馬兒,再叫醒在一旁的牢籠里睡了一夜的我。他通常會在出發前塞給我兩個饅頭和一壺水,聽到第一聲雞鳴後,我們就動身趕往下一個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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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騎著馬兒,馬兒拖著囚車向北。我們所走的路很寬敞,但在動亂年代,康庄大道也多半變成了坑坑窪窪的土路,馬蹄在土路上奔走時掀起的塵土附著在我身上,一開始我還會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再後來我就習慣了,如今即使四周塵土飛揚,我也能面不改色的在囚車裡和馬背上的小衙役說話。如果有統計,每天我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要面對小衙役的後背和他的辮子。小衙役告訴我他其實不想留辮子,每天花在打理辮子上的時間很久,很麻煩。但是男子不留辮子就是不忠於皇上,尤其在官府里幹活吃皇糧,他沒有選擇。我問他為什麼不用假辮子,每天只要別在頭髮上就好,多省事。他說他也想過,可是之前一直都住衙門分配的宿舍,兩人一間,如果留假辮子會被人揭穿,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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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我在衙門裡一直受欺負,可不能給人抓了把柄。」 說完他轉身朝我吐了吐舌頭,「你就不用遭這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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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說的沒錯,自從被定性為革命黨人,我就再也不用打理辮子了。在遊街之前,欽差大老爺命人把我的辮子剪掉,他說我既然是革命黨人,就要以革命黨人的身份(沒有辮子)示人,而我的辮子是由八股小辮子擰起來的,每股小辮子又有鉚釘粗細,所以格外結實,一般的剪刀剪不動它。欽差大老爺拿我的辮子沒轍,又不願把我的辮繩解開分個剪斷,正忙著想對策。這時候有個上了歲數的官吏提醒欽差大老爺,衙門的倉庫里還有一台前朝的狗頭鍘,原本是用來斬犯人的脖頸,辮子想必沒有脖頸結實,用此鍘一定能將叛黨的辮子連根斬斷。欽差大老爺聽了立馬讓人把狗頭鍘拖出來,狗頭鍘多年不用,鍘上已經銹跡斑斑,還好前朝的鐵匠工藝精湛,拂去刀刃表面的鐵鏽後還算鋒利,只輕輕一張一合就把我蓄了多年的辮子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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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小衙役其實我一點也不懷念自己的辮子,那是舊時代的產物,新時代都不興留辮子。小衙役問我新時代興什麼,我說我也說不上來,可能興剃光頭,也可能興染頭髮。他直搖頭說不可能,因為剃光頭的都是出家人,染了頭髮和洋人有什麼區別,肯定會興別的什麼,反正不是剃光頭和染頭髮,再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爹娘肯定不會同意他剃光頭染頭髮,至於別人家怎麼樣,他也沒辦法知曉。我問小衙役他爹娘現在住哪,做些什麼謀生。他說依照之前規劃的行程,我們再過幾天會看到一座山,那山上住了好幾戶茶農,其中就有他家,我們當天夜裡可以不用去附近的驛站過夜,既省了公費,他也可以回家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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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知的,我的父母早早就過了世,以至於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在那之後,我在幾個親戚和父母的朋友家寄宿過,也陸陸續續上了幾年學,除了識得幾個字以外什麼都沒學到。寄人籬下很彆扭,吃穿都得看主人的臉色,我很不喜歡這種束手束腳的生活,就自己出來討生活,在去洋人開的鞋店作幫工之前我也曾在一個上了年紀的製鞋師傅那裡做過幾年的工。師傅對我要求很嚴格,薪酬也少,但因為我幹活出力,那些日子倒很自在。後來師傅過世,店鋪也倒了,我就輾轉到了洋人開的鞋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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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相好?」小衙役騎在馬上,頭也不回地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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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小衙役什麼算是相好。他說相好就是要娶回家的人。我說我沒有什麼要娶回家的人,我又問他有沒有相好,小衙役說他有,他說這次回家就要去和爹娘商量提親的事。他說那個姑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他們打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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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羨慕小衙役,打我記事起,就沒有在遠方令我牽腸掛肚的父母。在我的故事裡,和我接觸最多的女子是那個來自江南,有著大胸脯,也在洋人開的鞋店作幫工的姑娘,而我天生膽小,連話也沒和她說過幾句,如果非要說她是我的相好,誰都會覺得牽強。而在另一個故事裡,我是有妻子的,如你所知的,她也是個革命黨人,這麼說來,她也不能算是我的相好,因為相好是要娶回家的人,她顯然已經被我娶回家多時了。無論是哪個故事,我都沒有相好,這也能從側面說明相比於小衙役,我少了些心馳神往的東西,很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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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天小衙役顯得很興奮,總是一邊騎著馬一邊吹著口哨,我在囚車裡曬著太陽。冬日的暖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燈罩裹住了,只留下不刺眼的柔和。從皖南重鎮出發後,路兩旁的景緻愈發肅殺,到處是光禿禿的落葉植被,只有低矮的灌木叢還有少許綠色,有時候行了大半天路才能碰見幾個過路的柴夫,扛著砍來的枯柴朝附近的村鎮慢悠悠走去。光是這幅光景,如果沒人告訴你我們正處在革命年代,你絕不會想到此刻動蕩的時局。所有的人和事都跟千百年來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並無二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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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說他已經能看到家了,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裡一片青蔥翠綠,漫山遍野的茶樹和我們身邊光禿禿的喬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冬日無處不在的凋敝里看到這幅景象,像是在酷暑里覓得一處遮蔭,大漠里尋得一汨清泉。我向小衙役感嘆這風景美極了。他撲哧一笑說他自小就看遍了這山的角角落落,茶樹常年不落葉,一年四季都是這般綠油油的,他又說他已經兩年沒回來了,很想家,這次押送我去北平對他來說真算是一件美差,因為去北平的路上他可以順路回家。我想除去要被拖去午門斬首,這一路上我其實也挺享受的,不用操心行程住宿,伙食也有保障,更重要的是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城裡出生、長大、做工,這次長途跋涉可以算得上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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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說望山跑死馬說得一點都不錯,小衙役告訴我他已經看到家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過我們的頭頂,而真正到山腳下的時候紅日已經下了山頭。天色已晚,趕夜路上山很危險,不說動蕩年代山野劫匪出沒,就是豺狼山魁也多半在夜晚行動,小衙役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在山腳下找一間驛站先住下,爹娘只能待到明日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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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理了入住的手續後,我又被安排到馬廄旁的囚房裡。每個驛站都建的大同小異,有給官吏入住的客房,有提供備用馬匹的馬廄,還有羈押犯人的囚房,如果犯人本身在囚車裡,就把囚車也推進囚房,這相當於上了雙保險,羈押犯人的衙役也能安心在客房裡休憩。馬廄的氣味很難聞,但習慣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一路上我都沒遇到同樣被羈押的革命黨人,多數時候囚房裡空空如也,只停著我一輛囚車,這樣倒也好,我可以安穩地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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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午夜的時候,囚房的門口傳來戚戚促促的聲響,我入睡很淺,這響聲把我吵醒後我很難再睡著。聽聲音原來是有一個衙役趕了夜路,路上被一夥劫匪把羈押的囚犯給截了去,他拿著官府的通文讓值夜班的夥計把驛站老闆叫醒聽他解釋情況,驛站老闆衣服也沒換就下了樓,說他也沒法子,通訊的信鴿都飛在外面,至少今天晚上是沒辦法把劫匪的情況通報給周邊縣城了。衙役氣得直跺腳,大呼丟了囚犯他自己也性命不保,讓驛站老闆幫他想想對策。驛站老闆說今晚實在是沒辦法,不過好在前面是山,後面是有重兵把守的郡縣,諒那伙兒劫匪也跑不了多遠。衙役聽完這一番勸解,語氣倒是緩和了不少,因為受了驚,他也沒心思入寢,就找人閑聊。驛站老闆打了個哈欠說他先回去就寢了,明早還得趕早去集市採購,順便指示了值夜班的夥計,讓他多安撫安撫受驚的衙役。我很困,但也只能聽著他們抑揚頓挫的談話,將就著合上眼睛等待第一聲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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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小衙役就拉著我上了路,還好我不用趕著馬兒,倒可以窩在囚車裡閉目養神。沿著山路蜿蜒向上,兩旁的枯樹慢慢變成了低矮的灌木,再後來就變成了蔥綠的茶樹,小衙役一邊策著馬,一邊跟我說今天晚上就住他家,先不下山了。我嚇唬他說這樣會耽誤行程,昨天晚上沒能趕回家,今天可不能再逗留了,趕不到北平可是要殺頭的。小衙役說他早就算好了行程,今天本來要走一天的路才能在傍晚將將到家,但因為我們昨天趕了路,所以今天不到正午就能回家。我告訴他昨天夜裡有個被羈押的囚犯在路上給劫匪擄了去,那衙役半夜趕到驛站,非常焦慮。小衙役說他今早起來準備盤纏的時候聽驛站的夥計講起了。我說如果咱們昨晚要再趕個把鐘頭的路,說不定被擄去的就是我,而你可就要被殺頭了。小衙役聽後若有所思,n他說下次不趕路了,頓了半晌又轉而問我是不是很期待被擄走。我說當然期待了,對我來說不能叫擄走,被同伴救下怎麼能說是擄走,應該叫接走。小衙役一邊笑,一邊說我真是個直心眼,他問我怎麼能確定自己不是被山野劫匪擄走,而是被革命黨同伴接走。我說一般的山野劫匪不會和革命黨囚犯作對,綁架無非劫財劫色,而我既沒財也無色,再說我和那些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總不會是尋世仇的。小衙役說山野劫匪可不管旅人是誰,他們只管統統擄了去,若是回營後看我沒有利用價值,而又不好把我放了去(因為知道劫匪的老巢),是個貌美的女子倒還好,可以作壓寨夫人,換成我就只會被剁碎了肉喂營寨里的看門狗。我說即使這樣,平平安安到了北平脖頸上挨一刀是死,被山大王擄去剮肉喂狗也是死,不過是十天半個月的區別,運氣好被革命黨同伴接走倒可以免了一死,對我來說這預期結果要好過平平安安到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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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叫我別貧嘴了,他說他家就在前面,爹娘此時應該正在後山的茶園裡勞作,正午左右會回家吃飯。他顯然沒有提前和父母通風報信,要不然此時這對老夫妻一定會在門前翹首企盼他們年久未歸家的孩子。小衙役將馬車停在門前,自己進屋坐了一會兒又出來把馬車沿著小路牽到屋後的院子里。他問我要不要從囚車裡出來轉轉,我當然點頭說要。如你所知的,我的吃喝拉撒都在這囚車裡,自從被關進囚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下去過。小衙役給我開鎖的時候,我問他怎麼不怕我跑。他說我帶著腳鐐和手枷,能跑去哪。我說可以跑到山下去。他撲哧一笑,搖搖頭,說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是跑不掉的,他又表示之所以放我下囚車是因為爹娘在家,他沒法按驛站的規矩把我擱在屋後的院子里。我為此向小衙役表示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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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小衙役的爹娘就回了家,他們放下馱著的竹簍伸展腰背,冷不丁被沒打聲招呼就回家的小衙役嚇了一跳,小衙役向他們解釋了事情的緣由,並介紹了我這個同行的囚犯朋友。老兩口見兒子不遠萬里回家,很是開心,他們本準備就著糟糠糊弄一下,這下倒好,磨著刀要去殺雞圈裡僅有的兩隻老母雞,小衙役讓爸媽別殺,說殺了以後就沒有蛋吃,老兩口直擺手說沒事,殺了一隻還有一隻可以下蛋。他們見我干坐著,轉而簡短地和我寒暄了幾句,便去灶台和雞圈忙午飯的事,一點也沒把我當個外人。老兩口比我想像的要老一點,我望著他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我的父母沒有早早過世,應該也是這般年紀。他們是做什麼的,有著怎樣的生活,我一概不記得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過去在大胸脯的女夥計和我的妻子那裡是一片朦朧,但到我的父母那裡就變成了一片空白,這讓我缺少了些什麼,不過到底缺少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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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見著你的相好,該不會是單相思吧?」趁著老兩口做飯的期間,我打趣起小衙役之前說的那個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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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白了我一眼,說下午就去山的另一頭找她,他們打小一塊長大,怎麼會是單相思。他還說他們兩家世代都是茶農,他的相好也在茶園裡幫忙,在去衙門前兩人一塊在茶山上幹活,每天都背著竹簍給茶樹除蟲澆水,一起走山路,在溪澗摸魚,林里打鳥,好不快活自在!這幅兩小無猜的光景讓我很羨慕小衙役的過去,那和我的過去截然不同,它清晰明朗,充滿了生機,是被漫山茶園浸染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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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過去緊接著空白的是一片鹽鹼地的灰色。自記事起,我就寄宿在郊外親戚家裡,每天除了閑逛並沒有更好的方法去消磨時光,久而久之我就把村落小巷裡的角角落落都逛了個遍,後來同齡的小孩到了玩捉迷藏的年紀,就聯合起來一起擠兌我,因為我總是躲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而他們躲到哪裡都會被我找出來。我從小就是個直腸子,現在想起來,如果我能配合他們遊戲,比如時不時地躲在顯而易見的地方,或是假裝找不到他們,也許就不會受到排擠。但當時的我深信遊戲的趣味性就在於投入,如果不讓我百分百投入,我乾脆就不玩遊戲。從這件事上可見我小時候很有個性,如果是現在的我,就不會這麼直,換句話說,小時候的我還不是個滑頭,還有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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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村子的後面有片很大的鹽鹼地,政府不讓販賣私鹽,那地就成了一片荒地,沒有玩伴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在鹽鹼地溜達。灰濛濛的天地間只有我一個行走的小人,這種感覺讓我醉心。鹽鹼地里多是些沒有風化殆盡的石頭,就那樣淅淅瀝瀝地散落在地上,乾枯發黃的植被東一簇西一簇,鹽鹼地東南角靠山崖的地方有幾個大石塊石聳立著,像是一個天然的圍城。除了冬天太冷,我常往鹽鹼地跑,從村子出來,我就穿一件薄衣或是打個赤膊,手裡抓一把風乾的玉米粒,胯上再別著裝水的竹筒,一去就是一天。通往鹽鹼地的一路上要經過十七個地鼠洞,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它們也認得我,每次我經過地鼠家門前的時候一吹口哨,就會有小機靈把頭探出來和我打招呼,我也順手把兩三顆玉米粒扔進洞里以示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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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爬到東南角的大石塊上面,往鹽鹼地的西北方眺望。夏日的太陽蒸的大地升騰起鼓鼓熱浪,遠方的景象在熱浪中忽隱忽現,如夢似幻。後來我發現鍾情這片鹽鹼地的不止我一個人,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我還是不自在。有一次我正枕著手臂躺在石頭上發獃,從遠處走來了一男一女,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石頭上面的我。兩人在石頭四周繞了幾圈就側身擠進巨石圍城裡,他們盤腿坐在石蔭下,我在他們頭頂上聽著他們談話,多是些張家長李家短,對此我一點也不感興趣。與此同時,我儘力保持著安靜好不去打擾他們的談話,因為我不想別人知道我的存在。再後來下面沒有了說話聲,我正覺得奇怪,就往下面掃了一眼。如你所猜想的,我看到了堆在一旁的衣服以及那個男人裸露在外的後背和屁股。那男人的屁股和腰背呈現古銅色,他身下的女人則有著鐘乳石白的膚色,這黑白的色差即使在石蔭下也很明顯,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也記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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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銅色的屁股隨著節奏一起一伏,對這一幕我很是好奇,所以我探著脖子想去看看下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的記憶在這裡不爭氣地分成了兩個不同的版本,在第一個版本里,我看到了男人身下的那個女人,她的胸脯因為激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像是鋪散開的水袋。我正看得出神,這時本來仰面朝天的女人看見了我,她尖叫著捂住嘴,直拍著那個男人的脊背說些我聽不懂的方言,我感到事情不妙,連滾帶爬從石頭上跑下來,在慌亂中把裝水的竹筒落在了巨石上,那男人從石蔭下衝出來追我,我跑得快,他又來不及穿衣服,追了我一會兒就因為怕被人撞見放棄了;而在第二個版本里,那個女人盯著我的眼睛,鎮定自若地對在石頭上俯視他們的我說,「小鬼頭,看什麼看!」我不知從哪裡鼓足了勇氣對她說我什麼也沒看。聽完我理直氣壯的回答,那個背對著我的男人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轉頭低聲對他身下的女人說,「小屁孩,不用理他。」既然他們都說了不用理我,我就接著在石頭上面看,那女人過了一會兒見我還看,又沖我說,「還看!羞不羞?」我當然是不知道羞的,如果我知道羞一開始就不會去看了,可經她這麼一說,我突然感到此時此景的無趣,無趣的事總是讓我打不起精神(發獃並不無趣),於是我就不再往下看了,過了一會兒我就在巨石上睡著了,醒來後石蔭下的男人女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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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版本的故事讓我分不清真假,我大可以憑裝水的竹筒有沒有丟去判斷哪個版本的故事是真的(第一個版本里竹筒丟了,第二個版本里沒丟),但我有好幾個裝水的竹筒,它們又都長得一樣,直到如今我也記不清自己是不是丟了其中的一個竹筒;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兩個版本都是真的,那樣的話我就在同一塊石頭上看見了兩次古銅色的屁股,至於這古銅色的屁股是不是同一個男人的,或者是男人身下的女人是不是同一個女人,我又分不清了。而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看到古銅色屁股的男人和他身下的女人之前我並不知道羞,從那之後我知道羞了。我說我的兒時世界是灰色的,這事一點兒也不假,灰色是鹽鹼地的顏色,石頭的顏色,村子裡天的顏色,但我沒說的是,那灰色的一角里還有一點古銅色和鐘乳石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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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役吃過午飯就去山的另一頭找他的相好去了,傍晚時分他垂喪著頭回到家,老兩口顯然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就一個勁安慰他們的兒子,小衙役哭得很傷心。晚飯後小衙役和我說他下午去了山的另一頭,可是他青梅竹馬的相好已經搬走了,向鄰居打聽,說是給一個茶商的公子哥看中了,娶了回去做妾,半年前一家老小都搬到茶商的老家去享受榮華富貴了。我很想安慰小衙役,但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小衙役說他爹娘讓我今晚睡他床上,畢竟遠到是客,我說,「可不能!那你怎麼睡?」小衙役說他可以打地鋪,說罷他擦著鼻涕眼淚跟我笑嘻嘻,說他可不能讓我連夜出逃,要打個地鋪堵在大門口,我說我跨過去就好了,他指了指我的腳笑著說,「你還帶著腳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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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囚車裡睡久了,我一時間不習慣躺在床上,直到午夜都睡不著,三更的時候我躡手躡腳走出小衙役的房門,準備回到院子里的囚車上將就一晚,趁著打鳴前再多睡一會兒。小衙役正一個人盤坐在大門口,他大概是坐在門檻上睡著了,睡得很熟。我悄聲走到他的背後,給他披上打地鋪的被子。回到囚車裡,我望著天上的星星,那銀河分明就在天的這一端,牛郎織女的神話連我這種沒讀過書的人都知道,他們每年都會跨過這天河相聚,千百年來如此。對著這夜空我在想,一個沒有了牛郎織女的世界該是多麼的無趣,而一個沒有了茶花女的世界對於小衙役來說會是怎樣的,我並不知道。我相信,今夜入夢的小衙役將和我一樣,在我們心裡或多或少缺失了一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東西,這東西就像是黑色夜空下的幾點星光,又像是灰濛濛鹽鹼地上的鐘乳石白與古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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