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縣事件( 八)

二十一

取下耳機後,張晟楠不置一詞,她把杯底的珍珠一顆顆吸上來,慢慢地咀嚼。考慮到她的腿傷,當然還有她的母親,趙俊把見面的地方選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在奶茶店裡討論案情自然不妥,不過今天是周二,上午十點的店裡一個人也沒有,坐在吧台一端的店員沉浸在手機遊戲中,無需擔心她會偷聽。

「你還在糾結手機的事呀。」

「要麼手機根本不在家裡,要麼他媽媽根本不知道,還有就是知道了也不肯說。」

「這種時候,手機的意義已經不大了,余占華已經承認了所有事情——」

「不是所有事情,他可沒承認自己殺人了。」

「是是是,但他給你叔叔打過的電話,發過的信息,在他手機里也能看到,沒必要一定得找到你叔叔的手機。」

「可你想呀,孟亦然是怎麼知道戴子辦公室電話的?難道不是通過叔叔的手機?如果是通過叔叔的手機,叔叔存著她的電話做什麼?」

「錄音你也聽了,你叔叔······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嗎?」

張晟楠搖頭,「我不知道。」

「我去問過他們公司的門衛,你叔叔確實打聽過戴子,還有便利店的店員,他也提到過你叔叔看她的目光有點怪異。所以你叔叔手機里存著她的電話不奇怪。」

「就算是我叔叔存了她的電話,但也不過是存有,為什麼孟亦然會選擇打電話給她?」

「糾結這個意義真的不大,孟亦然很有可能是通過車牌號查到戴子電話的,現在信息泄露太普遍了。」

「你認為孟亦然打戴子電話是為了勒索?」

「就,跟對余占華做的是同樣的事。」

張晟楠一隻手拖著腮幫子,另一隻手慢慢地攪動凝成一坨的珍珠,眼皮低垂,盯著桌上的錄音機一動不動。

「喂喂,應該高興才對呀,起碼疑犯已經抓住了,現在要做的是找到證據。」

「這麼說,你們都認為余占華就是這兩起命案的真兇了。」

「差不多吧,兩次命案發生都被他碰上,這種幾率小得近乎為零,孟亦然的還能解釋,畢竟他在給孟亦然的包里放了跟蹤器,但偶遇你叔叔屍體那個太過牽強,什麼恰好走錯方向沒找到你叔叔,然後又根據店員對回家路線的描述進了『狗洞』,太多的巧合,那可不是唯一可以回家的道路,本地人知道那是捷徑,但光憑描述怎麼可能輕易找到?那距離便利店有好幾個公里呢,而且又碰巧在命案剛剛發生後。再說,『狗洞』那麼暗,一般的路人都以為那是個倒地的酒鬼,為何他一眼能看出是你叔叔,接著又倉皇逃跑?像他這種慣犯,可不見得會那麼害怕屍體。還有一點,他買過一把刀子,和殺死你叔叔的一樣,不過他是在你叔叔死後買的,據說是要嚇唬威脅他的人。我上次也說了,孟亦然也是被刀刺死的,刀徑幾乎和他買的吻合,他說逃跑前刀子扔進河裡,但我們沒找到,犯罪現場也沒找到兇器,如果人不是他殺的,兇器在哪,他買的那把又在哪?」

「就算刀子可以解釋,比如被諸如謝婷這種痛恨楊硯淇的人藏起來了,可紐扣還是解釋不通呀。」

「所以需要查證呀,余占華說他當天走錯了方向,去了另一條街,但目前沒找到能證明他去過那條街的人證。至於外套內袋的血跡,他自然絕口不提,這點很重要,因為一旦提及,就全面瓦解了。」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怪怪的。」

「哪裡怪怪的?」

「所有,余占華的供詞,你給我聽的錄音,反正就是怪怪的,現在腦里簡直一團亂麻。」

「老實說,我也差不多,不過辦案就是這樣呀,又不是名偵探柯南,哪有那麼順理成章的事情。」

「對了,上次給我發郵件後,不是說叔叔的事你親自補充嘛。」

「你不說我都快忘了。當時如果不是那名偵探的誤打誤撞,他們三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落網。被捕後,他們聲稱這個團伙只有三人,當然,現在我們知道上面還有一個組織者,但當時他們口供一致,以前犯過的案子倒是供出來了,對於組織者一事卻絕口不提。

「警方也不是傻子,所有案子都是有組織和預謀的,選擇的時間地點十分恰當,被害者更是像畫龍點睛般被選中,全是些權貴人士——大多都有不能見人的秘密或受制於妻兒,所以受害者們都沒選擇報警,這些『隱蔽』的案子是他們中叫劉暢的為了立功偷偷說出來的。

「而他們同時供出的案子都記錄在案,用深圳警方的說法就是『早期的作品』,看來他們是在某個時機遇到了高人。所以警方知道,後面的案子,包括最後導致他們入獄的那宗,絕不可能全憑這三人就能完成。這一點只要親自審問過便可判斷,縝密的構思就像氣質一樣,是裝不出來的,他們三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連話都說不利索,怎麼可能去策謀計劃。警方猜測必定有一個或多個組織者,而且他或他們有一定的上層社會的人脈,消息很通暢,且智力驚人,但警方根據這第三人的口供去走訪時,曾經的受害者都矢口否認,最後沒辦法,只能停止調查,他們三人承擔所有罪責。」

「為什麼余占華會比他們兩個多坐兩年?」

「他把組織策劃的罪名攔到自己頭上,但現在我們知道,其實這三個人的小頭目是你叔叔,那位神秘人物的接頭人也是你叔叔,另外兩人根本沒見過真正的組織者。所以打給他們的封口費全在你叔叔那,跟你叔叔一同出獄的劉暢順利拿到了錢,但看來一時的貪念還是戰勝了所謂的兄弟之情,你叔叔拿著余占華的錢回到這裡,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他有錢開個便利店了。錢,這應該就是余占華殺人的動機,而孟亦然的死是因為他威脅了一個不該威脅的人。」

「那神秘人物是誰?」張晟楠似乎對這個更感興趣。

「余占華還是絕口不提,他說不能提。我猜不僅僅是因為封口費的原因,他們三人能一致為他保密,想必對其有著共同的恐懼。但這個跟案子關係不大,我們沒有追問下去。」

「那關於以前的事,余占華還說了什麼?」

「差不多就這些了,」趙俊想了想,「噢,他還說你叔叔對他們提過,組織要來新成員但最後沒來成。當時他們都很興奮,這件事提過幾次,後來就沒提了,他們干這個,養成了廢話少說的習慣,也沒再過問。但奇怪的是,從那以後,所有計劃都非常順利,受害者服服帖帖,錢滾滾而來,也不會有人報警。別的沒有了。」

「節點,這麼有意思的時間節點你們沒問嗎?」

「當然問了,大概在2007年的1月份,余占華說回想起來,那是翻新的一頁。」

「啊,新成員啊。」張晟楠喃喃自語,突然又大聲說,「但是余占華殺了叔叔就什麼也拿不到了呀!」奶茶店的店員扭頭望過來。

「噓,這麼大聲幹嘛呢!你的思維跳躍得也太快了。」趙俊把食指按在嘴上,「你有沒有想過,當余占華得知你叔叔花光了他的錢,他會怎麼做?還有,他從來沒打算付錢給孟亦然,帆布包里的那一萬多塊是他全部的積蓄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是個會走極端的人嗎?」

「有這種可能。他也是農村來的,本來家裡就窮,自從他入獄後母親就病了,父親現在也無法再干農活。這些錢對他來說很重要,入獄三年後他聽聞母親病情加重,多次對他父親說等他出去,出去就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那筆錢說是他的救命稻草一點也不過分,當年他為你叔叔多坐了兩年牢,一出來發現自己被耍了,兄弟情被踐踏得所剩無幾,人找到,但錢也沒了,你想他還會好好坐下來跟你叔叔談心嗎?」

鈴聲響起,趙俊拿起手機說好。

「又要忙了?」

「忙得不得了,」趙俊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快去吧,我想再坐會,今天天氣好,不想悶在家裡。反正也不會再有人要開車撞我了。」

趙俊皺皺眉頭,右手做成牛頭狀按在臉上,「那我走了,有什麼想法,給我電話噢。」

二十二

接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張晟楠才慢悠悠地朝家裡走,一路上享受著難得的陽光。她家在一樓,剛進小區,她就遠遠看見有個女人站在門口,走近發現,女人是孟亦然的母親。

「阿姨好。」張晟楠站在台階下,小聲道,上次的經歷她心悸猶存。

「晟楠,」孟母看見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好點沒有?」

「好太多了。」張晟楠露出笑臉。

「上次······真的不好意思,是我,呼,失態了,對不起啊。」

「其實是我不是才對,我太激進了。」張晟楠上前開門,「阿姨,進來坐。」

「今天天氣好,我們不如晒晒太陽吧,不過你午飯還沒吃吧,下午幾點上課?」

「我有一陣子沒上學了,我不餓,我們到那邊坐嘛。」

雖然已經進入十一月,但只要太陽不吝嗇地露臉,大地又會溫暖復甦。小區院子彎曲石子路旁的木頭靠椅被曬得暖烘烘,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木頭香味。有隻黑色的小狗仰著肚皮,四腳朝天,躺在草地上眯縫起了眼睛。天氣總能影響心情,張晟楠靠著椅背,感覺方才和趙俊談話的那股沉重感正一點點地褪去。

「是因為腿嗎?」

「哈?」

「不能上學是因為腿受傷的緣故嗎?」

「不是,是因為叔叔的事。說來話長,但那件事後,我就很難睡著,還常做噩夢。」

「現在也還是這樣嗎?」

「現在好點了,但上學的事還得緩緩。」

「這兩天我也老做夢,夢到小亦,夢見他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除了笑,啥也不會。」孟母流下眼淚,「警察對我說抓到殺死小亦的疑犯了,但我聽完後沒有任何感覺,甚至連痛恨兇手的心情也沒有。」

因為孟亦然他再也回不來了。張晟楠看著手背上的金光,曾經的他就像這陽光般填滿了她的心。

「其實你說的沒錯。」孟母似乎下了決心,「小亦從來不是一個好孩子,但這都是我的錯。我跟他爸並沒有計劃要這個孩子,他是個意外。那時我太年輕,只想著玩,根本不會照顧孩子,只要他一哭,哄不了我就把音樂開到最大,掩蓋他的哭聲。是我的錯,我做過太多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他變成那個樣子,除了寬容他和一再責備自己,我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他的事,我們搬了幾次家,沒想到來這時他突然安分下來,重讀了初三後,順利考上高中,竟成了老師同學寵愛的對象。他爸爸以為他長大了,懂事了,但我知道,他還是他,從來沒變過,只是後來他懂得把自己的另一面深藏起來。他做的那些事大多數我都知道,因為他從不掩飾,每次給他收拾房間我都提心弔膽,我很害怕有一天會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一具屍體,一節殘肢。」

「我想孟亦然沒有您想像得那麼嚴重,那些美好的東西也在影響著他,或許他還無法完全克制自己,但我想他一直在與他的另一面做著抗爭。」張晟楠想起她與孟亦然唯一的一次見面,她從他的眼裡看見了可稱之為愧疚的東西。

孟母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裹的東西。「給你,之所以沒有交給警察,是因為警察找到的東西已經太多了。請原諒我這小小的可悲吧。」

「謝謝您。」張晟楠雙手接過,點頭致意。

「謝謝你才對,你那天走後,我反思了很久。今天我感覺舒服了不少,他是我兒子,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可我仍舊害怕。你給了我信心。他一直在與另一面做著鬥爭,是嗎?」

孟母走後,張晟楠拆開報紙,正是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東西。手機已經沒電,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找到一根數據線,將電充到能打開手機的程度後迫不及待地按下啟動鍵。

先是通話記錄和簡訊,關於余占華的部分她已經看過了,除了10月14日的一通電話有點眼熟,其他並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然後是相冊,這是剛買的手機,裡面的相片不多,但她竟意外發現了自己小時候的相片,幾乎每個成長階段的相片,叔叔都保留了一張。張晟楠嘆了口氣,突然間鼻子一酸,無論在外人眼裡叔叔多麼不堪,他仍是自己的好叔叔,張晟楠一直努力地將這一點與其他事情分隔開來。

隨後是通信錄,應用軟體,叔叔沒有安裝任何社交軟體,但打開記事本時,一則名為「賭」的記事引起張晟楠的注意。記事本上記錄了電話、公司、車牌號、家庭住址等信息,沒有提到這個人的名字,但一看那個號碼,張晟楠馬上翻回通話記錄,這是10月14日叔叔打過的電話。太熟悉了,她知道這是屬於星際航空的電話號碼,她拿出自己的手機,翻找跟趙俊走訪時記錄的東西,現在她知道這個電話屬於哪個辦公室了。

叔叔難道真的如他們所說,不僅是個搶劫犯,還跟蹤猥褻女性?張晟楠上下翻滾著屏幕,心煩意亂,這時她看見屏幕右下方有個很小的標誌:1/2。後面還有啊,這破記事本設計得太不合理了,她手指向左滑屏,看到了寫在第二頁的東西:

看見次數

2007年12月11日首次,一周內計劃

2008年3月15日,16?第二次,兩到三天後計劃

2008年6月底,第三次,三天後計劃

2009年12月25日,第四次,三天後計劃

她拿出紙筆,把記事本上的東西全部抄下來。抄著抄著,忽然間,一個念頭閃現,猶如忽如其來的氣流擊穿了漆黑洞穴最深處那堵薄弱的牆,頃刻間晃眼的陽光不由分說地滾湧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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