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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鄰

去年秋天我們家與失散多年的老鄰居取得了聯繫,還沒見面呢,兩邊的老太太在電話里就哭一回笑一回的。我記得是我剛上學時搬的家,從那個多戶雜居的四進大院子搬走,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們,聽說他們家不久也搬走了,這中間少說也有二十幾年沒音信。這回是他們輾轉找來。

他們老太太電話里剛一叫出我媽名字,我媽這廂幾乎是同時叫出了她的。我媽又叫我爸接,我爸一來就已經詞窮,只會反覆嘆道:沒想到沒想到沒想到沒想到……那邊肯定也不是一個人在聽電話,老太太叫了兒子女兒輪番上陣,我離老遠都能聽見電話里的喊叫。

我媽耳朵背,聲音就大,晚上九點過,她爆出的哭笑聲把樓下那兩桌麻將都蓋住了。我爸先求她「小點兒聲!」 繼而又多情道:「別人還以為是我出了什麼事兒呢!」我媽哪理他。

到了見面那一天,陣仗不得了。他們家開枝散葉,一來就是十幾口子,單單相認就認了好久,坐下來的時候熱菜都成冷盤了。然而都吃不下。乳鴿從我這兒轉走時是15塊,轉回來還是15塊。

先說起他們老先生的去世,又說我們家外公外婆去世,兩邊都傷感,因為音容笑貌都記得很牢。他們家是北方人,愛包餃子,常常叫我外婆帶我去吃,我為了餃子說情願叛逃到他們家做閨女。外婆揭露我:她的話信不得啊!她吃完就跑掉了!我還記得大家都笑。他們家老先生我稱伯伯,矮矮胖胖的,喜歡在天井裡坐著,看報聽廣播,印象里他總在搖蒲扇,抿一口茶,從喉嚨很深的地方發出長足的一聲嘆息,表示相當享受。

回憶逝者總是傷感的,尤其是他們老太太懷疑在運動里被整的那一大下,才是老先生的病根兒,使他沒能挺過七十三歲。我媽也一樣,說我外公最後幾年話很少,抽劣質的煙,喝便宜的酒,吃小攤上買來的壞掉的花生米,手抖得很厲害,那情形都知道他是再也沒能從忿懣中緩過來。

兩邊的老太太都哽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們家的大哥大姐二哥小哥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大哥五十多了,做著一個文藝教育方面的官員,很健談的樣子,我看他想舉個杯說個祝酒辭,但臨時又沒有舉起來,自己垂頭喝了一口。大姐是熱烈的女人,我剛出電梯就一把抱著我笑個不停,「街上見到絕對認不到!——你長那麼泡臊了!」我雖然並不太記得她少女時與我嬉鬧的情形,但看她滿臉笑紋,又披著一塊五彩的紗,熱鬧可親,隔著桌子都想去挽住她。她這時也不吭氣,紋在,沒笑。二哥瘦,臉色也灰,他生在50年代末,哪有東西吃。小哥比我大幾歲,婚結得晚,孩子還抱著,是個眼睛咕嚕咕嚕轉的胖小子。小哥我有深刻的印象,曾經我們去很遠的地方看人打架,最後天晚了是他背我回家的。兩邊大人還起意要做娃娃親,把我們倆噁心壞了。

整個飯桌上像一支嚴守紀律的伏兵一樣,足足沉默了十幾秒鐘。

突然小哥懷裡的大胖小子大喊一聲:「要吃莽莽!」大家才又回過神來,他們老太太給他小碟子里夾了一塊乳鴿翅膀,又親他,「我乖吃莽莽吃莽莽!」大哥大姐他們一時也緩過來,紛紛給我爸媽夾菜,我還得到一大塊昂貴的什麼魚肉,大姐隔桌喊道:不怕!——不得胖!

他們老太太轉回來對我媽又說了一兩句話,結束了這個話題:

「你們家外公走的時候沒太遭罪嘛?」她說。

「還好,我們都在他邊邊上。你們喃?」

「他也還好,安安靜靜的。——都沒做過壞事噻。」

——宴席打這兒才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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