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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切的服務員

今年過年我們家扶老攜幼去了趟武侯祠。那時已有暖意。一路春水春蕊。橋邊白海棠,牆外紅海棠。賞過老竹新柳,在水榭守著殘荷聽了一刻春雨,又在大殿頂上發現一隻黃貓。只見它在青黑色的屋瓦上悠然信步,彷彿每一步都不落在實地而落在雲端,懶散又高貴,像哪位菩薩的坐騎又溜出來了。全家站在檐下觀覽很久,讚不絕口。然後就順著錦里走出去了。錦里有很多小食店、小飯館,據說都是那些老字號的衣缽。我爸邊走邊挑很高興,「與其回家吃剩飯,不如在老字號的國營飯館懷箇舊。」他笑道。

挑中一家,抄手們有驕傲的姓氏。走進去發現,只剩一張桌子,椅子不夠。我向服務員問:請問還有椅子嗎?

其時服務員並不很忙,大概因為顧客們該吃的都吃上了,正好是個短暫的空檔。然而沒有人理我。我又問:請問還有椅子嗎,我們還差兩把。

服務員大約有四五個,都是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矮矮胖胖的,穿著橘紅色的制服,整整齊齊站在玻璃櫥邊,像晾在窗台上的一排柿子。她們明明都看見聽見我了。

「嘿!我問有椅子嗎還?」我露出了粗魯的本來面目。

「都坐起在,哪有空的喃?沒看到嗦?」

答話的是最邊上那個柿子,她很不耐煩。我氣了,但完全沒有吵嘴的急智,自知一開口就會陷入漫長的邏輯,絕沒可能在三兩句話內轄制住她,所以竟然愣住了。我爸也氣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痛心疾首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拉家帶口往外走,爸媽都累了,孩子也嘟嘟囔囔,那情形有點兒蒼涼,像出埃及。我邊走邊想撂下一句狠話,教她們膽戰心驚悔不當初,結果脫口道:走了走了。而柿子們竟然還開心地接下了:不送!

我剛要吵被我媽按住,低聲道:不要,難看。只得恨恨地沉默著。走在路上,一家子都懊惱沒話,本來高高興興的一上午。

忽然我媽說:咦你們不是要懷舊嗎?剛才那幾個服務員不是很符合要求嗎?態度這麼惡劣的現在很難找了。——你看舊的真來了你們又不知道珍惜。

我們都樂了,我爸說:確實啊,好親切!又道:「我想起個笑話,一個老頭在餐廳點菜,跟女服務說,請給我來一份嚼不動的牛排,沒味兒的土豆泥和一杯餿了的啤酒,然後坐在這兒罵我半小時——我想念我的亡妻了。」說完他不顧我媽的白眼自己笑得不行。

遙想八十年代中期那種有名有姓的店,進店當頭一塊大匾,薄木板漆了白漆,用所謂「如椽」巨筆寫的店名——X X X。書法極美卻沒有款識。店堂里鋪水磨石地面,保養得好是因為往來都是布鞋。玻璃桌面壓灰白桌布,兩個粗瓷瓶子,高醋矮醬油。服務員都穿白罩扎陰丹藍袖套,一個賽一個冷酷。

我印象最深的是成都北大街「郭湯圓」的一位跑堂,當時她三四十歲吧。那是個冬天的下午,我在她們店裡吃一碗湯圓。店裡客人雖不多,但抱怨聲此起彼伏,說湯圓餡給錯了,嫌湯少或者一迭連聲催快上等等。這個女跑堂一邊收拾一邊回答,罵罵咧咧。

「啥子嘛你說的黑芝麻得嘛!你自己不說清楚!——不換!——憑啥子退!?」

「湯少啥子少?都一樣嘞!——少嗎你回去喝開水嘛!」

「催啥子催?你板凳都還沒坐熱和!」

她雖然兇惡,但每一個跟她說話的人她都給予了快速而準確的答覆,從這個角度講她的服務是周到的。她動作又麻利,整個店裡回蕩著她把湯碗砸到玻璃桌上的連續的巨響,很快就沒人再敢多話。但即使不惹她她也還是憤怒的,彷彿我們來吃湯圓就是原罪。她摔摔打打走進後堂,猛一掀布簾,布簾在繩上掛住了,我看見裡面有個小女孩趴在那裡寫作業。小女孩煩惱喊道:「做不起得嘛——!」女跑堂馬上湊上去,我以為她要破口大罵了,畢竟已經被我們惹惱多時,然而她卻抱著小女孩親了好一會兒,直到小女孩哇哇叫起來。女跑堂說了幾句話,完全沒了剛才的嗓門,我聽到輕柔的幾個字:「乖兒……放到嘛放到嘛……隔會兒再…」 這小女孩想來是她的娃娃,放學早了沒地方呆,只得跟媽媽到店裡,混到傍晚下班,母女一起回家。

當時窺見這一幕時我自己也小,不覺得有什麼,後來回憶到這兒,就感到不一樣,也許她們自己是甜蜜的,一絲絲酸苦在我嘴裡。

印象里還有一位兇惡的店員,是個男廚師,上海四川北路上「光明點心店」煎生煎的師傅。這個師傅脾氣壞得來。九十年代初我在那裡統共吃過十幾二十次,幾乎次次都見他凶,同顧客吵嘴,或者即使他不出聲,店堂里也有一種壓抑的含著詛咒的空氣。照理說上海小吃店到處都是,你凶我就不吃你家不給你生意做好了,但恰恰,光明點心店日日、時時都客滿。老吃客說:這家生煎交關好,一條馬路最好的。

有次我在店裡,又見生煎師傅與人吵,然而他那麼凶,卻敗下陣來,被一個中年阿姨嗆得嘴都插不進,一句完整話沒有,只剩下冊那髒話,卻是軟弱無力帶著哭腔的。阿姨得勝走掉後,他繼續在那裡煎,煎,煎,倒出來,忽然不煎了,快速走進後廚房去。我吃完要走時他才出來,回到崗位上開始煎一鍋新的。我瞄了他幾眼,確定他是哭過了。儘管他戴著很厚的眼鏡,眼睛看不清,但頰上皮膚又紅又緊又亮,想是反覆擦拭來著。我不知道他與那阿姨有什麼仇,能有什麼仇?無非是嘰歪口角話趕著話。他肯定是先討人嫌了,這一點我對他很有信心。可看看他的崗位,整天站在兩平米的玻璃工作間里,長年被油煙炙烤著,不停地煎,煎,煎,倒出來,又煎,煎,煎…煎著交關好、一條馬路上最好的生煎。

我走出店之前不由自主聽了一下,很冒失地停在他面前,「師傅啊…」我說。

「做啥?」他頭不抬。

「您這生煎饅頭煎得真棒,底子特酥。」我說,故意說一口普通話,好像是不遠千里從北方慕名趕來,專門要吃他的生煎,「回頭我再來上海,還得上您這兒來吃來!」

他終於抬頭看我一眼,馬上又低下去,但已經帶了笑,不勝嬌羞。「啥啊講些…嘿冊…」他還是講了髒話,但居然生生煞住了沒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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