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莎士比亞眼裡的王權(下)|城與邦
譯者:石爍(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研究生二年級,研究興趣:政治思想史,歷史理論)
編者志:本文譯自坎托羅威茨的名著《國王的兩個身體》(The King』s Two Bodies)第二章《莎士比亞:理查二世》,並略去原文中多且長的註腳。本次共分(上)(下)兩篇推送。本篇為(下)篇,此為(上)篇:《編譯:莎士比亞眼裡的王權(上)》。
▲ 理查二世像。
正文
在第三場(IV,i)一開始,神聖王權的形象再一次(已經是第三次)佔據上風。在威爾士海岸,理查自己乃是仰仗正當神權的崇高王權的預示;在菲林特城堡,雖然頭銜不再適合他的身份,但他還是制定了「計劃」打算至少保留君王的顏面,為「名號」正名;在威斯敏斯特宮,他已沒有能力為他的王權進行自我辯護。另一再合適不過了的人,一名主教,將代他說話,來解釋神立王權的形象。卡萊爾大主教扮演起了行政官員;他再次迫使「上帝-國王形象」(rex imago Dei)顯現:
哪一個臣子可以判定他的國王的罪名?
在座的眾人,哪一個不是查理的臣子?
竊賊們即使罪狀確鑿,審判的時候也必須讓他親自出場,
難道以為代表上帝的威嚴,為天命所揀選而治理萬民、
受聖恩的膏沐而頂戴王冠、已經秉持多年國政的赫赫君王,
卻可以由他的臣下們任意判斷他的是非,
而不讓他自己有當場辯白的機會嗎?上帝啊!制止這一切吧。
這是一個基督教的國土,千萬不要讓這些文明優秀的人士干出這樣一件無道、黑暗、卑劣的行為!
(IV.i.121ff)
在良好的中世紀風尚中,這是「神之代理」(vicarius Dei)的特徵。同樣,卡萊爾大主教認為當下違反了聖經歷史的背景,這也和中世紀傳統相符。他精準地將它留給了理查,讓理查去勾畫最後的結局,去表現謙卑的國王和謙卑的基督之間的相似之處。不過可以說,這位主教通過預言未來的慘狀和預告英格蘭的各各他(Golgotha)[1]製造了聖經的風氣:
混亂、恐怖、驚慌和暴動
將要在這裡駐留,我們的國土將要被稱為
各各他,堆積骷髏的荒場。
(IV.i.142ff)
大主教因其大膽的言論很快被制止;但理查王進入了他預先製造的氛圍之中。
當理查被帶進威斯敏斯特宮時,他持有大主教一樣的聖經主義論調。他指明了這充滿敵意的聚會,指明貴族們擁簇在柏林布魯克身邊:
他們不是曾經向我高呼「萬福」嗎?
猶大也是這樣對待基督;可是在基督的十二門徒之中,
只有一個人不忠於他;
我在一萬兩千個臣子中,卻找不到一個忠心的人。
(IV.i.169)
第三次引用猶大的名字用來污衊理查的敵人們。不久,彼拉多(Pilate)的名字接著而來,帶來了同樣明確的暗示。不過在移交給判官和十字架之前,他必須對自己「祛王」(un-king)。
理查「拆解王權」,將自己的政治身體在空氣中稀釋的場景,讓觀眾們喘不過氣來。這是一場神聖而莊嚴的戲,因為取消獻祭效果的宗教儀式並不比建立起聖禮威嚴的儀式缺乏莊嚴性或不重要。[2]且不必看一位爵士撤職嘉德爵位或者金羊毛勛位的嚴苛細節,就來說教皇雷定五世(Celestine V )這一著名先例,他在那不勒斯的新堡(Castel Nuovo)「撤銷」自己,以他的雙手,從他的身體上脫下他所放棄的尊榮的標誌——戒指,三重冠和紫袍。然而,教皇雷定將他的尊榮交由他的選舉者樞機主教團,可理查,這位世襲的國王,他把他的職權交付給上帝——「卸權歸主」(Deo ius suum resignavit)。莎士比亞筆下理查「連同聖職者尊嚴自我毀滅」的那場戲已經引起了許多評論家的興趣,沃爾特?佩特非常得當地稱之為一個反轉儀式。理查王在卸去自己的聖職時,表現得像他自己的司儀神父,因為沒人有資格觸碰上帝的受膏者,觸碰不滅之烙印(character indelibilis)的王室攜帶者:
我必須又當祭司又當執事嗎?那麼好,阿門。
(IV.i.173)
他一點一點地剝離他的尊榮象徵的政治身體,露出來他那可憐的自然身體給旁觀者們看:
現在瞧我是怎樣毀滅我自己;
從我的頭上卸下這千斤的重壓,
從我的手裡放下這粗笨的御仗,
從我的心頭丟棄了君王的威權;
用我自己的淚洗去我的聖油,
用自己的手送掉我的王冠,
用自己的舌頭否認我的神聖地位,
用自己的嘴唇免除一切臣下的敬禮;
我摒絕一切榮華和尊嚴……
(IV.i.203ff)
▲ 洗盡鉛華,國王身體還剩什麼?
自我剝除他先前所有的榮華,理查似乎重拾了他在菲林特城堡的老把戲,扮演傻子的角色,作為他向他的「繼任者」致以的雙刃喝彩。可這一次,傻子這頂帽子也於事無補。理查下降至「剝析他錯綜交織的罪過」,他冷血的敵人諾森伯蘭要求他大聲讀出那些罪過。他再不能躲在他的「名號」背後以求自保。那名號也不可挽回的逝去了。
我沒有名號……
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名字稱呼我自己。
(IV.i.254ff)
新的創意念頭閃過,他想要在另一帷幕下隱藏自己。他創造出新的分離,一個裂縫,讓他先前的榮耀從中溜走並得以保存。對照著他所失去的外在的王權,他建立起一個內在的王權,使他真實的王權退居到內在之人,[3]退居到靈魂、心智和「國王的想法」:
你可以解除我的榮譽和尊嚴,
卻不能奪去我的悲哀,我仍然是我的悲哀的國王。
(IV.i.192ff)
他不可見的王權,歸入他可見的肉體,毫無遮掩以供輕蔑、嘲笑或同情,惟餘一人與他的悲慘自我相似:被嘲弄的人之子。[4]理查驚呼,不僅是諾森伯蘭,其他人也一樣,將會「在天堂之書中被找到罪惡」:
嘿,你們這些站在一旁,瞧著我被困苦所窘迫的人們,
雖然你們中間有些人和彼拉多一同洗過手,
表示你們表面上的悲慈,
可是你們這些彼拉多們已經在這兒把我送上了苦痛的十字架,
沒有水可以洗去你們的罪惡。
(IV.i.237)
這段並非是莎士比亞任意地安插在這裡的,作為理查的對立面(antitype),立於彼拉多前的基督這一形象,戲仿了猶太人的王,背負了十字架。莎士比亞的來源,即同時代發生的事,傳達出與這場戲相似的情形。
▲ 教堂與墓。
在那個時候,博林布魯克讓人想起彼拉多,那個使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蒙難的人,他將耶穌帶到大群猶太人面前,說到:「公正的先生們,瞧你們的王吧!」人們回應到:「釘死他吧!」然後,彼拉多洗滌自己的雙手,說到:「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說完他把我們的主交給了他們。這很像亨利公爵(博林布魯克)的方式,當他面對倫敦的烏合之眾,放棄了他正當的爵位,就為了使,如果那些人要置其於死地,他可以說:「此事罪不在我。」[5]
博林布魯克-理查和彼拉多-基督的相似反映出在反蘭開斯特團體中普遍存在的情緒。這一情緒也曾在都鐸時代得到某種程度上的復甦。但這些無關題旨; 對於莎士比亞來說,當使用聖經作為對比,將其整合進理查不幸發展的整體之中時,最低點尚未到來。雖然人之子的恥辱和戲仿,尚存「隱匿的上帝」(deus absconditus),尚存關於內在之人的「隱匿的上帝」,就像莎士比亞的理查有那麼一瞬間相信他隱匿的內在王權一樣。可是,這內在王權也消解了。突然之間理查意識到,當面對著蘭開斯特的彼拉多時,他一點也不像基督,而像位於彼拉多們和猶大們之間的他自己,相對其他人而言,他竟也是個叛徒,或者比其他人更壞:他是他自身不朽政治身體和王權的叛徒,就像:
我的眼睛裡滿是淚,我瞧不清……
但還看得見這兒一群叛徒們的面貌。
哦,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轉向著自己,
我會發現我自己也是叛徒的同黨:
因為我曾經親自答應
把一個君主的莊嚴身體供人凌辱……
(IV.i.244)
此處,國王的自然身體變成了國王政治身體的叛徒,「一個國王的莊嚴身體」的叛徒。理查叛國罪的自我控訴,就好像預示了1649年的控訴,[6]那場控訴指控國王(king)犯了違背王權(King)的最高判國罪。
這一分裂還不是理查副本(duplications)中的高潮,因為他人格的分裂還將殘酷地繼續。再一次出現了「太陽-王權」(Sun-kingship)的隱喻。然而,當理查進入這一非凡想像的比喻中時,它卻是以翻轉的次序表現出來:
啊!但願我是一尊用白雪堆成的國王塑像,
站在博林布魯克的陽光之前,
全身化水而溶解!
(IV.i.260ff)
並不在新太陽之前——貫穿整劇的神聖王權之象徵——理查方才與早先儀式性場景中的王權形象一道「自我消融」;而是在他自己普通的面孔之前,他那破產的王權和無名的身份全都消融。
鏡子那場戲是這部雙重人格悲劇的高潮。這面鏡子有著魔鏡的效果,理查自己就好比是神話故事裡被俘受困的巫師,被迫對施展魔法與自己作對。鏡子中人身的面孔,不再反應他的內在經歷:而他外表的面孔,也不再與內在之人同一。「是那張臉嗎?」這一三重問題及其回答再一次反映了雙重本性的三個主要的面相:國王、上帝(太陽)和傻子:
這就是那張臉嗎?
每天有一萬個人託庇於他的廣廈之下。
這就是那張臉嗎?
像太陽一般使人不敢仰視。
這就是那張臉嗎?
曾經面對過那麼多荒唐事,
最後卻在博林伯魯克面前黯然失色。
(IV.i.281)
最後,在他臉上那「易碎的榮光」里,理查把鏡子摔在了地上,這不僅粉碎了理查的過去與現在,也粉碎了超越世界(super-world)的每一面向。他的鏡子占卜已經結束了。鏡中反映的容貌透露出,理查被剝奪了第二身體或超體的任何可能性:被剝奪了國王莊嚴的政治身體,被剝奪了上帝般的主的選中代理人,被剝奪了傻子的蠢事,甚至是屬於內在之人的人類莫大的悲苦都被剝奪。破碎的鏡面意味著,或者就是任何可能的二元性的碎片。所有的面相被歸於一處:歸給了一個悲苦之人的平庸的面孔和微不足道的本性,一個缺乏任何形而上內涵的本性。這既比死好,同時也不如死。這是理查的傳位(demise),與一具新的自然身體的崛起。
博林布魯克:
來幾個人把他送到塔里去。
理查王:
啊,很好!你們都是送往迎來的人,靠著一個真命君主的沒落捷足高登。
(IV.i.316f)
普洛登:
傳位這個詞指的是雙體的分離;政治身體從已經死去或移除了王室尊榮的自然身體被運輸到另一具自然身體中。
《理查二世》一直被當作是政治戲劇。證詞一場戲,雖然在1595年首次演出後反覆表演很多次,但直到伊麗莎白女王去世,都沒有出版,或不能出版。歷史劇總是能夠吸引英國民眾,尤其在無敵艦隊覆滅後的那幾年裡;但《理查二世》卻引起了超常的注意。且不用說其他原因,伊麗莎白和埃克塞斯的衝突就會被當作理查和博林布魯克之間的衝突展現給莎士比亞的同代人。這件事在1601年人盡皆知,就在伯爵未遂的反女王叛亂前夜,他下令在環球劇院里,在他支持者和倫敦民眾面前,演出一場特別的《理查二世》。在國家審判埃克塞斯伯爵的過程中,這場演出被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兩位法官柯克和培根相當詳細地討論,這兩位都不可能沒察覺到這場有意的演出對當下的暗示。同樣的,伊麗莎白女王觀看這場悲劇時極度不快的情緒也是人盡皆知。在埃克塞斯伯爵被處決的時候,女王抱怨「這部悲劇已經在公開街道和劇院里上演了40多次了」,她將她的自我認同帶入到劇中人物上,以至於不禁驚呼:「我就是理查二世,你們不知道嗎?」
《理查二世》一直都是一部政治戲劇。它在1680年代的查理二世統治下遭到禁演。這部劇太過明顯地指向英國革命史的最近事件,即那些年在《公禱書》中被紀念的「神聖查理一世的受難日」。復辟避免了《理查二世》和其他相關的回想,沒有人喜歡這部以基督一般受難的國王和君之雙體殘酷分離的不快觀念為中心的悲劇。
絲毫不必對此感到驚異:查理一世鑒於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和國王的孿生存在而考慮到他自己的悲劇命運。在一些《國王的聖像》(Eikon Basilike)的複本中記載了一首哀悼詩,[7]此詩在別處也被稱為「悲慘的陛下」,這首詩被認為是查理一世這位不幸的國王所作,如果他真的寫過這首詩,那麼就相當明顯地暗指了國王的兩個身體:
他們重創我自己的權力,我的王位,
以尚未加冕的國王的名義。
正如風塵毀壞了鑽石。
譯者注
或意譯為『骷髏地』,《聖經》中記載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各各他山的十字架上,見《馬太福音》(27: 33),《約翰福音》(19: 17)。
主要指塗油禮及其帶來的君權神授效果。
內在之人(inner man),為聖保羅在他的使徒書中使用的術語,指人的精神性的一面,與outer man相反,可理解為「精神」或「靈魂。
指耶穌基督。
參原文註腳24的來源說明:「The passage is found in the Chronique de la Traison et Mort de Richard II, ed. B. Williams, in: English Historical Society, 1846. and in Cretons French metrical History of the Deposition of Richard II, ed. J. Webb, in: Royal Society of the Anti· quaries (London, 1819).」。
指1649年,英國共和革命時期,革命者以「叛國罪」之名對英王查理一世的控訴」。
相傳為理查一世所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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