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也能減肥--關於物質與意識底層規則的思考

1、自控，格物致知

我經常說一句話：人是不自控的。但我一直在追求更多的自控。

我經常拿王陽明格竹子的事來嘲諷「格物致知」的可笑，但在自控這件事上，我一直在格物致知。確切的講，一直在觀察內省自我，「格」自我的種種表現，不斷問個「是什麼」、「為什麼」來了解人的自控。

可以說，我了解了不少，但其實又少之又少。認知的海洋里，人之所知，九牛一毛。人生短暫，精力有限，欲有所成，人就不能不把所有資源集中起來使用，用簡化的辦法來找出重點，用有限的規則來在無限中自處。

依我的觀察體驗，人大多數時候是極不自控的。比如今天晚上我本來想早睡，但一直睡不著，直到有一種衝動寫這篇文章乾脆不睡了。小小一個睡覺你都控制不了，你還想控制自己？人確實可以用外物來控制自己的睡眠--可以吃安眠藥。據《未來簡史》一書中的說法，現在已經到了一個可以用藥物來獲得快樂或是專註力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通過生化反應來獲得想要的感覺。是的，人們開始了對感覺系統的作弊--感覺系統的設計目標被人類背離了。今天人們吃東西不是為了飽而是為了快感，做愛不是為了生殖而是為了爽，現在人們獲得快樂不是為了利生而僅只要快感。過程被省略，目標被背離，只留下原本最淺薄的指標。

人不自控，而是受制於本能和感覺系統，並進化出了一套以感覺系統為核心的意義和動力系統。我躺在這裡，一會兒感覺到這兒癢，然後撓一下，一會兒那兒不舒服，再撓一下。就這個一個簡單的動作，我也根本忍不住。因為我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受感覺系統控制的。感覺進化出癢這個感覺，我想是為了讓人保護自我--比如當蟲子蒼蠅蚊子落在身上的時候我們可以及時反應打掉它們以避免受到傷害。但每個感覺進化出來，都要承受相應的副作用，於是我本來躺的好好的，想專註的寫點東西，可總是受到癢這種感覺的打擾無法專註，一會兒揉揉眼睛，一會兒撓撓後腦，而這些動作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好處。

從這種不自控性來分析，就知道人減肥為什麼難，戒煙為什麼難，戒毒為什麼幾乎難以成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有個情節，就是保爾認識到吸煙有害健康，然後決定戒煙。然後，他就從此不吸了。。不吸了。。不吸了。。

保爾你開掛了好不好！怎麼能這樣不講道理，不實事求是呢？！

一種解釋，這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瞎編的，為了塑造一個鋼鐵戰士的形象--保爾雖然沒有鋼鐵俠的能力，但這種自控力簡直是超人了。另一種解釋是，保爾掌握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自控方法，能讓自己對抗感覺控制人的基本規律。

我傾向於認為是第一種。

因為這世界沒有人是超人，如果有，那也是人造的。所以我也難以相信在烈火中一動不動的邱少雲---除非火燒人的時候引起了某種我們不知道的生理反應。

對於自控，所有人都有一種渴望，但沒聽說有人成功，只聽過一些騙子編出來的故事。俄國小說《怎麼辦》（車爾尼雪夫斯基）當中，有一個主人公試圖挑戰意志力的極限，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學習工作，實在累的不行，就靠濃咖啡提神，當然最終結果，是累倒了。這和王陽明格竹子的勁頭約略相仿。驕傲的人類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試圖證明自己的意志力可以對抗人類本能。這條道路上的人們，前赴後繼，但最終的結果，要不是以身殉道，要不是改弦易張，順命而行。

人們總存在一些幻想和執念，就是靠自己的意志力可以戰勝自己的本能與感覺，並且不遺餘力的謳歌這種故事，把它當成高等人類的一種稀有品質。直到今日，知乎上也有不少人在販賣這些提高自控力的方法，應者雲集。

也確實有很多人身體力行。

比如古今中外修行者有一個普遍的法門，就是吐吶。不管是佛、道還是瑜伽、氣功，基本的心法都是通過控制呼吸來增強人的控制力。因為人的大多數身體行為都是被本能控制的，你的心肝五臟，什麼都不需要你的意識來下達指令才工作，而是被植物神經所控制著自行其是。人唯一能稍加干涉的，就是人的呼吸，但也沒有人能通過控制自己不呼吸而有能力讓自己窒息而死的。如果有人宣稱自己有這樣的特異功能，我很願意旁觀一個奇蹟的誕生。

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元規則，就是世界上只有一種規則，其他所有的規則，都是人幻想的。從這點來講，我是一個一元論者，決不承認意識有什麼特殊性。在我看來，不了解這一規則的人，就不能說有真正的智慧。世人皆惑於幻想，而難以實事求是。雖然幻想據《人類簡史》一書的說法，是人類進化獲得力量的關鍵，但其副作用就是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幻想，讓人的認知在謬誤和虛幻中難以自拔。

甘地三十歲之後開始禁慾，不喝牛奶只吃素食以免引發性慾，後半生據說沒有犯過淫戒。雖然聽說甘地曾經赤身抱著赤祼的少女說是修行自控力，但我以為是被壓抑的性慾正常的反抗---其實是為了性慾的滿足而抱著少女，他的意識卻偏要打扮成是為了對抗誘惑。我想這種說法甘地自己是相信的，確信自己是為了偉大的修行目標而必須有赤祼的少女來助陣。這就是本能的強大之處--它甚至會扭曲人的意識自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種努力當然是有用的，但也會扭曲人。比如為了減肥不吃飯的人，意志力好像很強大的做到了不吃飯，後來卻得了厭食症，見了食物感覺難以下咽。因為這種不吃飯並不是真正的自控，而是用感覺來對抗感覺，是用排斥的感覺代替了原有的吸引的感覺，建立了新的條件反射。所以最終被新的感覺所控制：厭食。在這種禁食當中，並不是意志的勝利，而是感覺的勝利。

我想極端禁色慾對人的影響可能和此類似。就是用厭惡性的感覺來代替想要性的感覺，最終成了恐性症，談性色變，心裡只覺厭惡無比。這同樣不是意志的勝利，而是感覺的勝利。這方面我想起了一個例子，曾經有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因為忍不住手淫而心裡很自責，最終把小雞雞自己割掉了。這就是用厭惡來對抗性慾的結果。

同樣的修行，見於佛教的白骨觀和不凈觀。佛教是提倡四大皆空，滅絕人慾的。但基於感覺的慾望很難自控，佛教為此想出了不少法門。前面我所說的還只是滅食慾和滅性慾，而佛教是想要滅所有欲，所以用的招更狠一點。比如白骨觀，就是在心裏面觀想人變成骷髏，然後頓感覺萬事皆空，人生終成枯骨，一切就失去了意義，所有慾望也彷彿平息了。或者是不凈觀，當你貪吃貪色的時候，想著眼前的食物和美女上面滿是骯髒的大便或是蛆蟲，然後馬上感覺到噁心，食慾和色慾也就平息了。不凈觀其實不是佛教的發明，而是很多人無師自通的法門。比如不少男同學，青春期的時候很容易勃起，然後在公眾場合會很難堪，這個時候他們通常會在心裡想廁所和屎尿，用自己的厭惡感讓小雞雞軟下來。而白骨觀其實也不是佛教的獨創，而是很多人有意無意來平息自己慾望的法門。李銀河就很喜歡動不動想宇宙之大，人力之微；人生之短，生命之幻。然後覺得一切慾望都不必執著，什麼求不得的痛苦也微不足道。事實上，這種辦法我也常用，在欲求不滿痛苦的時候很有用。這和白骨觀有什麼兩樣？

所以根據我的經驗和思考，人的自控之路，基本上都落到了用感覺來對抗感覺的路上，副作用巨大。

2、意識，到底是什麼？

自控是意識和本能爭奪人身體的領導權。

《未來簡史》一書中稱現在唯一難以解釋的只剩下人的意識，甚至說意識可能僅僅是一種精神污染的產物，也不承認人具有自由意志。

據說很多實驗證明，人的慾望並不受意識控制，意識是受慾望控制的。這個結論符合我一直以來的觀察和思考。

慾望是什麼？我的理解慾望是感覺系統產生的。我曾經寫過，人工智慧變成人的關鍵，是擁有足夠複雜的感覺系統。

因為慾望，是感覺系統產生的。

而動物與計算機的差別，就是是否具有慾望。有了慾望，就成為一個自發動的系統。

我們比較一下動物、人、計算機。

動物和人在慾望上是相似的，而計算機沒有慾望。

人和計算機在理智上是相似的，而動物的理智很低級。

動物和人都具有感覺系統，都有慾望，都是一個自發動自平衡系統。從這一點上看，我認為人本質上仍是一種動物，其行為受控於感覺。而這個慾望和動機，也沒有想像中高大上，而只是感覺系統的產物。而感覺系統來自於本能，來自於預設，我們所謂的自由意志，所謂的自我意識，喬布斯推崇的內心的聲音，本質上不過是感覺系統產生的一種慾望。動物和人擁有了種種感覺，並確定了用感覺來調控行為的根本原則，感覺系統就自然產生了慾望--得到好感覺，躲避壞感覺。

所以可以得出了慾望的實質：躲避壞感覺，得到好感覺！一切慾望的本質，都逃不脫這個規則，這是決定規則的元規則。這個對慾望的定義，我還沒有見到別人提出來過。

感覺的指標作用，讓人的行為發生了偏離。比如現在的 KPI 考核或者說 GDP 考核，本來設計出來是為了促進組織效益的，但最後這個指標卻成了直接和唯一的目標，凌駕於初衷之上了。於是為了 KPI，公司員工造假；為了 GDP，下級單位甚至是整個國家造假。而人為了感覺這個指標，扔掉了感覺系統的設計初衷。於是人們努力用作弊的辦法來得到快感，而不管感覺所要調節的目標是否達成。於是人們發明了避孕套，於是人們發明了煙、酒、毒品、聰明葯、抗抑鬱葯。感覺一經產生就控制了人的行為，而不管人的真實利益是否到了保障。感覺這個中間代理商，獲得了人的行為的最終控制權，讓人的行為服務於感覺而非人的真實利益。

人的感覺導向原則，讓人具有了慾望。而慾望產生了動機和意義。

人生的一切意義，本質上建立在慾望之上。沒有慾望，就沒有動機，也不會有意義感。

人活著本身可能是有價值的，但感覺要的不是有價值，而是感覺有價值。這一點人和計算機不同。計算機要運行什麼的時候，並不問這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因為意義和價值其實是自存的，無需解釋的，一如這天地和自然。天何言哉？萬物生焉。

是感覺需要意義，自然不需要意義。

要感覺有價值，就是要感覺系統感受到做某事的意義，而這個感覺和意義，來自於有慾望。當然，慾望產生於感覺，有感覺的肉體，一般會自然產生慾望。這也是一種循環。

那麼，無意義和荒謬感是如何產生的呢？

無意義和荒謬感本身是對存在的根本性否定，即認為存在本身是沒有價值的。很明顯，這個判斷不是出自於本能系統的。本能系統是不需要意識的，就像動物有本能和感覺系統，但並不會想到生命虛無和荒謬。這個判斷，是來自意識系統的。

意識獲得了對現實世界映射和推演的能力之後，就用幻想中不存在的規則，來考校真實存在的規則，甚至用幻想來否定真實。這是意識能力初步增強之後的副作用。

而真相是：意識是不重要。意識不是像意識自我認定的那樣重要和中心。這個世界不以意識所產生的意志所影響，而是只依從自身的規律。

無意義和荒謬感是自大人類的一種幻想。

這世界不需要什麼意義，這世界也不需要人。

人只是偶然產生在這個世界上，偶然具有了幻想的能力，偶然成為必然中的一分子。

人也可以湮滅。人類滅絕了，世界照常運轉，亘古長存，或者依自己的規則運行和毀滅，這不在人現有認識能力之內。

人的本分，就是人所守著的這一小塊現實和真實。

生存、湮滅。

如果想要活得更久一點，也可以，現代科技正在讓人長生不老。

一切都不以幻想為轉移，而都在現實規則的運行邏輯之內。

我想，所謂意識，大概就是這樣吧。

人可以在慾望平息的時候，依從著求知的慾望，努力運用意識來認識這個複雜而美妙的世界，忍受認知和能力有限的無望，享受感覺的快感和意識的擴張。

意識的自控，就是在感覺的客觀規律下，利用好相關規則，達到意識對自己行為的更多控制。

想要自控，就要順從規律。

比如睡覺的時候想要睡著，就得保持身體的健康，不被病痛侵擾，同時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建立生物鐘的高級條件反射，並且有意識的約束思維的過度發散，用心控制呼吸，將注意力放空，才能很快進入睡眠狀態。

比如想要減肥，不能靠意志力就是不吃飯，這就好像要靠意念停止心跳和屏住呼吸想要窒息一樣愚蠢。因為遲早你會忍不住大吃特吃，就像你想要停止心跳毫無作用，屏住呼吸好久最終要大吸一口氣一樣。正確的做法，是繼續滿足感覺的控制，想吃的時候，就吃一點。但要選擇熱量特別低的食物來吃，這樣滿足了本能的正常慾望，而實際攝入的熱量減少了，自然就減肥了。改變高熱量的飲食習慣，是瘦身的關鍵，而非徹底節食。

人的感覺系統，只能調控，而不能關停。當然，如果你說你就是忍不住吃油炸薯條，那你確實需要一些意志力和刻意的外部環境--比如不去有這些食物的場合。

為什麼毒品幾乎戒不了呢？因為想減肥可以吃一點低熱量食物來代替；而想戒毒卻沒有低毒藥品來替代。尤其是現代的冰毒，對神經系統的改變是永久性的，除了冰毒，正常的生化反應已經無法找到讓人得到快感的受體。作為一種感覺控制的生物，這種改變，就是絕路，非依賴這些藥物無法得到快感--感覺系統賦予的人生目標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