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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弦牌子曲中「社會相」舉隅

一、所謂「社會相」

所謂「社會相」,即社會現象,是民國時期曾經流行的詞語。如「左聯」作家李公朴創立於30年代的雜誌《讀書生活》,即有「社會相」專欄;1936年專欄作者之一柳湜在將其雜文結集出版時,又以《社會相》為書名。

柳湜在《社會相·前記》中提到「社會相」的寫法包括「在許多事件上去暴露某一種人的面貌,在多方面的去解說一些事物的本質與發展。」而離「人」則不能言「事」,所以「社會相」便產生了一種含義,專指小市民階層中存在的各種性格和習慣的表現,多用於貶義。如侯寶林等所云:「傳統相聲《看財奴》、《扒馬褂》、《化蠟釺》、……把貪吝、愛小(便宜)、吹牛、迷信等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社會相』剝露得淋漓精緻,入骨三分。」(《相聲藝術論集》)

不僅相聲藝術可以刻畫「社會相」,其姊妹藝術,同時期亦風靡於京津的單弦一樣有著刻畫「社會相」的深刻歷史。而單弦家族中,形式最為靈活的牌子曲是描述和諷刺社會現象的主要陣地。

二、以「社會相」為敘述主題

清末民初,社會處在極速變化和動蕩之中,社會新現象層出不窮,而此時流行的單弦牌子曲中對此多有直接描寫。

如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今藏清末牌子曲鈔本《雜合面訴功》,反映了光緒以後已難以為繼的「八旗子弟」這一特殊社會階層的貧困:「光緒十六年,澇得不收,雜合麵兒敢稱好朋友。一天一漲沒有準價,洋米頂了我一溜跟頭。」而一些舊式「子弟」們一方面感到生計艱難,另一方面卻不願放棄其遊手好閒,甚至沉迷鴉片的舊生活方式,乃至形成一種虛偽的性格。《雜合面訴功》即對其進行了生動的刻畫:

[羅江怨]

出城放鷹,掖倆麻軸,揣兩窩頭,帶剩飯怕餿,到了沒人之處,將窩頭吃完了,把嘴一抹,真是小米麵須子永,永,永不漏。n

什不老大閑,也運算元弟票友,車籠自備,沒局也吃窩窩頭,有人一請還拿唐哪,說「這兩天肉面是全,全,全吃夠!」

[太平年]n

鴉片煙的鬼,無樂無憂,未曾過癮先啃窩窩頭。我能滋補他精神爽,健脾養胃又助風流。n

窮煙鬼,好講究,行出法子不害羞。將我切片炕幹了,攙在煙灰往飽里抽。

對這些沒落子弟的虛偽和墮落的言行刻畫入木三分,極為典型,其諷刺可謂辛辣。不過考慮到此曲作者應亦為子弟票友,故此曲有「自嘲」意味在焉,可謂一種自覺的表現。此後紛紛「下海」,或賈或藝,自謀生路的旗人中,確有相當一部分自覺者。

圖1 《雜和面訴功》鈔本

清末民初,進京做工的「三和縣老媽(女佣人)」成為一種提供了大量談資的社會現象,形成了「老媽上京」、「老媽開嗙」等類型故事。「老媽」系列的單弦牌子曲中諷刺的「社會相」中,一個重要主題就是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和墮落的愛情觀。

如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清末或民國「同義堂」刻本《綉老媽》牌子曲中的「老媽」,在上京路上尚且感嘆(曲牌名磨損):

老媽對景心酸痛,拋家失業為什麼?

一對夫妻生拆散,我去做活他趕車。

這也是出在無其奈,不為掙錢混吃喝。

然而見到英俊瀟洒,穿金戴銀的「富阿哥」,卻頓時覺得「若得此人成婚配,再也不想回三河。」當富阿哥不懷好心地私下裡找到她,要給予很高的待遇時,更是「一邊說著一邊笑,望著大爺送秋波。」做活半年掙了錢後,雖然一心辭活要和原配丈夫回家,卻在「幾個月」後「產下一對小阿哥」,不禁令人噴飯。正如上述《綉老媽》作者所云:「筆下還算留點過,並沒有認真說。」「老媽你們休怪編曲的剋薄,且別生氣□斟酌。」其微意自現。

又如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民國時期「北平打磨廠學古堂」印《兩老媽對謗》牌子曲,借「京師老媽」之口,斥責了靠與男主人不正當關係致富的三河老媽:「你們還會弔坎兒,什麼叫『他管上炕』。拿著你這年紀,你這當家們的,也把心放?……你們這樣,拿著這個當作買賣,兩口子商量洗衣裳,永不使水,竟鬧點子米湯!」「他管上炕」是什麼「坎兒」不得而知,「米湯」的比喻則不難領會了;總之此曲對這種工具化的男女關係的諷刺,就比上一例露骨一些了。

按,此類故事今日仍盛行不衰,「大爺與老媽」母題被「老闆與女秘書」母題取代,「生阿哥」母題則被「喜當爹」或「接盤俠」母題取代。古今「社會相」,良有同者。此後通俗文學中亦有將「大爺與老媽」的姦情寫實者,並發展出「槍斃老媽」故事類型,則不如虛寫為曲盡其妙矣。

圖2 《綉老媽》同義堂刻本

圖3 《兩老媽對謗》學古堂印刷本

清末民初,鴉片煙毒肆虐,而酗酒則是由來更久的一種惡習。清末或民國的聚卷堂鈔本牌子曲《煙酒謗勸》即模擬了一個煙鬼和酒鬼的「對謗」,借作者或對方之口,揭露癮君子的醜態。如酒鬼出場的形象是:

[南鑼北鼓]

有醉鬼到街前,身形恍,腳步寬,呆斜兩兩楞子眼;

見煙友把腰彎,先打躬,後開言:「一百多年沒見面!」

而酒鬼口中煙鬼的形象是:

[靠山調]

「你們吃煙的人兒一生所好,永不打辮子趕成了氈。

不愛剃頭也不愛洗臉,漬滿了油泥似過濟顛。

大長的頭髮你裝因犯,渾身的衣裳粘布一般。

終朝每日你在煙館裡串,尋點灰吃挖點兒斗粘。

送你口煙吃你心裡樂,買東到西哄人家半天。」

此後尚未清醒的二癮君子更打將起來,酒罈煙槍都成了武器。情急之下煙鬼把「多年的煙毒」化作「一口黑氣」作武器噴出,酒鬼也掐訣念咒,翻出了「多年的綠水」還擊,場面熱鬧而荒誕。而隨著體內這些病根的出口,二癮君子也「煙消酒醒各自還了原。煙酒二人各登心愿,從此後各把煙酒斷,才能夠養性安神,快樂百年。」曲尾處,依然體現出作曲人的勸世醒俗願望。

圖4 《煙酒謗勸》聚卷堂鈔本

三、「外插花」中的「社會相」

「外插花」應是來源於評彈藝術的一個術語,即與「肉里噱」相對,「結合正書內容穿插進去的笑話或趣談」(《中國戲曲曲藝詞典》)。我認為,「外插花」的重要特點就是「可有可無」——因為並非正書內容,所以「可無」;因為結合了正書內容,所以「可有」,並且有此可豐富正書的吸引力和趣味性。因為「外插花」的內容可以及其靈活,所以單弦牌子曲經常在傳統題材的作品中插入「以古諷今」的「外插花」內容,雖然是唱的傳統故事,但其中分明描寫的是「社會相」。

關於單弦牌子曲表演中「外插花」講述的「社會相」,因為近代以來演出的音像資料數量比文本豐富,故此以音像資料為例。如1929年勝利唱片錄製的常澍田單弦《金山寺》的[怯快書]曲牌:

你們出家人指佛穿衣賴佛吃飯,n

扛大鐘拉大鎖又化小緣。n

那春秋兩季兒你把善會請,n

時不常兒做了□(按:聽不清,下同。)官。n

有人請你把焰口放,n

《嘆十聲》、《摘黃瓜》還有「一更鼓兒天」。n

抽足了大煙唱蓮花落,n

所為是本家兒可多給□錢。

這段描寫,無論是和尚放焰口唱的小曲還是抽「大煙」的惡習,分明是描寫當時社會上的僧人習氣。

圖5 常澍田(來源:梨園百年瑣記 - 人物:常澍田)

又如劉洪元演唱的謝派單弦《武十回·二郎開弔》中,描寫「盟兄弔喪」一段,尤其令人忍俊不禁:

[南城調]n

忽聽外面,一聲喊叫,一進棚口放著聲地慟嚎。n

(白)n

誰來了?弔孝的。弔孝的是誰呢?大郎的盟兄,賣豆腐的李老頭兒。n

[南鑼北鼓]n

老盟兄忙跪倒,n

到靈前,慟哭嚎,n

哭聲武大:「真想不到!n

論交情真不薄,n

拜把子,把香燒,n

陽谷縣裡全知道啊!」n

(白)n

老頭兒說完了放聲大哭:「兄弟哎!……幾天都看不見你了啊……」一個勁兒地哭,誰也勸n不住。還是小鄆哥兒靈:「李大爺,別哭了!後邊兒飯也熟了,肉燉好啦!」「啊?肉燉好n啦?爛糊了嗎?」老頭兒扣著食來的!

這段「外插花」其實就是傳統相聲《哭當票》的內容:

甲 他不是為哭死人去了。過去講究辦紅白大事,娶媳婦是紅事,死了人哪,叫辦白事,這種人就為到那兒吃一頓。n

乙 跟人家有交情嗎?n

甲 沒交情也去,到那兒是連吃帶拿。我們那邊兒有這麼個人,誰家要辦什麼紅白事他全知道。n

乙 為了吃人家一頓兒,專門打聽這個。n

甲 他不是打聽,誰家辦事不是都搭棚嗎。如果誰家要辦白事,門外掛著挑錢紙兒。這回n頭打聽明白這家是誰死了,他家都什麼人,預備的是什麼吃的,回頭多少隨倆錢兒,進門兒就吃上啦。n

乙 好嘛,心眼兒全用到這上了。n

甲 他全打聽好啦,這家是親哥兒仨給死去的父親辦白事,預備的燕窩席。這哪能不去呀!現把自己被卧當了一塊錢去隨份子。n

乙 這叫什麼事,跟人家沒交情,現噹噹就為了這頓飯。n

甲 你忘了,他這一次把三天的挑費找回來啦。n

乙 是呀?n

甲 他連吃帶拿嘛,當了一塊錢,把當票往袖口上一掖,買了串兒燒紙,上那家去了。在門口兒跟門吹兒充熟:「幾位今天這兒有事啊,您受累給我點下兒鼓。」n

乙 點下兒鼓是怎麼回事?n

甲 門吹兒一打鼓,就表示來出份子的了。進門就哭:「二大爺……」本家的哥仨都出來了,陪靈啊。大爺以為是二爺的朋友,二爺以為是三爺的朋友,三爺以為是大哥的朋友呢。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你看他,嗬!哭得那慟啊,誰都勸不住他。就有一個人不用勸他,在那兒喊了一嗓子,他立刻就不哭了。n

乙 誰呀,喊了什麼?n

甲 茶房。(學茶房喊話)「少回身,蹭油了您哪。這邊讓座了您哪,這兒還缺一位。」「哎,我就這兒吧。」n

乙 是呀,他凈惦記吃了嘛!n

(《中國傳統相聲大全》,郭全寶口述本)

由此也可見相聲和單弦作為姊妹藝術的密切關係。

圖6 1997年劉洪元在天津長壽園演唱單弦《拜壽聯歡》

而李志鵬演唱的《金山寺》,其敘述「水斗」的一大段[南城調],充滿了各色的「社會相」,可謂是市井社會的一幅「百行圖」:

法海禪師,閉上了慧眼,手托著紫金鈸口中念了真言。n

請來了天兵與天將,都出離了凌霄殿,眾神聖領了法旨保護這座金山。n

頭一位是二郎楊戩,他拉著一條走狗,這條狗腿快耳朵尖,就是嘴不嚴。n

托塔天王,愛把窩頭來啃,手托著這黃金塔說:「小棗分外甜!」n

哪吒的風火輪,其快如電,他騎的這輛自行車從來都不上捐。n

四大金剛,是著名的業餘票友,兄弟他耍雨傘,哥哥把琵琶彈。n

順風耳和千里眼,一位是大蔓兒一位是大款,手舉著BB機,懷裡拿著大哥大,手眼通天,n創辦著信息集團。n

哼哈二將,是直眉瞪眼,哼將那兒乾瞪眼,哈將才能掙錢。n

韋陀爺不撇空杵,一個子兒都攥出汗,齜著牙咧著嘴矇事的王靈官。n

那二十八宿,按方位在雲端來站,布下了這天羅地網要拿這二妖仙。n

白娘子身懷六甲,不敢戀戰,小青兒攙扶白娘逃下了金山。n

來到了江邊,扶白娘忙把船上,小青兒現了原形就往水裡鑽。n

拘來了這魚鱉蟹將,千千萬萬,眾水族幫著小青殺奔這金山。n

有王八精帶隊,他不橫裝橫,懷抱著這令旗令箭,壓著夯兒走道,有點自命不凡。n

他這蒜頭的腦袋瓜兒,這脖子是忽長忽短,他跟我說:「嘿!你別看我戴綠帽子啊,我是有吃又有穿,我這手中還不缺錢!」n

那蝦米精扎空槍,瞧不見個准范,這輩子想直腰誓比登天難。n

螃蟹精橫摟摟完了就跑,哪管這黎民塗炭,泥鰍魚他瞧見了便宜,抱著腦袋往裡鑽。n

蛤蟆精愛生個悶氣兒,長了一身膿包疥,您別看它能借(膿疥),是能借不能還。n

螺絲精是個轉心兒,賒借如白撿,賬主子一多把那單扇兒門一關。n

蛤蜊精能把,這小媳婦來變,最害怕讓小孩給撈了去,那大人們就酒餐。n

鯉魚能跳龍門,鰲頭獨佔,敢情啊這跳龍門背地裡得花錢。n

龍井魚這幾年他混整了,是大紅大紫,彷彿是小人乍富那走道啊眼皮子往上翻。n

機靈魚就數,他的名叫刺兒鱔,海鯽魚的腦袋大就是不花冤錢。n

這比目魚的膽子小,不敢單走,花鯽魚病好後長了一身的汗斑。n

青鱔黃鱔,安心不善,瞧見了美人魚戴著一對大耳環。n

蛤蟆骨朵見人就擺尾兒,天生的自輕自賤,大眼賊他浮上了水總想把高枝攀。n

鯰魚姥姥,好充個大輩兒,招來了一群娃娃魚在老生常談。n

浩蕩盪的魚兵蟹將,搖旗吶喊,殺奔這金山寺波浪滔天。n

(文字整理:密雲縣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 Powered by Discuz!,有修改)

本是列數「天兵天將」與「魚兵蟹將」,可實際上完全是「社會相」的寫照,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而其中「丑角」占多數。天才的作者和演唱者善於利用各種修辭手法取得諷刺效果,如說哮天犬「嘴不嚴」,這一雙關語,諷刺的是社會上生活中「嘴不嚴」,愛傳閑話、背後議論人的小人習氣;同理,螃蟹精「橫摟」的雙關即是影射貪官污吏。又如「跳龍門背地裡得花錢」的借喻非常貼合實際。「膿疥」和「能借」的諧音,凡此種種都充滿了機智。而且這一段唱詞影射的各種社會常見的人物和現象極為真實貼切,難怪現場觀眾頻頻報以掌聲和喝彩。

圖7 李志鵬演唱單弦

單弦牌子曲中之所以有行行色色成功的「社會相」描摹,與這一曲種的特點有關。從「隨緣樂」創立「一人單弦」以來,單弦的表演形式和內容都相對靈活生動,從而為豐富的「社會相」描摹留出了空間,體現了曲藝的靈活性和大眾傳媒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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