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頻課]李煜《子夜歌》: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讀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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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文 :彭潔明
書法:霍重慶
不按常理出牌的寫法
這首詞的第一句「人生愁恨何能免」,是一個問句。我們講到詩詞寫作的時候,有一個非常常用的說法,叫做「起承轉合」,這個說法的意思是,如果我們用具象化的方式來描繪詩詞的感情起伏過程的話,那麼它應該是一條從低到高、漸漸上升的曲線。
以絕句為例,第一句也許是引入或鋪墊,第二句把鋪墊的東西漸漸展開,到第三句,可能有一個轉折、有一個強烈的情感衝突。第四句則將這種情感衝突收束住,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是一種典型的詩詞的作法。
所以,在詞的第一句,往往是一種波瀾不驚,或看似隨意的引入。可是李煜的這首詞很特別,他在第一句用了情感極為強烈的問句,這個問句破空而來:「人生之中,怎麼可能免得了憂愁和痛苦?」這是一個反問句,無疑而問,其實是陳述李煜對於人生的一種看法。
這個悲觀的看法,與李煜的人生經歷有密切的關係。李煜是一個文人,又是一位皇帝,而正是這雙重身份,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種錯位。導致了他人生悲劇的發生。
他說:雖然人生免不了憂愁和痛苦,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依然接受不了,那就是為何在我的身上,憂愁和痛苦竟如此深重,「銷魂獨我情何限」!這兩句詞,將個體的人生經驗和對人類共通命運的理性思考相結合,使作品內涵上升到了哲學的層面。
李煜後期作品的關鍵詞
在李煜後期的詞裡面,有一個字非常關鍵,這個字就是「夢」。李煜的前半生是皇帝,看似擁有一切。權力、自由、愛情、財富,盡皆在握。可是到了汴京之後,他失去了一切。這種強烈的落差奪走了他的希望。唯有在夢中,他能找到一絲寄託。
所以,「故國夢重歸」,一個「重」字,說明他再一次通過夢回到了故國,回到了金陵。但是,夢是短暫的,夢也終究要醒來。而醒來之後,憂愁只會更加深重——因為這虛幻的夢境破滅之後,那種無所逃於天地間的感覺,必然更加濃重。所以,「覺來雙淚垂」,夢醒時分,不禁淚落。
翻過一層讀,方能見其真意
過片「高樓誰與上」,按字意說,是問「我還能與誰再等上高樓呢」?這句話有一個詞序倒置,正常的語序本來是「與誰上高樓」,我們可以稍稍品味一下這兩個句子就會發現,它們雖然句意完全相同,但味道大不相同。
這句詞字面上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沒有了可攜手登樓之人,好像重點是落在「誰」上面,但我認為,這句話真正想表達的是:無論跟誰,今時今日,我已失去了登樓的心境。
何以如此?登高生感,是古人在詩詞中經常表現的一種情境,錢鍾書的《管錐編》就曾對這種現象作過專門的論述。登高易生悲慨,如柳永《曲玉管》所云,「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可作代表。
「長記秋晴望」,李煜的生活裡面,只剩下了夢和回憶,他只能在夢中回到過去,在回憶中找到唯一一抹亮色。那一抹亮色是什麼?當年,當他還擁有一切的時候,曾在晴朗的秋日,登樓遠望。現在為何不能再登樓?並不是因為沒有可相與登樓之人,而是因為當他在登上高樓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已非他所有,只能徒增傷心。
今日夢似真,昔日真似夢
所以,由此自然地承接到下一句:「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個「夢」字與前一個「夢」字的含蘊並不相同。今日夢似真,昔日真似夢。那些曾經真切發生過的事情,現在卻已不敢相信它曾發生過,這是何等的悲哀!
《子夜歌》的佳處及李煜詞的特點
《子夜歌》到底好在哪裡?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感受:
我們看李煜詞的用字,會發現他的用字非常簡單,而這也是李煜詞的共通之處。李煜詞很少用典,哪怕用典,也是對古人來說都算不上典故的淺顯語典,很少用事典。
如果我們作一個高頻辭彙統計,我們會發現,李煜常用春、夢、水、雨等意象,甚至初讀會稍嫌重複。但李煜詞用字雖然簡單,意蘊卻很深沉,詞的情感濃度也非常高。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非常讚譽李煜詞,他說:「詞至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在李煜之前,詞體地位尚低,雖亦有文人作詞,但多以代言為主,以女性的相思恨別為抒寫內容,真實的人生體驗無從安放。
李煜則不同。他在詞中集中地表現自己真實的人生體驗,寫以往的詞人可能會將之放在詩文中的東西。因此,他擴大了詞境,加深了詞的意蘊,間接提高了詞的文體地位,在詞體發展的歷史上,居功至偉。
《子夜歌》並非李煜最為人所知的作品,但這首詞的寫作手法,帶有李煜強烈的個人色彩,尤其是其中對人生的哲思,使得此詞更顯獨特。
彭潔明:筆名聶飛瓊。畢業於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詞學。曾參與《全清詞》編纂。曾發表詞學研究論文若干篇,出版宋詞鑒賞書籍一部。現居廣州,任大學教職。
霍重慶:號蘧廬主人。畢業於武漢大學,現居廣州。以工科為業,以古為心。好古文、詩詞、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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