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樂隊里的內鬼:到底是誰出賣了我?

我偷偷打電話給心愛的姑娘,她問我人在哪裡,我說在部隊。她不信,我把手機伸向窗外,操場上正在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參加勞動、認罪悔罪、重新做人。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36 個故事

2010年,我服刑的地方籌備創建「現代化文明監獄」,其他條件都已齊備,還缺一支獄內樂隊。

經過一周的考核選拔,教改科從勞務監區挑選了四名文藝特長犯,組成了樂隊。四個犯人分別是:鼓手王偉,涉黑性質的搶劫犯,13年刑期,來自十四監區;吉他手秦遠平,銀行卡詐騙犯,10年刑期,來自七監區;和弦吉他手張勝洪,搶劫、強姦犯,12年刑期,來自五監區;鍵盤手陸邵兵,當過教師的強姦犯,7年刑期,來自十八監區。

把這四個人調到文教監區之後,整個樂隊還缺一個貝斯手,監區長讓毫不懂音律的我去濫竽充數。

這支臨時樂隊的組建只是為了應付考核,我們相處很短暫,有些事卻很難忘。

2010年10月末的一天,秋陽溫存地照在王偉青筋暴起的臉上,他正對著秦遠平、張勝洪和陸邵兵三個人咆哮,架子鼓被他一腳踢翻,踩鑔直愣愣地倒在低音大鼓之上。

一陣刺耳的古怪音效之後,王偉仍沒有停止叫罵:你們這三個呆逼!雜種!吃老子的,玩老子的,還舔老子毛逼(打小報告)!哪個乾的?給老子站出來!

三個小時之前,正在練鼓的王偉被喊到管教辦公室。管教把一副色情撲克牌扔到了他面前,讓他寫800字的檢討,並且要在就寢之前當眾朗讀,而後還需保持蹲姿反省半個小時。更嚴重的是他被扣了基本規範分三分,為此他的減刑計劃需要推遲至少三個月。

「藥片(王偉外號)!算了,指不定是職務犯們打的小報告,我想他們三個不至於干這事。」我站在門口勸說。

我不在王偉的懷疑對象之列,同樣的罪名讓我們成了哥們。在我的勸解之下,王偉臉上的怒色漸漸消退,屋子裡的幾個人迅速把他的架子鼓扶起來——半個小時後,管教就要來驗收我們的第一個節目:改編版《打靶歸來》。

我們的排練並沒有在音教室進行,而是被安排在了雜物間——迎接考核那天,領導想要營造完美的效果,他不能容忍音教室遭受半點污染和破壞。

管教推門進來的時候,之前像狂風席捲過的雜物間已經恢復平靜。在管教的示意下,我們認真地演奏起來,主唱秦遠平顰眉閉眼,短小的脖子上凸起一根青筋,竭盡氣力用沙啞的搖滾嗓音開唱:日落西山紅霞飛,勞動改造把門歸,把門歸……

「嗯,夏龍你這邊的貝斯有點跟不上啊,秦遠平你把貝斯的譜子給他編簡單一點。總的來說還要再練,這次演出關乎整個監獄的創建計劃,你們的表現直接和改造考核掛鉤。這既是對你們的考驗,也是給你們的機會,不能馬虎,不可懈怠,不要應付。」曲畢,管教做了點評。

管教離開後,他那帶著官腔的講評瞬間成了耳旁風。秦遠平的吉他撥片輕觸出一段熟悉的音律,我們齊唱:鐘聲響起歸家的信號,在他生命里,彷彿帶點唏噓......整個雜物間開始了群魔亂舞。

方才不悅的王偉已經忘記了之前的惱怒,成了舞姿最放肆的人。

王偉的色情撲克是一個到機床監區拉生產廢料的司機帶給他的,我們喊他李老混子。這個40幾歲的中年男人每個禮拜入監一次,離開的時候他那破舊的藍皮卡車上會裝滿鋒利的金屬廢料,一陣劇烈的顛簸過後,整條出工的馬路上都是掉落的廢料。

站在三樓的雜物間往下看,出工的隊伍舉步維艱,我們便知道李老混子入監了。

這個時候王偉比他60歲的母親來探監還要開心。因為他之前所在的十四監區就是專門從事機床加工的,監區里藏有現金的老犯都和李老混子「搞名堂」。每個禮拜,李老混子帶給老犯們的豬頭肉、中華煙、小瓶二鍋頭、色情刊物等令他羨慕不已。

王偉是涉黑犯,入監不久便在犯人之間有了一定的地位,他很快知道了老犯們用來賭博和「搞名堂」的現金從何而來。於是,在一次會見的過程中,他讓家裡人給他郵寄幾瓶洗髮露。

幾天之後,王偉收到了三瓶洗髮露,管教在檢查的過程中問他:王偉,你狗日的沒頭髮,要這麼多洗髮露幹嘛?

「報告管教,我有香港腳,監舍同改和我鬧矛盾,我要用洗髮露洗腳。」

「洗髮露泡沫多,兩瓶夠你用一年了,留一瓶給我值班時用。」

回到監舍後,王偉把兩瓶洗髮露全部擠到了水池裡,然後從裡面取出兩個保鮮袋,一個保鮮袋裡裝有兩千塊現金,另一個有三千。王偉的三瓶洗髮露里共藏有6000元現金,犯人們集體為管教取走最少的那份而歡呼。

這是一場可笑的博弈。學會從監獄的無聊中汲取樂趣和刺激,是犯人們的必需課。如果在三瓶洗髮露中放同樣數額的錢,犯人和獄警這種隱晦的關係將變得十分無趣。

也有玩過火的人,被以私藏違禁品為由送去嚴管了三個月,因為獄警挑到了一瓶藏有冥幣的洗髮露。

王偉被抽調到文藝小分隊之前剛和李老混子達成了一次交易。貪婪的李老混子拿到王偉的600塊錢後,只給他帶來了一隻燒雞、半斤牛肉和兩盒中華。

在王偉憤怒的注視下,他去車上取下一副色情撲克才算交了差(通常情況下,犯人叫李老混子買300塊錢的東西,會給他600)。

色情撲克被帶到文藝小分隊的時候,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一些可疑的斑塊附著在幾張畫面過於裸露的牌上。王偉在借給我們瀏覽的時候數次解釋:這些屌東西不知道在上面搞了啥,你們用的時候注意一點。

秦遠平第一個借閱,他舉著一把牌在蹲坑上蹲了半小時。張勝洪借閱之後,半夜起床洗身子,第二天我們笑他:你是自動檔還是手動檔啊?

至於陸邵兵,他向來是個養身主義者,篤信「一滴精,十滴血」的養生信條,我們強行把撲克放在他的床頭,他堅稱不看。第二天,我們用這幅牌鬥地主,發現少了一張大王,後來從陸邵兵的被子里翻了出來。

我們故作關切地問他:陸老師,昨晚失血過多了吧?他的臉紅成了一個標準的猴屁股。

那時候,我們五個人雖然僅相處了一周左右的時間,但得益於王偉的色情撲克,關係還算融洽。撲克被沒收後,王偉雖然很憤怒,但在沒有弄清楚誰是內鬼之前,我們之間的氛圍並沒有遭到實質破壞。相反,在齊唱《光輝歲月》的剎那,我們之間的關係又得到了升華。

網路圖 | 監獄樂隊慶祝元旦

在雜物間排練的時候,我們五個人獲得了一定的寬鬆空間。我們把大部分時間用來玩鬧和放肆,只在管教巡查的片刻,才會裝模作樣地敲敲打打。

我們用這種方式對抗著自己的失落。我們五個人都是長刑犯,需要尋找一些自我安慰,即使這些安慰可笑而脆弱,但彼此心照不宣。

秦遠平的家鄉遠在四川某個偏僻的村落,父母費儘力氣從貧瘠土地里獲得微薄收入,供養他成了一名211重點高校的本科生。然而,走出校門的秦遠平發現在城市中扎穩腳跟並沒有那麼容易,或者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迅速。

秦遠平急欲出人頭地,慾望的大嘴吞沒了他。他買了磁條複製器,在ATM取款機上做了手腳,盜刷盜取資金二十餘萬。

張勝洪是鄉下哭喪隊的,二胡和嗩吶的水平遠勝於他的吉他彈奏。哭喪隊里的小號手是個白胖的女人,叫鳳蘭。張勝洪不滿意家裡無趣又懶惰的妻子,鳳蘭也討厭自己那個暴躁粗糙的丈夫,兩個人由此結成情人。

張勝洪經常為自己的搶劫、強姦罪行辯解:是鳳蘭丈夫逼她告我的。

雖然我們知道他從鳳蘭那裡搶走了一枚金戒指,但從來不會拆穿他,我們知道他是愛鳳蘭的,他對她的傷害也許是在兩人關係破裂之後,一次愚蠢而魯莽的自救。

陸邵兵是幾個人里最沉默的,我們對他的案子知之甚少。有人說他給女學生做家教,後來強暴了對方。也有人說,女學生喜歡他,他搞大了人家肚子收不了場……這些都是我們為了消遣而做出的猜測。

陸邵兵避諱所有的涉性話題,雖然我們一整天的話題幾乎都圍繞著「性」。我們知道他一方面無法面對性帶給他的罪惡感,另一方面又陷在慾望的深壑里無法自拔。

王偉和我經歷類似,有一個危險而躁動的青春期,然後為自己的恣意妄為付出代價。

我們五個人每天都在想著尋求新的刺激,不然,這難得的寬鬆日子就會顯得過於浪費。

色情撲克牌被沒收之後,王偉問我們:李老混子馬上又要進來拉料子了,你們說這次讓他帶點什麼進來。

秦遠平說:我姐來信了,說她買了個3G手機,可以視頻,我兩年多沒看見過家裡人了。

張勝洪說:這裡面只能打電話給直系親屬,而且一個月才打一次,我要問問清楚,鳳蘭是不是被他丈夫逼的。

陸邵兵沒表態,但似乎有些興奮和期待,好像他也需要和什麼人進行秘密的會話。

我自然也是積極響應著買手機的提議。

文教樓有扇小門,對面就是機床監區。每天,機床監區的大雜務都會通過小門來文教樓領衛生用品和耗材。

王偉給了大雜務3000塊錢,和他耳語了一番。一周之後,我們五個人聚在雜物間,圍坐一圈——王偉剛剛從大雜務手中拿到了那部3000塊換來的3G手機。

那是一部翻蓋的千元國產機,鑲著金色薄邊,屏幕上有一道道細微的劃痕。

「媽逼的李老混子,給老子的肯定是二手機。」

儘管有些抱怨,但第一次使用3G手機,我們還是很興奮,挨個嘗試登錄自己的QQ,結果都為此前積累的太陽和月亮感到可惜——我們的號都被註銷了。

打電話的時候,我們輪流站在雜物間的門口望風,防止管教突然造訪。王偉打出了第一個電話,他打給了母親,讓她郵寄三瓶洗髮露進監,除此之外並沒有多說什麼。秦遠平打給了自己的姐姐,他想通過視頻看看家中近況,但是我們都不會操作這一功能,最後他只能和家人挨個說了一番家鄉話。

秦遠平的聲音很大,在我們數次勸解無效的情況下,王偉用手指狠狠地捏了他,他的聲音才保持在了安全範圍之內。張勝洪準備打給鳳蘭,撥了幾次號碼,手機里傳來的都是嘟嘟的忙音。我們懷疑他記錯了號碼,他厲聲反駁我們:這個女人的號碼,我化成灰都記得清楚!

王偉不耐煩了,把手機奪過來遞給了陸邵兵。電話打給了他的妻子,剛剛接通,陸邵兵就掉眼淚,方言中夾雜著中年男人粗啞的哭聲,我們什麼也沒聽清楚。在我們的一番催促之後,他匆忙地掛斷了電話。

這部手機最後落在了我手上。

我打給誰呢?一時間想不出來,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人願意聽我說話。我記得的號碼不多,以前的QQ密碼是一個暗戀過的女同學的手機號,我嘗試著輸入了一遍。

電話接通後,我很慌張。確認彼此身份後,女孩問我:你現在幹嘛呀?

「在部隊當兵呢。」

「不信,你滿嘴跑火車。」

我把手機伸出窗外,一群新犯在操場上接受隊列訓練,口號之聲響徹晴空: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信了吧。」

「兵哥哥好,給我再聽聽。」

我再次把手機伸出窗外,操場上的新犯開始原地踏步,嘹亮的口號聲依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參加勞動、認罪悔罪、重新做人。

穿幫的我迅速掛斷電話,王偉蹲在地上捂著肚子笑,其餘的人也跟著起鬨起來......

玩了三天手機之後,我們都覺得很無趣,根本沒有什麼人需要和我們長久保持聯繫,作為囚徒也不應該嘗試和什麼人建立聯繫。我們為一些無聊的通話感到難為情,甚至懊惱。

我們嘗試用手機登錄了幾次色情網站,找到想看的片子後卻不會下載,漸漸地大家都失去了對這部手機的興趣。

驗收監獄創建成果的考察團就要入監了,我們已經熟練掌握那首《打靶歸來》的曲子,管教讓我們在音教室排演了兩天,在他的審美範圍之內,終於挑剔不出任何毛病了。

管教給我們這支臨時樂隊做了最後的演前教育:這一個月以來,你們五名服刑人員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不僅沒有出現違規違紀的事情,還能夠較好地完成相關改造任務。但是,還沒到鬆懈的時候,還差最後的衝刺,咬足最後一口氣,把這次任務畫上圓滿的句號。

第二天,考察團的最後一站就是參觀文教樓的多功能教室。我們五個人已經在音教室做好了準備:把預先排練好的《打靶歸來》呈現給他們,並且要表現得像一支成立已久的老牌獄內樂隊。

一切都很順利,在十幾個人組成的考察團面前,我們展現了文明管理之下囚徒該有的精神面貌。悔悟之後重塑自我的決心,也在我們的歌聲中被演繹得淋漓盡致……總之,文藝小分隊的任務圓滿完成了。

送走考察團後,管教對我們的表現做了點評:很不錯,看來一個月的付出沒有白費。我之前說過,這次表演既是對你們的考驗,也是給你們的機會。所以啊,我宣布監獄教改科室的決定,保留你們這支文藝小分隊,留在文教監區服刑。也就是說,你們可以不迴流到原來的勞務監區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大家都很開心。我本身就在文教監區,這次獲得了自己的小圈子,以後的日子會變得有趣很多。而其他四個人可以脫離繁重的勞動改造,獲得寬鬆的服刑環境,這是所有犯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當天晚上回到監舍,我們把攝像頭向上抬了三公分,在監舍里搞了場慶祝會。我們用電吉他的音箱放著歌曲,王偉動員大家起來蹦迪,大夥讓他起個頭,他一個人在歌聲之中胡亂扭動起來。

那個無人看管的夜晚,我們在自由的錯覺中格外放縱。

可兩天之後,我們的文藝小分隊還是被解散了。那天收工之後,我們的監舍被武警翻了個底朝天,王偉被管教帶上手銬送去了高危監區。

「我們之間肯定出了內鬼,是誰呀?喜歡窩裡反,媽逼,又要回去幹活。」秦遠平邊罵邊收拾被褥,他準備回勞務繁忙的七監區。

「內鬼就在我們四個人中間,今天王偉的手機藏在床板下面充電的事,只有我們四個知道。」 張勝洪把自己的棉鞋從監房門口撿了起來,他抬起頭,口氣很躁臭。

「空歡喜了,以後大家聯繫就麻煩了,都保重吧。」陸邵兵第一個走出監舍,他抬頭看著站在門口怔怔無語的我,一剎那目光灼人,一會兒又恢復了往常的友善。

看著空蕩蕩的監舍,回想起前兩日的熱鬧,我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失落和畏怯,臉上的潮紅爬到脖頸,熱辣辣地羞愧起來。

後記:

管教決定保留樂隊的第二天,有人告訴我:文藝小分隊留在文教,你就被排進去了,不算真正的文教犯人了,哪天表現不好一解散,弄不好你也受牽連,而且更嚴重的是你的獎勵分降了,文藝小分隊平均每月才七分……

王偉被禁閉了兩個多月,重下監區後我託人給他捎了兩包蘇煙,以後就再沒臉聯繫他了。

作者夏龍,曾入獄七年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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