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肉感和核心體驗:對於直接攝影和建構式攝影的區別辨析
這篇文字源於我和朋友的一次長聊,我們交流了各自對攝影的看法。今天我忽然又有了些新的感受,便寫文字整理如下,一會發給他看。寫得很快,有點散。
直接攝影或曰如實攝影描述的是生活實踐里的遭遇。我對新聞事件式的、文化見證和分析式的遭遇無感,我喜歡的是具有感官情感的照片,準確的說是詩意的照片。換句話說,我喜歡的直接攝影不是信息性的,而是抒情性的,不是報道、散文、論文,而是詩歌。
有很多攝影師用直接攝影的方法來描述詩意,比如Alec Soth和沈瑋。還比如,任曙林所拍的八十年代中學生,讓我回想起小學時所暗戀後來轉走的女同學,再見時已是初中。她站在對面的公交車站,那個夏天最深色的樹葉都吸足了雨水,匯聚成一片墨綠色的海洋懸在她的頭頂。她化了濃妝,摟著旁邊高個男生的胳膊。
Alec Soth沈瑋任曙林
但是,這個體驗已經超越了一般的詩意,是童年時或者稍大一些,比如15歲的時候,所體驗到的詩意,也就是博伊斯所謂的「核心體驗」。既來自生活實踐,也來自想像和夢境。那是冥冥之中所聆聽到的、天空中的聲音,包含著藝術的啟悟,有賴於未來的歲月和藝術實踐去開啟。
阿德勒,心理學家,佛洛依德的學生,他的「最初的記憶」的概念和博伊斯的「核心體驗」有些相似。只不過博伊斯是針對藝術發言,而他探討生活體驗。人在記憶中所存留的最初記憶,是經過篩選過的、潛意識認為重要的記憶。最初記憶決定了人格塑造的方向,並在未來呈現它的生活意義。就我的經驗而言,最初的記憶往往和人生的重大命題相關。《在細雨中呼喊》是我認為余華的最好的小說,也許是他唯一一本好的小說。那裡面描述了很多最初的記憶,幼年時對死亡的恐懼,在同學家被猙獰的成年女陰圖解所喚起的女性恐懼,諸如此類我都有著相似的體驗。
直接攝影的詩意,有的時候是對「核心體驗」或「最初的記憶」的回溯:所見場景的動人之處,是因為它們曾經發生過。與此同時,我意識到,直接攝影的詩意有時候不僅僅來自於記憶,還是現實性的、即時性的,那是肉身和客體世界的交媾,不僅僅關於情感,還和某種肉感相關。前天晚上,剛和朋友有過一夜暢聊。聊起他對攝影的感受,他說他發現攝影有其本能的一面。為了說明這個「本能」,他舉了任航的一些照片來說明,說他能體會到同樣身為同志的「妖異」之美。
我看了照片,都是肉體在物質上拗出奇怪的姿勢,在水中、荷花邊、石頭上。我當時引用了另一個朋友的辭彙:肉感。肉感是材料先行的,相對立的是精神先行。任航的照片把肉體作為材料,並在肉體自身的變形,肉體和其他材料的碰撞中來激發視覺愉悅感。這個愉悅感,我在今天找到一個更準確的描述:官能性。我和朋友都同意任航對材料是敏感的,問題在於精神性的缺乏。
那麼總結一下,直接攝影塑造詩意的方法。它是肉身在客體世界的行動,是一次Movement,所以往往和旅行相關,如同Alec Soth所說:「攝影不僅是記錄空間,也像是在空間中行走。」在這個Movement里,肉身要麼邂逅記憶和詩意,要麼滑向肉感和官能性。我們看到,「靈與肉」這個著名的兩分法再次發揮作用。當然,這兩者通常都可以融合在一起,類似於霍珀的繪畫,孤獨傷感的場景也可以是美麗的,一個充滿記憶色彩的照片同時也可以帶來官能的愉悅。
然而,這種方法我是不滿足的。因為從根本上,它的時間觀是此刻,而非記憶所呈現的時間長河,因此它所展示的自我並不深入。我在這個專欄里的第一篇文章講了一些,今天重新組織語言再描述一下,因為攝影如何表達「自我」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從攝影的誕生起便佔據了形而上的高地。
攝影不同於繪畫,可以直接描繪心像,它是客體性的,是戰後才完成了攝影之為藝術的「主觀轉向」。經由弗蘭克的開啟,埃格爾斯頓等人的擴展,薩考夫斯基作為理論旗手的鼓吹,攝影才居於紀實和藝術之間的曖昧的、模稜兩可的、有爭議的地帶。(這段話啟發自徐婷婷的訪談錄《出龕入龕》的序言)
當然,已經有了一些很好的方法去強化直接攝影中的自我。編輯序列照片是一個主要的方法,它在不同的照片之間建立意象的聯繫。舉例說明一下:《美國人》前後相連的三張照片。汽車如何也能像屍體一樣令人沮喪,因為上面的遮陽布和後面的裹屍布聯繫了起來。死亡和葬禮正是這本畫冊的一個主題,悲觀黑暗的美國。
弗蘭克 車禍——美國66號公路,位於亞利桑那州溫斯洛和弗拉格斯塔夫之間
弗蘭克 美國285號公路,新墨西哥州另外一個例子,是荒木經惟那本著名的畫冊,我沒有看過,但我看到某篇評論里講到,在陽子葬禮照片之後,編輯了一張花和蝴蝶的照片,於是花和蝴蝶似乎與死亡和靈魂聯繫了起來。(大意)我想像那張照片,這讓我感到雖然來自於弗蘭克和克萊因,然而仍然呈現了某種東方式審美的東西。類似於「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類的東西。
直接攝影寓情於景,托物言志,但是這些景和物能不能是高度可控的?我期待一種更自由的攝影方法,詩意與核心體驗超越了記錄表現的能力,但是可以被建構!我和朋友說,我的根本目的不是用攝影寫詩,甚至也不是編輯一本詩集,而是用攝影去寫一本小說,區別在於,虛構和敘事性的加入。
正在籌拍的藝術項目,其個人體驗來源於我大學時的一段經歷,當時剛上大學,大二的學長是寫作協會的會長,她帶我參加了大學時的第一個文學沙龍。校園的後半部,那時還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荒地之中建設了一座廊亭,我和一些少男少女置身於其中,就像置身於青春、愛情和文藝的戲劇里,並將在未來的回憶里呈現感傷而美妙的色彩。那時候,是《廊橋遺夢》的小說開始流行的時候,詩壇上,輓歌成為一種主題意識,高曉松的輓歌系列也開始了,比如那首《白衣飄飄的年代》。
多年以後,再次回到校園,重新看到那座廊亭:並沒有亭,只有一個長廊,頂是空的,可以供植物攀爬。小小的,置身於新建的教學樓之間毫不起眼。我的文藝的廊亭是經過回憶和想像的加工的,在之後的很多年,我聯想到《紅樓夢》里的場景,賈寶玉和林黛玉看西廂聽牡丹亭的那幾回。這些體驗構成了我作品的基本形式結構。
如果以博伊斯的定義來衡量,這個體驗並不算是核心體驗,因為不是童年的經驗。但是,我分明的意識到,這個廊亭也是我童年時的一片桃林,它必然將無數次的降臨在我的生命里。
是馬良使我對建構式攝影有了最初的自覺:原來攝影還可以是這樣的。是弗孔讓我明白,核心體驗可以真正自由的展現,多年以前看到的一張照片讓我獲得靈魂里最深入的感動,我覺得它拍出來我無法言說的東西。
弗孔 飛翔的孩子在這張照片里,少年們分成兩個群體,中間飛翔起來的少年連接著高處和遠方,在遠方,少年們圍成神秘的圓,記憶一樣遙遠和詩意的樂園。
我想起了小學時候,一個來自農村的同學,帶著我們幾個夥伴,騎車來到松花江邊的一個高崗上,上面有一個桑葚林。我們拿著塑料袋,邊吃邊採摘,很快,我們所有人的嘴巴都變成了紫色。
這個桑葚林對於當時的我很大,我很小,貓一樣穿行其中。我始終好奇於這片林子通向何方。於是越走越深,直到……類似於《桃花源記》式的體驗:忽逢桃花林。我看過一篇文字是媽媽講述孩童遇見美景的經驗。人在幼年時沒有語言能力去描述,但是他是有感知力的,他不言語,但是他的小拳頭正緊緊的握著。我想我當時就是那樣一種心理,面對生命中最初的美而震撼無言。我爬上繽紛的桃樹假寐:小男孩們所熟悉的孤獨的遊戲。直到暮色四合,林木的濤聲從遠處一波波的湧來,我感覺到孤獨和恐懼。
我跳下桃樹,站起來對著暮野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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