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芙滑雪行（一）滑雪的意義

當上山已成往事，落草都負笑談。唯有滑雪的禁忌，令人可偶嘗破戒的快樂。滑雪不宜獨行，最好在群山之巔，向所有懼高畏寒的親友們開始直播，待他們被陡傾角斜坡嚇得花容失色之時，對鏡頭大吼一聲：「哎呀，今番罷了！」然後一躍而下，絕塵而去。

沈宏非《大塊吃肉》（有修改）

算起來，這次班芙之行是我們全家在兩年時間裡第五次滑雪旅行。像我這樣一個從小缺乏運動習慣的人，如此積極投身於一項運動，不僅讓親朋好友們感到驚訝，連我自己也有些不明所以。

這當然不是因為我是什麼滑雪高手。事實上，因為天資所限，投入大量資金和數百小時的練習之後，我的滑雪水平也不過是在綠道（初級道）上比較自如，藍道（中級道）上勉強不會摔倒而已。至於更高難度的黑道和雙黑道（DoublenDiamond），可能我這輩子都沒有指望涉及了。

那麼是什麼因素造成了滑雪旅行對我的吸引力？這次臨行前隨手拿起的沈宏非的《寫食主義》，本來只是為了在飛機上排遣寂寞用。但是無意中看到其中《大塊吃肉》這篇文章，竟然解釋我的困惑。

且看這位天才的作家是如何解釋「大塊吃肉」對梁山好漢們的誘惑：「梁山泊里的這伙強人，上山之前並非吃不起肉酒，也不是大塊不得，其所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實際上是指一個成年男性在脫離了體制，財產或家世等正常的生活規範以後，於精神上得到的大解脫。」

（因為山居寂寞，這本不太厚的小書被我翻了十幾遍，因此寫作此文時還受到很重的影響。以下字體加黑的部分都或多或少有參考引用之處，希望不要有洗稿的誤解）

誠哉斯言！今天這個高度專業化的時代，除了寥寥幾個處於食物鏈頂端的政策制定者之外，其他的芸芸眾生如你我哪個不是可以被取代的螺絲釘？我們每天繃緊了身體在社會大機器里勉力運轉，不舍晝夜，但是心中不免也累積了躁動的情緒，希望能在體制，財產或家世等正常生活規範外，也放肆一把，一言以蔽之：「讓我在這雪地上撒把野。」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對於我們這點小心思，高明的政策制定者們洞若觀火。他們不僅設計了貼心的年假制度，更定下了旅遊產業化的大戰略，讓我們的「放飛自我」的衝動為整個社會的總GDP再做一些貢獻，可謂是絕佳的設計。

可惜的是，n產業化是一切浪漫情緒的死敵。當旅行變得越來越方便容易的同時，其帶來的驚喜就越來越低。近年來，人們越來越感到旅行（特別是跟團旅行）已經變成一個流水線作業，嚴格遵循著「我來，我拍（照片），我吃（當地特產），我走」的標準操作流程（StandardnOperating Procedure），其精神層面的回報之低已經讓人無法忍受。

以Airbnb為代表的各種「深度游」，「定製游」，「自助游」的概念大行其道，不得不說是有這種大背景的影響。但是，這類型服務因為缺乏一個客觀標準（多深算深？多專門算定製？）因此難免眾口難調，褒貶不一。

相比較之下，滑雪旅行給人帶來的愉悅感覺，還是比較容易保持在一個相當高的水準。

毋庸諱言，滑雪是一項相對危險的運動n。每次滑行都是一次冒險，也許前一秒你還在享受飛馳的快感，下一秒鐘就摔得的七葷八素。而且，這種危險性受天氣，雪道狀態，人的身體狀態等多個因素影響，因此是無法徹底消除的。

然而，越是禁忌的，就越是挑逗的。也許正因為滑雪存在這樣的危險性，我們才對它趨之若鶩。在過慣了「今天上班，明天上班，後天還是上班」的高度可預測性的生活以後，突然進入了「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摔倒」的危險情境之中，怎麼不讓我們腎上腺素加速分泌，心跳加快，口乾舌燥，即使摔得鼻青臉腫，仍然心嚮往之。

更何況，滑雪本身是一項儀式感特彆強的運動，而儀式感是大多數快樂的源頭。事實上，一天的滑雪行程和一場小型戰役的過程大體相仿：

早晨起來，我們埋鍋造飯（為節省記，滑雪者們通常在房間用微波爐做一點早餐）；

然後，我們開始頂盔n（頭盔）摜甲（防水雪服，雪鞋和手套。講究一點滑雪者們甚至會穿上護膝，護肘和護臀）；

結束停當之後，我們拿起武器（雪板和雪仗），整隊集合。

到達雪場以後，我們分成一個個小的作戰單位，快速到達指定作戰地點（各個lift）（此時是考驗基層指揮員識圖認路能力的時候，這項男性種族天賦技能在過去幾年因為GPS技術的普及n已經漸成屠龍之技，一家之主們看到這項塵封已久的技能還有重見天日之時，幸好還不至於有流淚的衝動）。

一天的戰鬥打響了，此時重力就是你的敵人，它千方百計讓你摔倒，讓你受傷。而作為戰士，「狹路相逢勇者勝」是所有滑雪者的核心指導原則。面對重力的吸引，你應該把身體前傾，直面你的敵人（面朝下山方向），任何試圖躲避敵人的意圖（重心向後）只會讓你更容易受傷。

一天的鏖戰之後，根據各種戰術指標的完成情況，我們判斷自己的勝負情況（戰場新丁一般比較關注摔了幾次，受傷程度如何等直觀結果，而老卒們則會關注最大速度，平均速度，最大傾角，總滑行距離等技術指標）。

當上山已成往事，落草都負笑談。唯有滑雪的禁忌，令人可偶嘗馳騁疆場的快樂。滑雪不宜獨行，最好在群山之巔，向所有懼高畏寒的親友們開始直播，待他們被陡傾角斜坡嚇得花容失色之時，對鏡頭大吼一聲：「哎呀，今番罷了！」然後一躍而下，絕塵而去。

行文至此，滑雪旅行對於我的意義也就基本明了。為什麼我們喜歡滑雪，因為我們愛這個世界愛的深沉。弗羅斯特說：「你要愛，就離不開這個世界，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去處。」同樣的，你要滑雪，就離不開這個世界，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去處。

旅行中有一天，晚飯以後，我們在在班芙的街道上漫步。看著眼前如斯的美景，我兒子脫口而出的話是：「lifenis beautiful，nlife is worthnliving（生活是美好的，生活是值得一過的）。」九歲的孩子沒有炫耀的心態，只是單純的感慨生活的美好，但願我們都能像孩子一樣體會這種單純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