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年某月某日，嫌疑人表現不佳，而且不肯坦白 |《2046》3-1&2

我和她跑遍了全北京城的兩性醫院，看遍了電線杆上的小廣告，試過物理療法、生物療法和化學療法，統統不起作用。最後聽了改造所旁邊那家醫院的建議，嘗試起心理療法來。

第三章

1

前面說到，儘管沒有一個典型案例可以供我們參考，像這個人一樣就要被送去改造，反之則不必；但有這樣一類人，不管誰看了都會一口認定，像他們一樣就不必被送去改造，反之就應該。我的妻子就是這一類人。對待改造一事，她不僅舉止端正，還有著很高的思想覺悟。古時候的君子們一日三省吾身，她一件事情做到一半，也總要停下來跟我確認：哎呀，我這樣會不會被送去改造啊！

相反，我就沒有這樣的覺悟。2046年就像一台巨大的機器，其中的我們或多或少會犯點錯誤。我在改造所里工作，聽說有這樣一份秘密文件，這份文件記載著我們所有人的生平，在末尾記有一個數字，從一到十，數字越高，表示越應該被送去改造。但誰也不知道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數字是多少，當然也沒有人知道具體多高會被送去改造。但有這樣一個比喻，一所房子的天花板突然塌了下來。屋子裡的人就按照高矮個順序一個接著一個被砸碎了天靈蓋、壓折了脖子、咽了氣。2046年的天花板懸在我們的頭頂，即便有一天轟然坍塌，我的妻子也一定是最後被砸死的那一個。

那天晚上，老林走進房間，和妻子做起愛來。在做愛的過程里，妻子趴在梳妝台上一動不動。梳妝台上立著一個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電子計時器，妻子的眼睛就盯在它上面，片刻不移，好像一個不留神，計時器就會犯起懶來，少走幾秒。老林對此本來就力不從心，看到計時器後更是頭大如斗，下身撞在她毫無彈性的屁股上，好像趴在一張撿來的沙發床上，每動一下都可以感受到裡面突起的彈簧。老林這把老骨頭受不了這種刺激，疼得呀呀叫喚起來。

2046年的人們，對待男女之事，大致有兩種態度。前一種態度說，這種事情於人類的發展有害無益。人類發展了幾千年，還不能夠控制人體的性激素分泌，實在不夠高效，發起情來就跟街頭的貓狗沒有什麼區別，很容易誤事；至於後一種態度，說的是這件事本身很高效，也很快樂，只是為了促成這件事而做的努力既沒有效率，又很讓人心焦。

但無論哪種態度，都承認這件事情很享受。老林和妻子做愛，一點也不覺得享受。老林做這事時齜牙咧嘴，眼皮上翻，五官扭曲，小腿抽筋。假如有一位偷窺癖碰巧趴在了老林家的窗外，看到了這一幕，得趕緊跑回家拿消毒水洗眼睛，而且從今往後再也沒有做這種事的興趣。從這個角度看，老林夫婦做了一件好事，儘管這件好事非常不雅。不雅也有兩種，一種是太好看，人人都巴不得看上一眼，以至於不雅；另一種則是看了之後巴不得沒看過的不雅。他們就是後一種。

一開始，老林閉上了眼睛，心裡想的是九九乘法表；後來不知不覺就想到了吳女士，吳女士喜歡穿一條黑色背心和牛仔短褲，盤著腿坐在床上，一點也沒有接受審查的樣子。審到下午三點，吳女士無精打采地打起哈欠，背心領口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露出白白的一彎乳房。然後吳女士就會猛地把領子往上一提，同時高聲喊：往哪看吶你！這就是前一種的不雅。

我跟妻子的這次性交結果並不如人意，也就是不如她意。完事之後，我們按照醫生的囑託，坐到一起開始回顧剛才的表現。

古人云，溫故而知新。我們在改造所里常說這句話，審查零件具體可以分為兩個步驟：首先是了解零件的過去，這就是溫故；繼而得出其需要或不需要改造的結論，這就是知新。這句話對男女之事同樣適用，同樣分為兩個步驟：她把褲子一提，就開始點評我剛才的表現，宛如一個教練點評短跑運動員的表現，譬如花了十分鐘才進入狀態，起跑的感覺很不怎麼樣；十一分鐘三十秒時的動作很給勁兒，但是有不夠持久等等。這就是溫故。

被點評的一方，也就是老林，不發一言地聽著。這些點評總是千篇一律地從我的用戶體驗開始，說到任何事物都應伴有某種體驗，好比拿棉布拖把拖起廁所來就要比海綿好使，如你所見，我的用戶體驗就很不好；然後話鋒一轉，說及我對待此事的態度不夠積極，既可能是態度導致能力，也可能是能力影響態度；最後又回到我的性能力上來，說到我應該有所作為。有所作為的意思就是說，做了還不夠，還要做得出色。說完了這些之後，她才幡然醒悟般一拍腦門，說：呀，我是不是說太久了，這樣會不會被送去改造啊？

我只有說：不多不多。當然不會。

然後她就放寬心一般在胸口拍兩拍，然後說，到你啦。

輪到我溫故時，我想到我在做那件事的時候，吳女士的影像在腦子裡揮之不去。但不得不說，吳女士長得真是好看，嬌小可愛，屁股渾圓。當然，這些事情只能放在腦子裡想，不能拿出來說，否則不僅很不雅，還會有大麻煩。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任何感言來。我和她跑遍了全北京城的兩性醫院，看遍了電線杆上的小廣告，試過物理療法、生物療法和化學療法，統統不起作用。最後聽了改造所旁邊那家醫院的建議，嘗試起心理療法來。所謂心理療法，一句話概括就是，通過探索自我，尋找問題的本源和解決之道。但探索來探索去，冒出來的都是過去不曾解決的問題，而且今後也難以解決。可見溫故不一定知新。

磨蹭了半天，她突然大喊道：果然是你的態度問題！說罷就掏出一個小本子來在上面記了一筆：2046年某月某日，嫌疑人表現不佳，而且不肯坦白。

2

這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這樣，老林和妻子經過一次不如人意的性愛之後，老林毫無由來地想起了吳女士，想到她微微外擴的乳房和盈盈一握的細腰，小兄弟竟然抖擻了幾下，好像一枝枯木又逢春，有如一位久病卧床的病癆鬼，突然間有了幾分起色。老林對此也理解不能，回過神來，環顧周遭，宛如大夢初醒，不知身在何處。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小兄弟頹唐如初，好像從來就沒有精神過。

與此同時，妻子對老林的性問題進行了一番點評，認定老林性無能的背後藏有不可告人的態度問題。關於這一點，醫生也無法解釋，我的關鍵器官完好無損，精子活力就如一個二十二歲的小伙，不該有任何的毛病。妻子的判斷是：我一定在外面有了情人，否則在我這樣的年紀，不應該失去性能力。她的邏輯是，老林理應有性能力，和她做愛時理應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但事實不是如此，就說明老林把力氣用在了其他人身上。

要反駁這一點，只有兩種方式：一是好好表現一把；二是證明我確實沒有性能力。而這兩者我都不能做到，一個人可以輕鬆地證明他擁有性能力，但無法證明他沒有性能力。正如你只能證明一件事物存在，而無法證明它不存在。

在妻子眼裡，證明不了就是鐵證如山。那本小本子就是她記錄的罪證，等著某一天搜集齊了罪證，就把我送去改造，再提出離婚訴訟，好把我們的共同財產佔為己有。在2046年，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各種各樣的人建立各種各樣的關係，好比重疊交叉的小徑，但假如你順著這些小徑摸索前行，最後會發現它們殊途同歸：利益。

她雖然是我的妻子，每天和她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與她共用一隻馬桶，必要時還會跟她做愛，但我還是得防著她一手。

所以這天晚上的情形又可以總結如下：一場各懷鬼胎的性愛。

我和妻子幹完那件事之後，她在小本子上狠狠記了我一筆，然後心滿意足地打起呼嚕來。我對著窗外發獃，夜色陰沉，像一灘久乾的墨跡遇水四散而開。我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麼會想到吳女士，同時又思考起一個問題來：在這件事情上，我以前的表現是怎樣的，難道我一直以來都是個性無能？若真是如此，我的妻子應該早就知道這件事，不該再懷疑我有能力做不軌之事；既然這樣，我又是什麼時候變成性無能的呢？難道說，我不光失去了記憶，還撞壞了腦子，患上了健忘症？

從前在學校里考試，總會解不出的難題，其他人都是看一眼就跳過去，好像不曾有過這道難題，我偏偏要在這道題上糾結，直到交卷也不能釋懷。這個毛病到了2046年大為改善，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一直不去解決，慢慢的也就忘了。失去記憶並沒有想像中那樣不便，甚至比失去記憶之前過得更加輕鬆，我隱約是這樣覺得的。

心理學的看法是，人不會忘記任何東西，只是不能記起來，這說明我雖然失去了記憶，但還保留著對過去的印象，所以結論是：我在失去記憶之前過得很不是滋味。既然如此，那些記憶也一定不太舒服，所以，失去了就失去了吧。

但是性能力不能失去，失去了也應該找回來。我在這個問題上反覆思索，像一隻爬上爬下的蜥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裡。

最後的結論是，我的問題出在了過去，而吳女士可能擁有通往過去的鑰匙。

P.S.封面圖片來自Evelyn Bencic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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