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念
我是這樣渴求,這樣渴求死啊!
但我卻愛上人類。我為之傾倒,為年輕人眼角的,眼角的皺紋,內斂,賣弄風情。那樣的手肘,在椅背上則屬於椅子,在桌面上屬於筆;屬於暴力,少年人的暴力,折磨年老的女人,純真的女人,美麗而健忘的女人。我愛他,但我說,我愛人類,任何一個人,只要有他的眼睛,他的故意藏匿的欲,邪惡,貪念。這麼可怕。他欣然接受,接受我奉獻的,像接受緊接著從我身體里延展開的一個有生命的宇宙,煮燒癘疫的嘟嚕嚕的坩堝,像睡獸那樣呼吸。我的呼吸。他看見,渾濁霧團里發亮的小小的渴,我的死的慾念。死生是一類屬性,我的欲向死,他的,則屬於生。
智力戰爭。益智遊戲。他的演算,推繹出那樣悲哀的果子。那一定是悲哀的。壞蛇!否則他不該,他對自己洪荒的性力無動於衷——藏起來了,不像我,四處拋灑。因為我不懼死,我就不吝嗇每個人在有限的生命里都受限的惡。可我感到在一個地方,在他藏起他令人無力的誘惑的那一處,因吃力過重而癟縮的熱帶樹皮里,他儲存生命力的器官內部,那裡,也發育著一個死的胚胎。那是當然,在我愛上的所有肉體里,都有這樣一處生乎絕望的偉力泉眼。你是什麼?惡魔嗎?不。然後又說,是。只能用神話來比喻它,惡魔的胚胎,一旦孵化了就是無情的喙。啄吃啄吃啄吃,瞬間,砰!我的渴念啊!多讓人嫉妒。我愛的人類,他們在死神的衣擺下灰飛煙滅了。肉體消散,只留下空空的靈魂。我應該說給他聽,但他不聽。他不聽的,他依賴他的智力演算。棋類遊戲。可我從來搞不懂規則。我看見規則裡面一個大大的死。
我那樣渴求,渴求他啊!密林中,女巫的餅乾屋門洞開。我需要通過他——我得毫不避諱地承認——我得經過他才能到達終極、無限。當人們像我一樣,說,我愛上一個什麼,不為別的,只因它迷住了我,這樣說時,人們難道不曾感到一絲羞恥嗎?人愛上人,不因為他愛她或是她愛他,因為他顱下的死是你想要的死,或他體內的生是你緊缺的生。應該說,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它就是那種絕對的兩重性。只要經歷一次他,經歷一次他至善至美,至惡至邪的生命力,我將在他的生命力中找到我的渴,我怎麼也夠不著得不到的死。那死也是他的,他不成形的孩子,由我攫奪。
我累了,想到這,我就累了。我一累,就虛弱,被入侵,先前攔得好好的,回憶,痕迹,颱風天,昏昏沉沉一塌糊塗,懸著一個清醒的超級月亮。都來了,回來了,穿過屏蔽場,以月亮為首的復仇大軍。他的丑,那種人工雕琢,突然出現了,在我人生的歷史中卓立,在自然的光輝下更顯猥瑣。他變了。沒有了我的努力,他一下子變得粗鄙,俗陋,把我以為的、他的衣服,換上,原來是皮肉。他變得十分魯莽,面對我,讓我恐懼,好像被迫站在亂拋香油的浪蕩廚師的鍋前。我看到他的嘴型,感到害怕,他馬上就要說出口了,那個字,那三個字!不!求求你讓我回去,叢林外重新開始。用膝蓋走路,伏耳叩首,向你爬行,向模糊一片的,不分靈肉的你的象徵。
月亮大軍急急後退,來時的軌道就是潰退的路。我忍住不看,他的笨拙,企鵝一般扭著腦袋的自以為是。差勁的表演。但他應當以為他做得很好。那麼神秘,邁開小腿,既像個乞丐又像個國王。這樣混沌的,他以混沌障人眼目。但我應該讓他騙去。為了得到死,我得相信死確實寄於他的活力。不然能怎麼辦呢?我該到何處去尋找呢?啊啊,自然,寬宥你拙劣的模仿者!我是這樣需要被矇騙,被調包,被拐賣,這樣想要沉淪的歡樂,你力量之外的烈酒啊!
這個季節,「死」的孩子們,野貓們,在眾鳥疲倦回巢,貓頭鷹不知所蹤的黃昏,出動,佔領城牆、街道、里巷,用它們的叫聲、慾望、兇猛,惡狠狠地洗刷這個不清潔的城市。在五樓也清晰可聞的淫叫,在五樓也彷彿就在我的腦門上響起。我感到身體不由自主,好像野貓的叫聲就有吸收一切的力場。我很緊張,不是恐慌我被貓吟煮沸四溢的慾念,而是害怕你體內的胚胎,那幼稚的,你唯一值錢的小東西,它要麼醒來,用它不可侵犯的天賦忽然偷換去你,使你仍是你又在時間和空間上忽然讓我失去,陌生,即墮沉;要麼,被吸出,被那吸引並吐納一切的慾望的夜貓的凄叫(它們因快樂而倍感痛苦,到底借用了自然的力量),那麼它就從你的身體里,「剝」一聲,被剝落。這樣對我而言,你也就死了,棄我而去。無恥無恥。
但其實這樣的事已經發生了,早就。你可能忘記了,不太可能從沒記得。我知道你的死,知道它像我血管里的一根小刺流遍了我全身。因為我愛著我著迷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法寫,除了火焰燃燒的渣滓什麼也傾倒不出。但我突然能寫了,說明我完成了,我的愛,我已經愛過,我已經通過你,搶劫你,能觸及我一直渴求的……去自然里,理解我吧!讓你理解我,讓人們,一切能受福澤而拒絕領受的遊行人民!
我是這樣渴求,渴求愛啊!
2017/3/16
考一模的時候寫的。我要改行寫小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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