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老爺子在《走向共和》中表演:樂筆寫哀,淡筆寫重

王冰老爺子在《走向共和》中表演:樂筆寫哀,淡筆寫重

文 蕎麥花開

《中國式離婚》第3集,宋建平對著肖莉吐槽林小楓:「肖莉,你說她為什麼,總是想讓我照著她的生活邏輯去生活呢?」(王海鴒書上這句為:「你說,我憑什麼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設計去走,我為什麼就不能有我自己的愛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表示這回不是鬧彆扭,這是原則問題。楊德昌電影《一一》里,吳念真與舊愛重逢,墜歡卻終未能重拾。舊愛聲淚俱下:「那時候,我一直在那等,你一直都沒有出現。我一直在那等,是因為我知道,我如果等不到你,我全都完了。我不知道我以後該怎麼辦,我受不了的!等,變成我唯一的希望!我第一天等沒,第二天就繼續在那裡等,我拜託朋友去找你,你也不理我。你就這樣消失了……」吳念真深深吐著煙,深深埋下頭,不善言辭的他斟酌著也許已經在內心縈迴過千百遍的幾句話:「當時,我會不告而別,除了一堆沒用的借口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跟你說什麼。那時候,我有多生氣,你知道嗎?你一直希望我去念電機系,去拿博士,但是你問過我心裡真正想做什麼?我考上電機系那天,我爸很開心,我媽很開心,你也很開心,而我呢?我反而是最悲哀的人。人是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男人,尤其是恃才傲世的男人,都希望愛他的女人看他的眼裡充滿光芒,如果不是知音之光,至少也是崇拜之光,唯其最不堪忍的是,女人看他的眼神里,只有一個問號,這男人值多少錢。宋建平內心所不堪忍受的,猶有甚於此——是女人看他的眼神,早已從崇慕之光,換成了金額數字的換算公式。今非昔比,尤不堪忍。(這是單方面從男人立場出發看女人,而從林小楓立場出發看這個問題,王海鴒書中寫道(p101):他們的問題不是個錢的問題,錢只是一個誘因,一個表面現象,根本的問題是,他這個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人。——這話就是今日所謂「三觀不合」?然而林小楓又沒想到,男人果然不會掙大錢還好;豈不聞「男人有錢就變壞」,隔壁對門兒的肖莉,就是眼前例子。)

所以本集稍後,送走要回鄉下看「姑姑」的老婆和丈人,下了火車,宋建平也不能免「老婆不在家」之俗,鏡頭裡的他側頭瞅瞅火車開動了,臉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得色,大大地吐口氣,這口氣里既有剛剛搬東西上火車卸下去後的體力上的松卸,又有無法明言的但確確實實的心理上的鬆懈——要放假了。但見他轉身而去,不無小得意的高抬腳,有意無意的跺下,邁步開去,扭扭腰、鬆鬆胯、晃晃肩,雙手自然抄上衣兜里,走幾步,竟然踩著鼓點般,歡快地帶點兒小跑,手舞足蹈起來。當然這個度是若有若無的,宋建平畢竟是中年人,而且是穩重傳統的中年知識分子,他哪怕在人後,要嘚瑟一下,也不可能像小年輕那樣輕狂個沒邊兒~。

話說陳道明真是分寸感特別好的演員。本集後邊戲林小楓以小別歸來,噹噹要和媽媽睡為契機,製造並成功形成和丈夫分床睡的局面,把宋建平攆到噹噹的小床。一連數日,老宋不樂意了。當晚,宋建平幾斟言辭,終是道出:「小楓,你是不是性冷淡啊。」林小楓:「可能,還真是的。我真的覺得沒啥意思。你說一個月非得來那麼幾回,千篇一律的,有什麼勁啊。可能男女不一樣?要是你需要我無所謂。完了我再過去睡就是了。」說著就脫衣服上床,「來,往裡去點兒啊。」宋建平:「幹嘛呀?」林小楓掀被子:「你不是要來嗎?」老宋靜靜地看著老婆,這人是我老婆?哪怕收錢的,也不是這麼辦事的呀!但見宋建平靜看老婆有頃,也不言語,就是中間眨巴了一次眼,然後下巴一翹一示意,竟然是非常鎮定一如平常的聲調,「出去。」一撇頭,帶著非常嫌惡的表情,提高音量,「走!」老婆翻身下床,披衣出門。按,這段兒王海鴒書里寫道(p60):宋建平低吼一聲:「滾!」林小楓扭過臉去,看他,宋建平大吼一聲,「你給我滾!」——王海鴒女士筆法不精啊,宋建平一個自矜清高、也確實手頭過得硬的知識分子,哪怕表達憤怒,也應該是不自掉價的吧。更何況,這個清高有料的知識分子落到陳道明手裡,更會自動加成精緻底色(蔣雯麗就曾在一次受訪時評價她搭檔過的男演員:「陳道明清雅、精緻。」),所以他必然會是怒不失態地如此反應,既不大吼,也不說「滾」。(當廷暴喝一聲,如雷霆,如獅子吼,那是康熙!知乎網友「桃花羞作無情死」:特別喜歡林曉楓激怒宋建平,宋建平的那句「出去」。分析的太好,他的確是憤怒的,但林曉楓又怎麼會理解他呢?與之吵架,太掉格了。清高自矜的人這樣處理情緒,學到了。我很喜歡文人一些被稱之為端著、矯情的氣節與風度,還有一點點矜傲,這在時人已不多見了,明叔刻畫的很好,大抵他自己行事亦如此。看著那些俗人,多多少少帶著些不屑,遇到自己有興趣的話題,話就漸漸多起來。)再有一層,宋建平的這個反應也有「跟你計較就上你道兒了」或「跟你見識我也就頭髮長了」的意思。前邊兒戲,2集,妻子找著鬧情緒,面目猙獰罵道:「宋建平,你不是個東西!」老宋端坐沙發,摟著個抱枕,一臉不知所謂的淡定:「我當然不是東西了,我是人啊。」然後起身,淡定地側身從這尊正在冒煙的炮筒邊經過,卻沒有照一般的演法兒,直接輕手輕腳從客廳走回卧室,避其鋒芒;反倒故意捋虎鬚——但看他在老婆身側站定,轉身,側頭,側面以對老婆側面,低頭,抬起左臂,左手搭上右肩,似要拍拍衣服,手到毛衣,卻是把毛衣往上拉拉,然後兩手分別曲肘上及,搭住肩部,往上提提毛衣,最後垂下手來,拉住毛衣下擺,往下抻抻——這系列過場做完了,他抬起臉來,以一副滿臉「我對你無語至極」的表情正眼以對仍在怒中的妻子側臉,轉身入內屋,一邊走,一邊還搖搖頭——林小楓設計台詞:「可以想見,他背過去的臉上,那嘖嘖不屑的表情……」宋建平上下抻抻毛衣這個動作細節真是絕了。陳道明真是細節表現力超強的演員。

按,文學手法上有所謂「樂景寫哀」、「舉重若輕」等「反筆」,以樂筆寫哀,以淡筆寫重,往往反能收到出奇制勝事半功倍之效。《北京愛情故事》中,石小猛酒桌上復仇胡容強一段戲(18集),張譯的表演可謂深中個中竅要。按一般的演法,或者說正常思路的演法,桌子上就要表現出對胡容強的仇恨,但張譯不按常理出牌,首先是裝傻,用裝傻把胡容強逼到沒退路了,逼到胡容強都知道石小猛是在玩兒他了,還是神態如常,言語無異。最後都把胡容強和娜娜炸得粉身碎骨了——娜娜憤然起身欲去,被胡容強跪下哀求拖住,娜娜轉身,哭著指著石小猛高喊,「石小猛,你不是人!」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也指一指胡容強,「你們,你們都會遭報應的!」——如果按以前香港黑幫電影的慣常套路,石小猛這兒必然是猙獰地嘿嘿獰笑,或是暢懷大笑以示快意恩仇。但張譯的表演,你看他面對這邊廂的山崩地裂把人逼到死里,不過好整以暇的仍是端坐著,就連臉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意(我哪怕一絲縫兒也不透給你胡容強),他就是輕鬆地透口氣兒,手指頭還在桌面上輕柔優雅有節律地彈擊幾下,雲淡風輕地笑說,「我跟你們倆開玩笑呢。」——張譯把石小猛那復仇的快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深深的怨毒如鶴頂紅,從心底里鑽出來,滲出來,朝著你幽幽吐信子。(ps,張譯演家暴男變態男目測也是一把好手。馮遠征(演過最經典的安嘉和)的方法是面目猙獰,以形取勝;張譯的手法可能就是面目柔和,聲調輕柔,然而陰毒在骨子裡,叫你不寒而慄,以神取勝。想到《黑洞》第15集,聶明宇用礦泉水毒殺「姦夫」。聶明宇問被綁在椅子上的小夥子:「你餓嗎?渴吧?」然後從風衣口袋裡掏出礦泉水,擰開瓶蓋喂他喝,語音輕柔舒緩,「來來來,別著急……慢慢的,慢慢喝……」新浪微博博友「佟恩」:想像過張譯演犯罪者的場景,其中一個畫面是在昏暗空曠的地方,只要一束追光,英雄已身心俱疲,癱坐在地上氣喘吁吁。張譯就那麼閑庭信步宛如遛彎兒一樣走過去蹲在ta身邊,手輕撫著ta的後頸,語調里是優雅閑適,卻讓人不寒而慄、渾身發冷。皮是丹頂紅,心是孔雀膽。想把他安利給全世界!)

上述陳道明、張譯表演上「舉重若輕」、「淡筆寫重」的處理——以他們表演處理之「輕」,與觀眾看戲預期之「重」,無形中織成了一個張力十足的「演員-觀眾」引力場,戲劇藝術陰陽張收之美,因之而成。茲再舉兩例:

1.李雪健在央視版《水滸傳》中招安那場戲。李雪健自述表演心得有語:「我要求我第一步是盡量理解導演的意圖,張紹林寫的導演闡述我一個星期沒離開手,一直在琢磨。在刻畫人物當中完成導演的提示。每場戲對這個人物的塑造讓導演滿意,一開始我就是這個路子,慢慢地在創作過程中把握導演意圖,比較成熟了。在這個同時加上我的二度創作,對這個角色的理解。我就是不說現實中也會有的,因為是我演而不是別人。……因為前面有貫穿有鋪墊,招安並不是貶義,是愛國是想辦大事。這幫弟兄既然把我當大哥,我就得對他們負責,不能讓他們死後被人們辱罵成草寇、流氓、強盜。還想為國效力。最後真的招安了,他又是什麼感覺呢?我一直在想這場戲。招安後他寫詩,一邊寫一邊唱,哈哈大笑。這是劇本提示的,笑著笑著流淚了:招安了!招安了!終於招安了!說這話是一種處理,但是我覺得這不是宋江。因為宋江是我來演,我在完成導演對這個人物整體的解釋和要求之下,又進行了一個再創作。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淡一點兒,不要太張揚。一個士兵在大雨中喊:招安了!招安了!宋江天天盼招安,一旦招安了我倒覺得他應該感覺到特別累,想睡覺,想坐在那,你們誰也別搭理我。這人一下就垮了。有的時候你從局部看好像覺得應該也光彩點兒,我覺得戲的好壞關鍵在准。這戲單看淡,接到一起就恰如其分,到位,准。有的時候單看著精彩接起來就有點兒過。張揚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他要是這個時候病了,才是情理之中意外之外,這比較符合宋江。因為這是折磨了他一生的東西。」(引自《五隻老虎——<水滸傳>拍攝散記》(著者陳枰,山東文藝出版社,1998年2月版)p42-44)——雪健老師自述表演構思語「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淡一點兒,不要太張揚」,正是「淡筆寫重」啊!

2.陳道明在《圍城》中第4集這段表演:周經理委婉辭退方鴻漸一場戲,劇里演來與原著大不同。原著是周經理兩次叫鴻漸去他辦公室說話,劇里給揉合而為一場戲(這樣處理好,精鍊)。原著寫方鴻漸的反應,實在是氣量窄、欠成熟、易衝動、乏教養、少涵養,劇里則做了一些「美化」。原著寫道:

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痴鈍里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劇里演來是:

周經理:「你回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了沒有?」

方鴻漸的反應並非原著里寫的「忽然醒悟」登時發怒,而是以正常的對長輩對上司說話應有的語速語氣溫然問:「怎麼啦?三閭大學的事兒我已經複電應聘啦。」

周經理:「你應聘了就好。我在想,你在我銀行里這麼混,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

方鴻漸籠袖輕點頭,禮貌地專註傾聽,試探性地接話:「您的意思是不是,讓我今天就離……」(原著寫方鴻漸反應:「刺耳地冷笑。」)

周經理:「你不要誤會,我是說,你不久就要遠行,至於薪水嘛,我還是可以照付的。」

方鴻漸聽明白了,他彬彬有禮地保持氣節,站起身來:「這份薪水,我不能要。」

周經理做手勢解釋,希望他不要堅執己見:「你聽我說,我讓會計科預支四個月的薪水,你帶著路上用,這樣就不必向你老太爺再要了。」

「我不要——」方鴻漸的氣節節節升高,側身離去,然而又分明克制著,他是緩緩側身而離去,並不顯得氣急敗壞或是氣哄哄急躁躁,也並無原著中所寫作態的滑稽「高視闊步出經理室」。他語氣也無變化,音調也並未升高:「我有錢。」出門與進門的聽差撞在身上,亦無氣憤的失態。

總之,大抵這位「陳鴻漸」確是演出了原著「錢鴻漸」內心的氣節與傲然,但卻一概抹去了原著所寫的「躁性」,舉止言語節奏輕重皆與常無異,這既是詩禮人家應有應傳的克己功夫,也或許還有更深一層——陳道明用這種平緩平靜平常化的處理,反而是更深地表達了錢先生要在這一節里寫出的方鴻漸:對「鄙吝勢利的暴發戶」(書里稍後邊方老先生與方老太太晚飯桌上偏袒兒子怪周家不容人的話)的氣憤——最深的氣憤是什麼?是不氣憤,因為覺得你還夠不著讓我氣憤的斤兩。——陳道明以「不氣憤」表現方鴻漸「最深的氣憤」,也正是「淡筆寫重」啊!

按,以上所舉數例,皆「淡筆寫重」,未及「樂筆寫哀」。影視劇中還有一例,是「淡筆寫重」而兼「樂筆寫哀」——《走向共和》劇中王冰老爺子所演李鴻章兩例。

1.《走向共和》(海外版全68集)第12集,25:15,直隸總督府,李鴻章甲午敗後,閉門不出,拄杖踱步。他躬身逗弄鸚鵡,笑著輕聲道:「你說,李鴻章,王八蛋!」——李鴻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傾盡心血打造北洋水師,這支艦隊可謂是他的命根子,然而甲午一戰,卻一敗塗地,輸個精光。梁啟超《李鴻章傳》「第六章 洋務時代之李鴻章」寫道: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復奏,有「臣練軍簡器,十餘年於茲,徒以經費太絀,不能盡行其志,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何圖一旦中日戰開,艨艟樓艦或創或痍,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余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於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所布劃,煙消雲散,殆如昨夢。及於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復。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於九原也。——吾輩揆之,李鴻章其時之心如刀絞,肺腑滴血,固有非外人所能喻者也。然而《走向共和》劇中,王冰老爺子演來,迥非按我們一般慣常思維想來的老淚縱橫,不可終日,而竟是躬身微笑,逗弄鸚哥:「你說,李鴻章,王八蛋!」

2.《走向共和》第27集,庚子國變,兩宮西狩。37:00,兩廣總督府,李鴻章正在與他心愛的丫頭紅兒(太后贈給他的)玩陀螺,李鴻章笑語晏晏,說我們又要回北京啦,紅兒高興地一邊放陀螺,一邊問道:「是不是,太后又有旨意了?」李鴻章一邊揮著鞭子轉陀螺,一邊道:「是啊,我又得去賣國嘍!當漢奸,賣國!當漢奸,賣國!」——淚目,這哪裡是賣國,這是背鍋!庚子年的事,跟李中堂那是一毛錢關係也沒有啊。這個大清裱糊匠,還兼職專職背鍋匠:該他的鍋要背(甲午),不該他的鍋(庚子),還是要他背!李鴻章以八十老翁,受命入京,折衝樽俎,周旋夷人,忍辱負重,歿於任上。筆者不揣鄙陋,撰四言悼詩:「兩宮西狩,鑾輿播遷。君辱臣死,死固何難。國賴老成,社稷維艱。孤臣老淚,獨收局殘。嘔心瀝血,折衝其間。命隕文案,有淚如潸。文忠其謚,固其宜然!」梁啟超在《李鴻章傳》末亦贊「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犬馬戀主之誠,亦或彷彿之(諸葛武侯)」。

——以上王冰老爺子兩處表演,深得文學上「樂筆寫哀」、「淡筆寫重」之妙。且難得的是「兼得」二種藝術手法之妙。明明天大的災殃,雲淡風輕若不掛懷。明明天大的不堪,拿與侍女笑談遊戲。李鴻章儒學之臣,千秋毀譽果無繫念否?李中堂為國大臣,社稷憂危果不縈心乎?不過是「大男人,不好做;再辛苦,也不說。躺下自己把憂傷撫摸」。教鸚鵡說「李鴻章,王八蛋」,與對紅兒說「我又得去賣國嘍」——予觀眾的心痛憐憫衝擊力,豈非遠大於通常思路下處理的憂思深重,泣血椎心?藝術創作,不落窠臼,別出機杼,正乃如斯~

當然,演員的表演離不開劇本基礎和導演理念。我們試看盛和煜《走向共和》劇本這兩段,對勘劇本和劇集,方更見齣劇集最終呈現之妙:1.直隸總督府:後院,李鴻章順著檐廊慢慢地踱來。他穿一領石青色的薄棉袍,瘦高的身軀微微佝僂,臉上肌肉鬆弛,眼神也散了似的。前廳的鼓樂隱約傳來,他側耳聽一下,又慢慢走到鸚鵡架前,看著那隻鳥兒出神。籠子里的鳥兒也望著他。李鴻章平靜地說:「你說,李鴻章,王八蛋。」鳥兒望著他,不開口。李鴻章伸出一根指頭,威脅地指了指鳥兒,返身進了屋內。2.兩廣總督府:後園。濃蔭之下,李鴻章穿藍短衫,腳上一雙布鞋,捧著個小茶壺,倚在小藤榻上,一付悠然田舍翁模樣。紅兒坐在他身邊,拿著把大蒲扇替他輕輕搖著。李鴻章:「紅兒,想不想回北方?」紅兒:「想哇,我昨天晚上還夢見了冰糖葫蘆哩!」李鴻章笑了:「長不大!」紅兒:「就是嘛……」忽然悟道,「朝廷是不是又要調大人回去?」李鴻章:「是啊,又讓我當那個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和洋人議和去!」

對比劇本和劇集最後的呈現:1.直隸總督府。劇本寫李鴻章面無表情,平靜地對鳥兒說:「你說,李鴻章,王八蛋。」劇集則李鴻章躬身笑臉。也就是說劇本只有「淡筆寫重」,劇集則不僅有淡筆寫重,還有「樂筆寫哀」。2.兩廣總督府。劇本和劇集都有的是李鴻章笑著和紅兒說話,要回北京。但劇本中沒有李鴻章邊打陀螺邊道出的「我又得去賣國嘍」——這句和緊挨後邊兒的「當漢奸,賣國」,都是劇集的加工和最後呈現。慨嘆,劇集這才是冰寒於水之筆啊。加了這兩句,李鴻章雲淡風輕的內里,才掀開了一角,讓你窺見他內心,畢竟千山萬壑,鼓角悲涼。

按,劇集中有紅兒問李鴻章:「我三俊哥去哪了。」劇本中則無這個,無紅兒與馬三俊的交集。劇本里隱隱約約寫到紅兒還算是李鴻章暮年的侍妾,這也是李鴻章發「朝雲」一嘆的來源。榮祿看到紅兒,不也恭維李鴻章,中堂龍馬精神嗎。(這正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但劇集的最後呈現,王冰老爺子可能(?)覺得不好搞老少戀,或者說是人物理解上認為表現類似於慈愛祖父與可愛孫女之情,更見出中堂暮年內心之丘壑蒼涼(畢竟到了李鴻章那個年齡,那個心境,對男女之事幾無欲求,他要的是精神的調劑或者更準確說是慰藉)——於是幾於全部剝去了劇本中那層隱晦色彩,只剩下一片祖父孫女天倫歡樂了。紅兒,就是李鴻章滿目蕭索的一點紅。——在這種人物關係定位下,才有紅兒向著老爺問「三俊哥」,蓋三俊拿紅兒當妹妹看待。——試想,如果紅兒真是朝雲,那就是小半個主子,三俊於禮法則宜端嚴不犯,於畏懼則老爺子的女人你也敢哥哥妹妹?僅這一層處理,劇集對於劇本,就不只是冰寒於水,直接是提檔升級,質的提升!知乎網友「桃花羞作無情死」:紅兒,想來一定是個一派純然天真的小姑娘,俏皮可愛,總是一身紅衣紅襖,既照顧老人家生活,又讓老人家有弄孫之樂(聯想到金庸《神鵰俠侶》黃藥師暮年收幼徒女徒程英)。若是妾氏關係,不免蒙塵,不見得還能這樣天真爛漫,和老爺子一起打陀螺(倆人皆有童心)。

另,我認為《走向共和》劇集以「樂筆寫哀,淡筆寫重」表現李鴻章,不僅僅是純從文學手法上出發的考量。梁啟超《李鴻章傳》中寫:吾讀日本報章,有德富蘇峰著論一篇,其品評李鴻章有獨到之點,茲譯錄如下:中日之役,實彼(李鴻章)平生之孤注一擲也。而此一擲不中,遂至積年之勞績聲名,掃地幾盡。尋常人遇此失意,其不以憂憤死者幾希。雖然,彼以七十三歲之高齡,內則受重譴於朝廷,外則任支持於殘局,挺出以任議和之事,不幸為凶客所狙,猶能從容,不辱其命,更輿櫬赴俄國,賀俄皇加冕,遊歷歐美,於前事若無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於是。……彼無論如何之事,不驚其魂,不惱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無論若何失望之事,視之如浮雲過空,雖其內心或不能無懊惱乎,無悔恨乎,然其痕迹,從何處求之見之?不觀乎鐵血宰相俾斯麥乎?一旦失意退隱,其胸中瞋恚之火,直噴出如焰。而李鴻章則於其身上之事,若曾無足以掛其慮者然,其容忍力之偉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梁啟超對日人德富蘇峰以上之論,甚為推贊,認為「確能摹寫李鴻章人物之真相,而無所遺,褒之不過其當,貶之不溢其短,吾可無復贊一辭矣。」按,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為清朝咸豐以降,最重要的三「代」大臣。曾國藩歿後,李鴻章撰輓聯,有句「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泰然以文正衣缽嫡傳自居;李鴻章歿後,袁世凱撰輓聯,有句「我是再傳弟子,感恩知己,願宏志業繼蕭規」,蓋亦自認是文正之「再傳」、文忠之嫡傳。考這「祖孫」三人,德業輝光人各有長,而單論「容忍力之偉大」,則不得不推李鴻章為最,上過其師,下邁其弟。曾國藩處置天津教案,身陷其中如墜泥潭,千般小心終是措置萬難,一代「完臣」幾於「晚節不保」背著「漢奸賣國賊」的罵名黯然離開天津,在「外慚清議,內疚神明」的巨大心理壓力下,老病侵尋,四年之後,便即辭世……袁世凱早歲為外交干臣,壯歲為治國能臣,晚歲為共和功臣,大總統期間執政也是頗多亮筆,可圈可點,唯是最後一著不智,帝制復辟,天人共怨,滿盤皆輸,袁氏憂憤成疾,不過半年,一命嗚呼。——設若曾、袁二公處李之地,恐未及庚子斡旋,再定乾坤,甲午年已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嗚呼,「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蘇軾《賈誼論》)蘇軾慨嘆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曾文正、袁宮保,亦可謂不善處窮者也!君子惜之。李相國則真當得起蘇軾這兩句話:1.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2.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並世東西兩雄,氣魄材力,李鴻章固不如俾斯麥;容忍韌力,「東方俾斯麥」則固有其長!歐陽修《晝錦堂記》:「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李鴻章入而為文華殿大學士,出而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正是「出入將相,勤勞王家」;以暮年衰殘,八十老翁,由兩廣太平之地,入京師不測之區,正是「夷險一節」;當是時,鴻章上膺兩宮寄望之殷,下被萬方翹首以盼,要憑只手,安定乾坤,這正是「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社稷之臣,首在謀身;蓋身之不存,何以謀國?蘇軾論曰: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如是則蕎麥君論曰:李侯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大臣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孟子之不可不豫,乃心之不可不愉;李侯之豈可不豫,乃身之豈可得疾。大臣一身,繫於社稷。此際之不敢不愛其身,正為異日之不吝捐其身!

梁啟超在《李鴻章傳》末,贊李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犬馬戀主之誠,亦或彷彿之(諸葛武侯)」。李相國這道臨終上疏,蒼涼悲壯,感人淚下,我是當前後出師表來讀的:「伏念臣受知最早,蒙恩最深,每念時局艱危,不敢自稱衰病。惟冀稍延余息,重睹中興。齎志以終,歿身難瞑。現值京師初復,鑾輅未歸,和議新成,東事尚棘,根本至計,處處可虞。竊念多難興邦,殷憂啟聖。伏讀迭次諭旨,舉行新政,力圖自強。慶親王等皆臣久經共事之人,此次復同更患難,定能一心勰力,翼贊訐謨。臣在九泉,庶無遺憾。至臣子孫,皆受國厚恩,唯有勖其守身讀書,勉圖報效。屬纊在即,瞻望無時,長辭聖明,無任依戀之至。謹叩謝天恩,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回到劇集,李鴻章其人容忍力堪謂卓絕,「於其身上之事,若曾無足以掛其慮者然」——這正是劇集在這個人物身上用上「樂筆寫哀、淡筆寫重」藝術手法的歷史基礎。妙哉善哉。而且這個「曾無足以掛其慮者」前有一「若」字、後有一「然」字,表示李鴻章雖然外面看來風輕雲淡,「能忍人所不能忍,無論若何失望之事,視之如浮雲過空」,然則,「其內心或不能無懊惱乎,無悔恨乎」,無椎心泣血乎——這正是劇集里王冰老師用「我又得去賣國嘍!當漢奸,賣國!」這句話為我們觀眾後人,掀開的老人家內心深處那一角:畢竟千山萬壑,鼓角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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