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巧克力冰激凌(小說)

即使最狂熱最自由的愛戀,歸根到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題記

濃重的煙氣逼醒了正在夢著香草巧克力冰激凌的夢的她。窗外風大的很,吹開了好幾次窗戶。「你不是不抽煙嗎?」「你這一夜都沒有睡嗎?」「你不累嗎?」她醒後,一連串的問句融化了一夜愁楚的我,我說:「出去散散步吧。」「外頭有很大風啊。」「對啊,這時候街上的人才會很少啊。」

當我們坐在了一家即將被拆除的咖啡館裡時,我似乎方才真正意識到新的一天又在開始了。咖啡館模仿著西方中世紀摸樣,一切都是那樣的誇張與緩慢,與外界匆匆的人群臉上焦急的表情隔離。整個咖啡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並沒有叫醒睡在樓梯台階上的夥計,地上一片狼藉,可見昨夜的狂歡也與現在這個世界隔離。我們輕輕落座,互相凝視著,我想著昨夜裡兩次短暫的纏綿,她想著什麼呢?所以我好奇地問道。她說她在想我昨夜夢到我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激凌里,怎麼吃也吃不完,肚子一陣陣的疼痛,正要感謝我的煙氣把她逼回了現實世界。

天氣寒冷的很,我們應該更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後享受激情過後那靜止的生命。這是我提出目前抵禦渾渾噩噩的生活想出的更渾渾噩噩的辦法。結果她竟然同意了。昨天晚上她還在不斷地向我抱怨腳下的鞋怎麼都不合腳,今天早上她乾脆將它扔進了垃圾堆里,嚇壞了正在交配的一對黑貓。她像是做了錯事一樣撲倒我懷裡,不斷地說:「罪過,罪過!」我說怎麼了。她說她無意破壞那兩隻黑貓僅有的歡愉的時刻。我說你多慮了。她好奇問為什麼。我說那兩隻貓昨天晚上我們回來時就在交配,正好你去提醒了它們該歇歇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舒緩的香味,我環顧四周也沒有發現是什麼。她盯著地上散落的玫瑰花,我方才明白這應該是昨夜的狂歡。然後我們各自赤裸地彼此站立,剛好這一幕驚呆了剛剛清醒的夥計。夥計問我們在幹什麼,我說我們太熱了,涼一涼就走。夥計被嚇得躲進了廁所里。我問道你為什麼要脫衣服?他也反問我。我們相互看著彼此,笑個不停。然後各自穿起衣服,擠進了凜冽的寒風中,去尋找一家便宜的旅館。

當我們安頓下來,我們才開始審視我們旅行的這座城市。不過首先得解決一下飢餓的肚子。來到了旅館旁一家地下的小飯店。兜里的錢已經不太多了,所以我們只能吃一些清湯寡水的東西,引來了這家餐廳里那個滿身肥肉的老闆娘頻頻側目。我們先後凝視著她顫抖的肥肉,我先笑了,她接著也笑了,然後我們的笑聲鋪滿了整個天空。

當我們同時停止笑聲後,男人先哭了,女人也隨後抽泣著。「應該先寫一首長詩。」我先說道。「不,還是短詩好。」隨後我們各自掏出自己口袋裡隨身攜帶的筆與紙,開始於在這一家嘈雜紛亂的餐廳。我知道她是在寫給她遠在法國的情人,而我正在描述著她寫情書時的臉。她一邊寫一邊繼續哭泣,而我在敘述的時候便躲進了客觀里。她昨夜給我唱了一首歌,一首我沒有聽過的歌曲。歌詞里有句話叫:「回憶再美好也只是曾經。」現在我終於意識到,這首歌我曾經在商業大街上的長凳上一邊看著走過的女人腿,一邊聽了一下午。之後我只不過是記住了旋律而忘了歌詞而已。

當我卡在了一個修飾詞上時,我在抉擇是「如花」還是「如畫」時,她說:「你說是不是所有的藝術家到最後都會變成瘋子?」我回答的堅定而肯定,當然如此。我現在很不願意聽人裝腔作勢的朗誦一首古老的詩歌,他們的感情都蹩腳的可笑,常常我一句也聽不下去。之前大學時有人要我朗誦葉芝的《當你老了》,我面對著很多同學與老師,在台上默讀了一遍,把手裡的稿子一扔,然後關門走了。她笑了,說:「他們變成瘋子之後,也會有同樣瘋了的人愛著彼此的,對吧?」我的語氣不是那麼堅定了,但依然是肯定的。她看出了我的遲疑,便不再問我。伸頭看到我寫了那兩個詞,一挑眉說:「選『如畫』吧,花會凋謝的。」我說對呀,然後立刻將「如花」劃掉。

我們各自寫完後,準備坐一會兒一起去郵局寄信。這時才聽見旁邊一桌人在大談孔子、耶穌和釋迦牟尼,啤酒、豬肉與艷情小說。真是高手在民間,倘若把這些人請到大學去演講,轟動的效應應該不亞於孔和尚吧。

我們準備起身去郵局,但走到半路時,她又一次改變了主意,把她寫的情書遞給了我,我說你寫了這麼多沒有寄出的信,你不遺憾嗎?她說好不容易寫的,如果沒有回信還不如不寫呢!我說那你給了我就算沒有白寫嗎?她忽然沉默了,我便不再追問了。

我們回到了旅館後,擁抱在了一起,像兩隻白貓一樣,做到了天明。我們躺在床上,商量著要去哪個景點,但現實的問題是沒有多少錢,現在的景點除了公園大都是免費的,大都是要錢的。錢、錢錢、錢錢錢,人人人,錢是潤滑劑,擠在人的每一個毛孔里,使人鮮亮耀眼。這時她提起她的那個法國的情人,說他就是如此摸樣的上流人士。我說那你為什麼離開了呢?「我懷孕了,他給了我一大筆錢,然後我就走了。」「你墮胎了?」「沒,我生下來了。然後趁他不在家,雇了一個搶劫犯,給了他很多錢,讓他把孩子扔給了他的妻子。」「後來呢?」「後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聽說他要找到我把我弄死。」「那你為什麼還要寫信給他?」她笑了,說:「我也在描述。我們可以整理整理,出版一下它。肯定會暢銷,然後我們又有錢了。我們就可以去收費的景點看看了。」「你之前榮華的生活與現在的生活差距如此巨大,你不失落嗎?」「我生自一個自卑的家庭,父母卑微了一生,我有什麼高高在上的,不過是因為點美貌換取了一段時間奢靡的生活。腐爛的生活里總能誕生出英雄,在英雄的身邊應該有一個書記員,不就是我與你這樣的人嗎?」「世界已經腐爛的夠了,只是他還沒有被埋葬,所有的天才都在增加著它的棺材板,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麼呢?」「是釘釘子的人!」她的話引起了我們一陣子止不住的狂笑。

然後我們又擁抱著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已經沒有早上的風了,我說應該去完成我們未完成的散步活動了。她點頭,然後還是鍥而不捨地問我昨夜為什麼沒有睡覺,是不是趁她熟睡時在她的身體里安裝了什麼東西。我笑笑,只是單純的失眠而已。她始終都不信。開了幾句玩笑後,我們走在了一條路燈昏暗的小街上。街邊有一家小戲劇院正上演著《禿頭歌女》。我們都很欣喜的走到門前,然後我們同時摸摸各自的兜子,面對面的撅了一下嘴,然後凝視著售票口旁買票的人,正準備要走,售票人把我們拉住,詢問了我們的情況後,邀請我們進去。我們進去後才發現劇場空無一人,但是舞台上的幾個演員卻演的汗流浹背。我們靜靜地看完後,接受了演員們對僅有的觀眾的示意後就離開了。後來我們再來的時候,這裡已經改成了一個洗腳的地方了。但我們並沒有太多失意,用僅有的錢進去徹底享受了一把有今天沒明天的生活。而後我們在旅館裡凝視著彼此,想著身無分文的我們明天該怎麼辦?

她說我們去乞討、去詐騙、去干這去干那吧。我一一聽著,然後我說我們去表演我們的生活吧。「怎麼表演?」「像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的表演一樣,我們表演做愛吧。」「我們這樣會被抓起來的吧。」「抓起來不就有餐飯了嗎?」她笑笑,我也笑笑。不過,我們應該整理整理自己的小說,找一家出版社碰碰運氣。她說:「不,沒有人會出版我們的作品的。我之前是說笑的了。沒有人喜歡看你骯髒的生活。」「不不,他們的生活才是骯髒的呢。」我們又笑笑,然後準備第二天去尋找一家出版社。今夜,我們只是撒歡地擁抱、咒罵月亮與大聲地歌唱,直到力竭倒在了床上熟睡過去。

出乎意料的是,出版社一個禿頂的編輯對於我們的不期而至先是感到異常憤怒,但當看了我們手稿後喜出望外地說這應該是一部驚世之作,排著胸脯說一定要幫助它出版。我們也是很欣喜,不過過了好長時間我們才偶然得知,那是那個禿頭編輯經常拒絕人的獨特方式。我們感覺我們總是被人當猴耍,互相看看,笑得那樣的痴情與無奈。

「總要去表演另一齣戲,不是嗎?」我說。「是啊,目前似乎唯一的辦法就是表演做愛了。如果沒被抓,那掙一天錢享受一天,如果被抓了,那就是進去吃飯嘍。」她說。「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第一次皺眉思考著。「你此刻不快樂了?」她擔心地問道。「如果我們都不知道明天睡在哪裡?能吃什麼?我們會真的快樂嗎?」「如果不是去追尋真正自由的快樂的話,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呢?現在我們在一起不快樂了,不是嗎?」她說。「不,不不,我們都是自卑的人,自卑的人快樂的成本應該是最容易得到的呀?」我說。

我發現我語無倫次了,這在一個自詡為作家的我來說是災難。我花了一夜的時間讀了她所有的情書,然後淚流滿面。我抽了一整盒的煙,覺得我似乎要死了。她再一次被我的煙氣逼醒,哭著對我說:「我怎麼再也夢不見我掉在冰激凌里了,現在我們到底怎麼了呢?」我看著滿是淚水的她說道:「以前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你,幾個小時不說話,我所有一切的失意與落寞都會煙消雲散。可現在我的心情紛亂而焦慮但我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忽然發現我不能為我活著找到原因了。」她停頓了,靜靜地說:「為什麼非要找到原因呢?」「是啊,為什麼要找到原因呢?」我說,「為什麼呢?」我感到我的腦子要爆炸了,我的手在顫抖,我站不住了,我跌在了地上,昏睡過去。

夢中,我四周冰雪四起,旁邊崛起一座座黑色的高山,四周有一種淡淡地香草的味道,我忽然意識到我也掉進了冰激凌里了。前方有一個姑娘穿著白裙和黑色的裙擺,回過頭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她滿臉皺紋,凝視著我。我忽然被驚醒了,她正在我身邊看著我,叫著我的名字。「我也夢見了與你同樣的夢。但我夢裡的你為什麼那麼老,老的可怕,可怖!」她說:「我的夢中也是看到了你,同樣是很老,很恐怖。」「這一點你為什麼沒有早跟我說呢?」「因為我想讓你一直活在年輕的空氣里,永不衰老。」我說:「可人都是要老的啊?」「是啊,但夢也是要醒的啊,何必執著與夢呢?」

加繆有一篇小說的殘稿只有一句話:「我一直在等待一場遲遲不來的災難。」這場災難是什麼呢?我問她。「不過是活成一個笑話給別人看。」她說。「那我們應該贏得屬於我們自己的笑聲,而不是別人,不是嗎?」我說。「話雖如此,那用什麼方式呢?「但前提是,我們首先要自己快樂,不是嗎?我拒絕用我們的哭聲換取別人的嘲諷。」她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斷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然後我們又相擁著睡著了。

深夜的我們被槍聲驚醒,拉開窗戶清晰地看到兩群人,聽到一些叫喊。我們無暇關注這樣的破事,但是第二天卻有警察過來走訪我們,我們才得知昨天夜裡死了2個人,傷了7個人。「現在在這個地界還有這種事?」我問。「世界這麼大,什麼事情都會有的。比你想像的更殘酷。」他們說。「我們只聽見了幾聲槍響和叫罵聲,然後我們就去睡覺了。」我說。他們略有驚訝地說:「這樣你們都能睡著?」我聳聳肩說:「我們又沒有參與槍戰?再說,世界它自由它的殘酷,但也有美好,我們屬於後者。」警察嬉笑著說:「小夥子覺悟很高啊。」然後他們兩個人一邊聊著昨夜的球賽和彩票中獎與否的事情離開了。

這個小插曲過後,然後我們便在大街之上表演了做愛,四周人們驚愕的表情與指指點點,然後開始了小聲議論,有人咒罵,有人高呼,有人朝我們豎起大拇指,有人也叫了警察。然後,果然我們被帶到了警察局接受審問。

一個警察第一句話就把我震驚了,他問我:「你一個人在大街上脫光衣服在幹嘛啊?」

「一個人?」我問道。

「對啊,引起了好多人的圍觀,還公眾表演自慰。你知道你嚴重影響了公共秩序嗎?」

「可能我喝多了吧。」我在回答問題時盡量謹慎,盡量避重就輕,不過我已經神魂顛倒了。當我拘留了一些時日出來後,看著天空中傾斜的太陽,我忽然身體一機靈,打了個寒戰,然後開始緩慢地往家走。躺在空蕩蕩的家中,我的意識里還是不相信我一直是一個人在對話,在行動,但是這場景都那麼的真。我覺得我應該是生病了。所以當我預約到一家私人心理診所時,準備接受心理治療時,當我看到這個心理醫生時,我大吃一驚。她就是我一直在說話的對象啊?當我告訴她我這個發現時,她用幻想與妄想等一系列專業的辭彙與我解釋。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存在就是證明了我確實曾經不是一個人。她怎麼解釋我也不相信。

我嘗試注視更多的女人,但是沒有一個是那個心理醫生那個模樣我肯定。她說這是自卑心理在作祟,孤獨的人會幻想一個人的出現,如果思想強烈就會變成真實。但我反問道:「我與你之前認識嗎?」「不認識。」她說。「那我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你後就認定是你了呢?」她解釋不通了。我們互相陷入了沉默。

我不相信這個心理醫生了,我必須找回那個香草巧克力冰激凌的夢。必須在那個夢中再一次見到她。所以我來到了那個旅館。躺在冰冷的旅館裡,我怎麼也睡不著,異常的清醒。我必須睡著,但越想睡就越清醒。我想我這是怎麼了。焦躁的我必須睡著,於是我跑去藥店買了一瓶安眠藥回來。胡亂吃了好幾片,然後強硬地使自己睡著。這個葯還真有效,我不一會兒就進入了睡眠。

果然我來到了四周是黑山,到處是雪白的地方,也在遠方遇到了她。她問我為什麼執著地要來。我說我為什麼看不到你了。她說:「你醒了。」「我為什麼要醒來?我們還有很多瘋狂的事情沒有做啊?我們還要給彼此快樂呢?我們還要……」

她用食指賭注了我的嘴,我們看著彼此蒼老的面容,這時四周的黑山忽然在融化,我們臉上的皺紋居然在舒展,我們正在變年輕!

然後我們攜手跳進了冰冷的湖水中,隨著逐漸的沉底,她也漸漸消失了。我吃驚中嗆了一大口水,然後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過了好長時間後,我才睜開了雙眼,凝視著頂棚上的爛燈,然後用迷離的眼睛環顧四周才發現,我確實是睡在了一家旅館裡。我醒來時是清晨,我躺在冰冷的床上,一直躺倒了晚上,腦子裡一直思考著到底什麼是真?她是否真的存在?接下來我到底該怎麼辦?我應該感謝她這一段時間陪著我一起瘋狂的日子,即使這似乎並沒有這樣一個人。我似乎虧欠了這個若有若無的她很多東西,應該是她賜予了我很多新的東西,給了我不一樣的生活,不管是否真的有這個人存在,我似乎都應該去祭奠些什麼了。

我去便利店買了香草巧克力的冰激凌,坐在一個長凳上,看著街上匆匆的人群,然後我凝視著我手中的冰激凌,平靜地流著淚。我吃了一口,然後閉上了眼睛,那味道像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有一個人的背影,我並沒有走近她,因為我知道這仍然還是一個夢。

我希望等我老的時候,我希望在我的生命結束之前,我能做一個這樣的夢,僅做這樣的一個夢,就足夠了。

但僅做這樣一個夢與現實比起來真的就夠了嗎?從陌生人到陌生人,本就是人生的結局。相逢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夢,這夢裡藏著轉瞬即逝的愛戀,一往情深註定是在離別之後,誰先與誰哭泣了,誰就會先與誰離開。未來就是回憶里的夢,回憶不過是終歸要完結的文章。正如薩岡那自由與痴狂的一生,她說:「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其實,這香草巧克力冰激凌的夢無比的真,就像當我祝福我自己今天要快樂,誰來安慰明天苦痛的我呢?當我祝福明天的自己要幸福,誰來與我一同度過今天的苦痛?總有一天,那一天快到了,就快了。是災難,誰死了,誰先與誰死,當然慶幸共同活下去,看著身後遍地的廢墟如夢幻泡影,我緩慢地對你說:「親愛的,沒什麼。」「這一切都沒什麼。」我不斷地重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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