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的人類

我大約是在讀中學的時候開始成為英國的曼徹斯特聯隊球迷的。為什麼會成為曼聯的球迷,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記得當時在各個賽場中最叱詫風雲的就是弗格森爵士帶領的這支曼聯,而周圍的小夥伴們也都是曼聯球迷。因此似乎自然而然的,我們大家都支持曼聯,而忘記了在英格蘭聯賽里,還有許多其他優秀的球隊,比如利物浦,阿森納,切爾西,等等。

後來每次遇到英超球隊誰更強的問題的爭論,我幾乎總是想都沒想就選擇曼聯。如果對方和我動起真格,非要讓我講清楚曼聯強在哪裡,我可以輕易的舉出各種例證:比如曼聯有92班那些傳奇球員,有坎通納那樣的天才,連續多少年稱霸英格蘭職業聯賽,在歐洲賽場上最後一分鐘贏得冠軍杯冠軍,等等。

同時我也經常發現,類似於這種「曼聯和阿森納哪家強」的問題,永遠不可能爭出個結果來。曼聯球迷可以滔滔不絕的舉出自己球隊的光輝歷史,阿森納球迷在這方面也不會甘於落後。到最後,「正確答案」可能只屬於那個拳頭更硬的傢伙。

事實上如果我們把關注點移出足球,就會發現類似的現象在生活中比比皆是。覺得公辦教育好的,和覺得私立教育好的人,幾乎說不到一塊去。覺得出國好,和覺得呆在國內好的,基本不可能把對方說服。當然,這些問題可能比較過於主觀化,因此每個人的看法不盡相同也屬正常。但是對於那些有客觀標準的問題,比如我們的經濟發展是好還是不好,老百姓的生活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犯罪率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很多人往往也無法達成共識。

認準一個理,然後在這個方向上兩眼一抹黑一路走到底。接受一個信仰,然後不管地動山搖都成為它忠實的信徒。這似乎是我們人類一個普遍的行為習慣。事實上有很多例子都能證明我們這種天生的「非理性」。

對於這個問題,美國教授Anderson做過不少非常有趣的實驗,在這裡我和大家分享一下。

一群實驗對象被隨機的分成兩組。第一組人群被告知,有個名叫弗蘭克的消防員,他小心謹慎,不願意冒任何風險,是一位傑出的消防員。第二組人群被告知,有個名叫弗蘭克的消防員,他縮手縮腳,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是一位非常糟糕的消防員。

然後研究人員分別問兩組實驗對象:一個優秀的消防員是應該小心謹慎,還是勇於承擔風險?不出意外的,第一組實驗對象回答:優秀的消防員應該處處小心,規避風險。第二組實驗對象回答:優秀的消防員不應該縮手縮腳,而是要勇敢果斷。

接下來是這個實驗真正有趣的地方。研究人員告訴這兩組人:之前和他們分享的這個消防隊員弗蘭克的故事是假的,是完全由工作人員虛構出來的一個小說形象。然後研究人員再次問他們,一個優秀的消防隊員對於風險的態度應該是怎麼樣的?

如上圖所示,即使在真相被揭曉後(即弗蘭克的故事是虛構的),兩組人員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第一組實驗對象依舊認為一個優秀的消防隊員應該小心謹慎,而第二組實驗對象也依舊認為一個優秀的消防隊員應該勇於承擔風險。

事實上我們如果仔細想一想,一個優秀的消防隊員和所謂的風險偏好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天生小心謹慎,或者愛好冒險的年輕人,都可能成為優秀的消防隊員,關鍵要看他對自己的控制能力以及臨場應變能力。但是上面實驗中的兩組實驗對象,明顯都受了一開始那個弗蘭克的故事的影響,潛意識中將消防員是否優秀,和他的風險偏好聯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一旦他們形成一個觀念(比如優秀的消防隊員更加謹慎),該觀念就會在他們腦中有很強的粘性,很難再去被改變。即使他們被告知,之前的那個故事完全是虛構的,也很難改變他們已經形成的觀念(或者偏見)。

固執,堅持己見,缺乏靈活性,幾乎是人類普遍的行為習慣。在另外一項研究中(Mercier & Sperber, 2011),研究人員選取了兩組實驗對象,在事先詢問了他們對於死刑的態度。支持死刑的對象被歸入一組,而反對死刑的對象被歸入另一組。

接下來,研究人員和這些實驗對象分享了一些關於死刑好還是不好的研究材料。在這些研究數據中,有些指出死刑的好處,而另外一些則得出死刑不好的結論。研究人員讓實驗對象在仔細閱讀這些實證研究後,再決定自己是否繼續支持,或者反對死刑。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那些原本支持死刑的人們,認為支持死刑的研究數據非常讓人信服,因此在看了研究數據後更加支持死刑。而那些原本反對死刑的人們,在看了相同的研究材料後,更加反對死刑。

在行為學上,這種現象叫做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就是說當一個人有一個預設的立場後,他會主動尋找那些支持自己想法的證據,故意忽略那些和自己意見相違背的證據,在潛移默化間不斷強化自己的立場。

由於確認偏誤的存在,有時候甚至會導致證據越多,意見相左的人群的分歧越大。並不是證據有問題,而是大家會主動從證據中尋找強化自己想法的部分,以至於自己更加「固執」,和對方陣營的差別繼續擴大。比如美國就有研究證明,越是受教育程度高的群體,其意識形態的分化越極端。左傾的群體更加偏自由,而右傾的群體則更加偏保守。教育程度越高,看的東西越多,其分歧反而越大。

這種確認偏誤的行為偏見在每時每刻都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有著類似教育程度,經濟收入和價值觀的人群,往往會自然而然的互相接近,導致在國家層面不同人群之間的分化。美國學者Bill Bishop通過收集了過去40多年的數據發現,在意識形態上,美國人正在越來越分化。那些持有左傾觀點的選民,往往集中居住在某些州(比如加利福尼亞)。而那些政治觀點右傾的選民,又集中居住在另外一些州(比如德克薩斯)。這種兩極分化的趨勢,導致在美國內部相鄰兩個州的居民因為「話不投機半句多」而「老死不相往來」。

如果我們對於這種人性天生的非理性偏見不加註意,那麼我們就可能會犯很多錯誤。而導致這些錯誤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對於自己的知識儲備過於自信。很多人本來就懂得不多,但是在維護自己的意見時卻信心十足。和這樣的人論理,無異於對牛彈琴,浪費時間。

2013年,當時的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有一些外交矛盾(後來在2014年在俄羅斯的支持下克里米亞宣布獨立)。一家美國研究機構隨機抽取一些美國人,問他們認為美國政府是否應該出手干預。要知道很多美國人對於烏克蘭在哪裡都不太清楚,甚至無法在地圖上正確的指出烏克蘭的位置。

研究發現,越是無知的人群,在地圖上把烏克蘭的位置標的越遠的人們,他們越是支持美國出動軍隊去解決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糾紛。這真是典型的「無知者無畏」。

聰明的朋友,應該意識到我們人類有這個非常讓人頭疼的普遍性問題:一旦在腦中形成自己的看法,在事後即使有更多的事實和證據出現,我們也不太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去改變自己的想法。而一個真正的聰明人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能夠在新的數據和證據面前,客觀的評價自己業已形成的觀點,適時做出調整。

這讓我想起英國著名的經濟學家凱恩斯。他曾經說過:當事實發生改變時,我改變我的主意。那麼您呢?

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伍治堅新書《小烏龜投資智慧:如何在投資中以弱勝強》終於上架啦。在京東,淘寶,亞馬遜中國或者噹噹搜索書名或者作者名,都可以購買到該書。或者也可以點擊這裡購買本書:product.dangdang.com/24

數據來源:

Anderson, C.A. (1983). Abstract and concrete data in the perseverance of social theories:nWhen weak data lead to unshakeable belief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nPsychology, 19(2), 93–108.

Kolbert, E. (2017, February 17). Why Facts Dont Change Our Minds.

Mercier, H., & Sperber,nD. (2011). Why do humans reason? Arguments for an argumentative theory. Behavioralnand Brain Sciences, 34(02),n57-74.

thebigsort.com/maps.php

theatlantic.com/politic

Fernbach, P. M., Rogers, T., Fox, C. R., & Sloman, S.nA. (2013). Political Extremism Is Supported by an Illusion ofnUnderstanding. Psychological Science, 24(6),n939-946.


推薦閱讀:

在經濟學和金融界人士看來,宋鴻兵算「民科」嗎?
保乎分享 | 如何用經濟學原理解釋春運黃牛黨
城市化?這事並不新鮮
顏值陷阱

TAG:行为学 | 经济学常识 | 心理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