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十年:程七

題圖源於網路

1

七先生與我,是一日到的。

2

我現在還記得清楚,那是挨餓的第三日。早上時還不覺得怎麼厲害,等日頭漸高,肚裡就像是有狼在咬,一口接一口。

我心裡想著,若是這一日再找不著容身的地兒,那就出城去,被爛死在荒地里也好,被野狗吃了也好,總好過被人撿著了,送去什麼腌臢地方,一生不得安寧。

心裡是這麼想的,可手腳怎麼都提不起力道,好不容易支撐著立了起來,卻茫然著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這世上的人好似都在慶祝著那場大捷,街上巷裡,無處不是張燈結綵,無人不是春光滿面。涼國鐵騎飲馬離都永定,離國將軍被斬於沙場,太子入涼成了質子,多大的功業,多大的榮耀,直映得這陽京城亮堂堂的,滿是光。

可這光再亮,也沒照在我身上,我眼前仍然是黑的,暗的,看不見方向。

炒菜的香從灶房裡飄了出來,那濃重的油鹽氣兒刺激著我的鼻子,我恍惚著神,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循著味就走了過去,不知不覺就到了酒樓的門口。

迎客的小廝一見著我,眉頭皺的比天高,嘴裡嘟囔著「瞧瞧這也是你能來的地兒?」,手上不停地把我往外推搡。我這一路走過來,靠的也不過是一口氣,被這麼一搡,當下就軟倒在了地上。

我伏下身子,勉力地沖他了個頭,我說「您行行好,收留我在這兒吧,我沒地方可去了…沒地方可去了…」

那小廝更為光火,抬腳就踢過來,嘴裡罵罵咧咧的,說的什麼我也記不清,總不會是什麼好話。

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儘力護住身子,縮著手腳,額頭頂在地上,心裡間只有一個念頭,要麼留下來,要麼就死吧。

那小廝愈發煩躁了,一陣拳打腳踢後也不見我有反應,急火上了頭,鼻里出著粗氣,眼裡冒出血絲來。

也就在這時,七先生清清冷冷的聲音平平穩穩地遞了進來:

「這人,我留下了。」

那小廝氣昏了頭,沖頭沖腦地吼「你算個什麼……」

話還沒說完,已被七先生帶來的人扼住了喉。

「這酒樓,我買下了。」

後來我才知道,若是那時七先生沒開口,那小廝一腳已經瞄住了我腦門,就要踢下去了。

3

我是打心底里感激七先生的。若是沒有他,我現在不是被人吃干抹凈了,就是被獸把屍首都咬爛了,總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好好地活著。

七先生那日救人,買樓,懲惡,立威,一氣呵成。一下子便在陽京城立下了好大的名聲。酒樓是現成的,也不用再翻修,換了個招牌改叫貴人館,請了新的廚子和說書先生,弄了萬響的鞭炮,便算作新開張了。

這開酒樓,口耳相傳有了名聲,第一炮便算是打響了。再加上七先生的經營手段,貴人館的紅火生意就從不曾斷過。

七先生雖是收留我,我心裡也總是不安的,就自覺地每日在酒樓里幫襯著做些活計。酒樓里的客人,夥計見著我,油嘴滑舌的,便要調笑地喊聲七夫人。早些時候我還會羞著臉去躲,等練地久了,也在酒樓里染了風塵,便學會了潑著臉笑罵兩句。到現在二十年過去了,七先生慢慢地教會了我如何打理酒樓,管住夥計,招呼客人,我的性子就也重回了淡。

七先生總是待在房裡,偶爾下樓到賬台那去算兩頁賬本,平時不大出現在人前。那時我畢竟年紀小,沉不住氣,總是痴痴地盯著他看。看他凝神審閱賬目,撥打算盤,偶爾皺眉,忽而展顏的模樣,心神也跟著蕩漾。有幾次他抬起頭來,正碰上我的目光,我竟愣住了,挪不開眼。直到周圍人一陣哄鬧,我才「騰」一下燒上臉,羞得直跺腳。

我垂下頭,偷偷挑起眼朝七先生看,他那總是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帶著溫和的笑,眉眼彎彎,那麼好看。

3

七先生從沒問過我是從哪來,怎麼淪落到那種地步。不是那種小心翼翼地刻意避開,而是從不曾在意過。他總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像是一個只知道如何打理酒樓的機器,偶爾累了,才能在他臉上看到疲憊。至於怒與狠,二十年來,我也只見過一次罷了。

那是我們來的第五個年頭,我仍是像往常一樣幫著酒樓的忙。那日的貴人館尤其熱鬧,說書先生的唾沫四濺,說著什麼離國太子遭了天譴,暴斃身亡的事。反正我是聽不大懂的。那日的客人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卻仍是止不住地要酒喝,興緻高昂著,彷彿喝的都是敵國質子的血。

我去添酒的時候,有位客人喝得多了,伸手便拉住,要我坐下陪著。我心裡念著他是位熟客,就好言好語的勸著。誰知他醉了酒,怕是連神志都不大清楚了,手下加重了力道,竟要把我往懷裡拉,嘴裡不乾不淨地,說:

「你不就是七先生養的婊子嗎,出來賣的還有臉了」

「你以為七先生把你留下來為了什麼,還不是要你去討個有情有義的名頭」

「你以為他來的恰到好處,你知道他看著你挨了幾拳幾腳」

「婊子就是婊子,你當七先生真就對你……」

四周寂靜了下來,七先生不知何時從賬台走到了這,冷眼看著他,眼裡透著一股我從沒見過的狠。

客人的酒一下醒了一半,我掙開他手,眼光盈盈地躲在七先生身後。那人訕訕地想開口,冷不防七先生先問道:「是哪只手?」

那人右手微動,還沒應聲,七先生握著硯台就砸了下去。

血肉的綻裂聲,手骨的斷裂聲,和那人撕心裂肺地慘叫混在一起,炸的人頭皮發麻。整個酒樓都寂著聲,沒人敢喘一口大氣,只聽見那一下,一下,又一下的聲兒,不止從耳朵,而是從人的整個身子往裡鑽,鑽得人全身發冷,骨頭都抖了起來。

「夠了!夠了!停下!七先生停了!」也不知砸到第幾下,那人叫到一半忽然停了聲,半截子的慘嚎吊在空氣里,使我終於受不住地大喊了出來。於是七先生住了手,拎著那方滴血的硯台,慢條斯理地回到了賬台上,沒事人一般地繼續算著帳,只是悠悠然地遞過來句:

「此人終生不得再入貴人館。」

那日賬本上的墨,都是帶著血腥氣的。

4

今日外面都在傳離國畫聖自縊身亡,沸沸揚揚地好不熱鬧。七先生嫌酒樓下面太吵,讓我帶著賬本到房裡來算。

「巧兒。」七先生忽然叫我,「我們到這兒,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多四十二天,七先生。」我心裡砰砰跳著,面不改色地答道。

「這麼久了……」七先生嘆口氣,默默思索著什麼,臉上露出一種我從沒見過的落寞神色。

我見他的樣子和那些思鄉的遊子一般無二,便試探著問:「先生可是……想家了?」

「想家?」他搖搖頭,「只是想起和故人有約罷了。」我哦了一聲,正要去忙,七先生遲疑著又叫我一聲:「巧兒。你,可想過出嫁?」

我慌了神,淚珠子一下湧上了眼:「是巧兒做錯了什麼嗎?求七先生別趕走巧兒,別讓巧兒嫁給別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沒想到七先生也有亂了手腳的一天,他臉上忽然漲紅了,好像有話想解釋。

我心裡忽然一動:「那是什麼意思?」

七先生閉上口。

我追問:「先生不讓巧兒嫁給別人,又問巧兒可想過……莫非先生的意思是……」我眼看著七先生愈發窘迫的表情,露出促狹的笑來。

七先生咬了咬牙,正打算開口,酒樓外忽然傳來一段兒唱曲聲。那聲音似是七八十歲的老人所發,如泣如訴,蒼老地像是兩塊木板摩擦,卻有力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囂,直直地刺進了房裡來。那曲調悲涼轉折,聽得讓人要落下淚來,而那唱詞卻全然不是涼國的聲調,幾句聽下來,我竟是半個字也沒能聽懂。

七先生的臉由紅轉白,又一下子鎮靜下來:「巧兒,幫我去鉅賈王也那傳個信,就說二十年一諾,明日送我出城。」

我聽著七先生的聲音居然發著抖,心下驚疑,問道:「先生……可是聽懂了剛才外面所唱的?」

七先生深吸口氣,看向我,他的眼神似乎一如以往那般平靜:「這不是你該知道的。巧兒。」

可我卻看到他那雙眼的最深處,藏著一抹深刻而濃重的悲涼。

這雙眼我看了二十年,我不會看錯的。

5

我拉住七先生的手,他的手在顫。

「七先生,巧兒這條命是你救下的,在早二十年前巧兒就把自己當成是您的人了。我的親生爹娘要將我賣去青樓換錢,巧兒從家裡逃出來,差點餓死在街頭,是先生您將巧兒救下的。先生有任何麻煩都請對巧兒說吧,巧兒是決計不會出賣先生的,巧兒只會盡自己的力去幫先生。」

「巧兒已經沒有親人了,七先生便是巧兒的親人。這縱使先生您有滔天的罪,巧兒也不理睬。只是希望能幫先生分擔些……」

「你幫不了我的。」先生忽然笑了,「巧兒,你幫不了我的。先生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可以嗎?巧兒,答應我,好嗎?」

「那先生也能答應巧兒嗎?先生能答應巧兒也好好地活下去嗎?」

七先生沒應我,他沉默了好半天,忽然說道:「剛才外面唱的,是離國的歸鄉曲。」

「歸鄉曲?」

「魂歸故里。」

我怔怔地望著七先生,明明屋裡滿是光,可卻一點兒也照不到他。七先生像是被黑給吞了,和我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七先生看著我,眼角忽然滑下淚來:「巧兒,什麼都不要問,不要問好嗎。我不想連累你。明天一早王也會送我的屍首出城。這是我的命,二十年前就已經定好了,改不了的。」

「先生……」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巧兒別哭,別哭巧兒。」七先生自己的淚還在淌著,卻安慰起我來,「你聽我唱首曲兒罷,我二十年沒有唱過了,巧兒聽我唱首曲兒。」

說著,七先生唱了起來。他的嗓子早就鬆了,散了,曲兒唱不到味道了,若是先生在下面唱,只怕酒樓的客人都要大笑著,喝起倒彩來了。

可是我卻笑不出來,七先生要死了,我笑不出來。

他很認真地唱著,把這首曲兒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他的眼裡忽然有了柔情萬種。他一直看著我,他的眼裡一直都有我。

這一日,七先生對著我,把一首不成調的《鳳求凰》,唱了一遍又一遍。

這一晚,七先生死了。

6

第二天一早,王也果然派了人過來,要送七先生的遺體出城。

我披麻戴孝,手裡捧著七先生的靈牌,跟著他們一同往城門去。

靈牌上刻著:夫君程七之靈位

「巧兒,我還想再看一眼離國,你能替我去那看一眼嗎?」

先生,巧兒什麼時候逆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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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關於《永定二十年》是一個整體構思,個中伏筆暗線不便於解答,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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