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與意義

看書雖然耗時間精力，但卻很重要。一則人的思考能力和經驗有限，需要借得別人的智慧；二則很多時候思重於行，行太容易被限定，而思則可以乘物游心作大逍遙。世界有很多事我們都可以做，但一考慮到時間精力成本，一考慮到機會成本，有些事就沒法去做了。

我很欣賞吳思先生說的一句話：能做一流的事，就決不做二流。在吳先生眼裡，寫寫歷史故事、寫寫小說這種事雖然他也有能力做，但思考求真得到元認知這種能力，卻很少有人具備。所以吳思先生這樣的人，決不肯拿自己的才華和時間去做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而我雖不才，也不能自甘下流，虛擲自己的才華和生命。

這世界這麼大，神秘而讓人嚮往，以人力之惟微，求之於永恆之一角，雖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難見成效，但也好過在本能的快感追逐當中走完一生。這個世界對於不甘心順從的人是很殘酷的，因為所有的追求最終沒有結果。這是現實，也是命運，但我仍是欽佩這樣的人，他們從不甘於蜉蝣的受限生活，心中有著星辰與大海。這也許是徒勞的努力，但是如此光輝燦爛，除此之外的生活，還有什麼值得一過？在猴群里拚死當上猴王這種功績，有任何一個人羨慕嗎？我想起宗先生的一句話：一代代人舉著火把在這個星球上行走舞蹈，為自己的弱小和不屈又悲又喜。悲劇般完美的人生啊。

晚上看了幾本書：季羨林的《人生十講》、加謬的《局外人》、《西緒福斯》。季的認識，現在看來並不如何高明，已不足為現代年輕人所師法。加謬的表述，講的還是普遍而根本性的問題，還有鮮活的意義。想起少年時看過張中行老先生的一本《順生論》，文字枯燥，但「順生」二字，卻道盡了人生的根本。

人生意義這種事，很多人都會想一想，有些人會想的欲生欲死。像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突然問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繞著家裡院子踱步一下午，苦思而無所得，這一想，就想了幾十年。這情形，約略和王陽明少年時格竹子的痴勁相比。

改革開放後，報紙上有過一次人生意義的大討論，起源於一個名叫潘東的年輕人的來信。可見，人生意義這種天問，困擾了不少人。李銀河也是這樣的人，一直為天地之大人力之小而痛苦，臨到年老，天天寫一些人生感悟，當起了人生哲學家，可見這個市場也並不小眾。

前幾年，我有些接受一種看法：過度思考人生意義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是一種解壓方式。

作為一種被感覺控制的生物，我們的行為當中有多少是出於自由意志的自抉，是很成問題的。很多你看似理智的決定，也許不過是為了解除壓力或者慾望被激發，是感覺在撥動你的行為罷了。

但現在我想，人生意義這種問題，在柴米油鹽之外，是一定要給一些答案的。

這是人這種渺小的生物，用意識來觸摸永恆之蒼穹的一種行為藝術，是一種朝聖。

人生有先天的目標，就是動物性的活下去，傳下去。但吃飽喝足之後，一個人該怎麼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呢？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尤其當代人溫飽不成問題有了閑暇之後，就不能不問自己這個問題。

有人說：人是一種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生物。

意義，是人動力的根本來源。意義的坍塌，將顛覆一切既有的價值。

而荒謬感，正是對一切價值的質疑甚至是否定。

當然，大多數當代人似乎並不關心這些，他們將自己懸掛在社會資本編織的意義之網上：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他們整天只恨自己錢不夠多，時間不夠自由，沒辦法享受這物質豐富時代的饕餮大宴，這背後的一切空虛，他們也沒有時間去關心。

人的一生，是極度受限的。而唯一不受限的，是人的思想和想像。我們現在對於存在的認識，比起老子莊子來講，並沒有根本性的進步。這也許意味著在永恆的版圖當中，我們認識的複雜度總體而言還是處於最簡單的階段，以至於在人類來講巨大的認識進展，對於整個真實世界來講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對於整個人類來講，這種進步千年來還很有意義。但對於個體來講，其命運在短短的幾十年來說，並無根本性的改變。

所以人生不能不順應，如果把個體的一生當成全部，這種處境根本上無法得到改變，而現世現實的幸福就成為人的訴求。

但巨大的空虛和永恆的凝視，讓所有人意圖確立起來的價值都難以承受其重壓，時時有著坍塌的風險。

加謬認為對荒謬的重視是取得意義的途徑，他說：卡夫卡不承認他的上帝具有道德的崇高、明顯性、善良和一致性，但這是為了更好地投入他的懷抱。荒誕被承認、被接受，人順從了它，而從這時起，我們知道就不再有荒誕了。在人類狀況的局限內，還有什麼比允許擺脫這種狀況更大的希望呢？

我對於荒謬的認識也是如此：承認荒謬，才可能發現和接受意義。躲避無意義，無意義則會如影隨行。

這世間的事大抵如此，人們總是為別人和自己設置許多禁區，但卻不知道正是這些禁區所形成的陰影，才讓鬼怪有地方躲藏。

當你無所顧忌的審視這一切，並不意味著原有判斷的毀滅，而是新知的出生。

任何消極的理念都無法讓我沮喪，因為它們之間並無因果聯繫。

這世界是有很糟糕的地方，但能審視和思考這些糟糕，能在某種程度上超越和擺脫這些糟糕，我覺得這就不算糟糕。

無論如何，我還是很享受這短短的生命旅途。雖然我的慾望大部分無法實現，但能夠實現的，也著實不少。

擁抱生命吧，生命的遊樂場里是否盡興，仍是取決於你的態度。

我們會擁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