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我相信

弗洛姆:我相信

節選自弗洛姆著《在幻想鎖鏈的彼岸 》張燕(譯) / 趙鑫珊(校)

我相信,人是自然進化的產物,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人又能超越自然,那是因為人具有理性和自我意識。

我相信,人的本質是可以搞清楚的。不過,這一本質並不是一種實體,它具有歷史上一切時代人的特徵。人的本質包括前面所論述過的、內在於人的生存中的矛盾,這一矛盾迫使人做出反應,以便找到解決矛盾的一種方法或途徑。人在這種生存的矛盾中不可能是中立的、被動的。生活以及人之所以作為一個人的事實向人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即為了達到與自己的同類和自然界融為一體的經驗,如何克服人本身與外在世界之間的分裂?人必須在他生活的每時每刻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不但——或者首先——用思想和語言文字來回答,而且也要通過自己的生存方式和行為方式對這個問題做出答覆。

我相信,關於生存問題的答案是有限的,也是能夠表達清楚的(宗教和哲學的歷史便是這些答案的一本目錄冊)。然而,這些答案的基本範疇只有兩個:一是通過倒退到人類以前的生存形式,取消人所固有的理性和愛情這些特性,來尋求人與自然的再次和諧;二是充分發揮人的力量,從而達到與自己的同類以及同自然界的最終的新的和諧,而這也正是人的最終目標。

我相信,第一種回答是註定要失敗的。它只能導致死亡、毀滅、痛苦,永遠也不可能獲得和諧與力量,不可能使人得到全面的發展。第二種回答則需要消滅貪婪和自私自利者,它要求守紀律、有意志,尊重那些引路人。雖然,要做到這一點是很困難的,但這卻是惟一不會失敗的答案。事實上,在最終目標實現以前,為接近這個目標所擴大了的活動和努力的範圍都有一種相同的效果,它增強了人的生命力。

我相信,人的基本選擇是生與死的選擇。每一個行動都蘊含著這種選擇。人有選擇的自由,然而,這種自由是有限的。有許多有利的或不利的條件會使人屈服——他的心理結構、他所誕生的那個社會的狀況,他的家庭、教師以及他所遇到的或選擇的朋友。人的任務就是要擴大自由的領域,創造生的條件,取消導致死的狀況。這裡邊所說的生與死不是生物學的狀態,而是指存在的狀態,指人與世界發生關係的狀態。生意味著不斷變化,不斷地產生。死意味著發展的停止,意味著僵化和重複。許多人的不幸命運就在於他們不能做出選擇。他們既不是活著的,又沒有死去。生活成了一種負擔,一項無目的的事業,忙忙碌碌成了保護人不在陰暗王國受折磨的手段。

我相信,生命和歷史都不具有一種終極的意義,它使每個人的生活都有意義或又使每個人的痛苦成為理所當然的事。考慮到擾亂人的生存的矛盾和軟弱性時,這樣一種看法便顯得十分幼稚了,即人尋求一種「絕對」,正是這種絕對才使人對確定性產生了幻想,擺脫了衝突、懷疑和責任心。然而,上帝並不會披著神學、哲學或歷史的外衣來拯救或譴責人類。只有人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以及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雖然,人不能找到拯救的最終的或絕對的答案,但是,人能努力爭取達到經驗的這一強度、深度和明晰性,這一經驗使他獲得丟掉幻想而生活的力量,使他獲得自由的力量。

我相信,沒有人能通過為別人做出選擇而「拯救」了別人。一個人能為別人所做的就是真誠地、友好地向他表明各種各樣的選擇,而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或幻想。與真實的選擇相衝突能激起一個人內含的一切能量,並使他選擇生,而反對死。如果他不能選擇生的話,那麼,就沒有人能向他注入生命。

我相信,有兩種途徑可以達到善的選擇。一是責任和對道德律令的服從。這條途徑是有效的。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幾千年內,只有少數人才能做到(基督教的)十誡。許多人犯了罪,他們的罪行被那些頒布命令的權威人士所揭示。另一條途徑乃是產生一種從善的幸福感。我所說的幸福感,並不是指邊沁主義或弗洛伊德所說的快樂。我指的是崇高的存在,從中可以肯定我自己的權利和同一性。

我相信,教育意味著使青年人能了解到人類最優秀的遺產。但是,大部分遺產是用語言表達的,只有當這些語言在一個教師和社會的實踐及其結構中成為現實的時候,這一遺產才是有效的。思想只有活生生地物質化的時候才能影響人,永遠僅停留在字裡行間的思想只能改變語言本身。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這種完美性意味著人能夠實現自己的目標,當然,這並不用說人必須要實現這個目標。如果一個人不選擇生,不成長起來的話,他就必然要毀滅,必然要成為一具活著的殭屍。罪惡、自我的喪失與善和生命力一樣,都是真實的。然而,這些只是人的第二潛在性,如果人不選擇實現他的首要的潛在性的話。

我相信,人天生是一個聖人或一個罪犯,這僅僅是一個偶然的現象。許多人都善和惡的傾向,儘管對這些傾向的側重點因人而異。因此,我們的命運大都是由那些影響所決定的,這些影響改變和形成那些被給予的傾向。家庭是最重要的影響。不過,家庭本身主要還是社會的一個代理人,是一個社會想把那些價值和規範強加於其成員們身上的傳送帶。因此,個人發展的最重要的因素乃是人所誕生的社會的結構和價值。

我相信,社會既有促進的作用,又有阻礙的作用。人只有在與他人的合作中,在工作的過程中,才能發展自己的力量,人也只有在歷史的過程中才能創造自己。但是,至今許多社會只為少數人的目的服務,這些少數人也只想利用大多數人,其目的則是為了阻止人們發展自己的力量,因此,他們不得不使用自己的權力來愚弄和威脅大多數人(因而,也間接地愚弄了他們自己)。由於這個原因,社會通常是與人性、與對每一個人都有效的普遍規範相衝突的。只有當社會的目的與人類的目的相一致的時候,社會也就不再使人殘缺,不再出現罪惡了。

我相信,每一個人都體現著人性。雖然.我們在智力、健康、才能各方面有所不同,但我們都是人。我們都是聖人、罪犯、成年人和兒童,誰也不是誰的上級或法官。我們都由於釋迦牟尼而覺醒,都由於基督而受苦,都由於成吉思汗、斯大林和希特勒而遭到殺害和搶劫。

我相信,人只有實現自己的個性,永遠不把自己還原成一種抽象的、共同的名稱,才能正視整個人類普遍的經驗。人一生的任務恰恰是既要實現自己的個性,同時又要超越自己的個性,達到普遍的經驗這樣一個充滿著矛盾的任務。只有全面地發展個人的自我才能拋棄利己主義。

我相信,只有當一個新型的人出現的時候,一個正在出現的統一世界才能真正地存在。這個新型的人便是從古老的土壤和血緣的束縛中出現的,他感到自己就是人類的兒子,是世界的一個公民,而不是人類之外的任何存在物;他忠誠於人類和生命,熟愛自己的國家,因為他愛整個人類,他的判斷不會由於民族的忠誠而遭到歪曲。

我相信,人的成長即是一個不斷獲得新生和不斷覺醒的過程。我們通常是處於半睡眠半醒著的狀態,只有當我們去從事我們的事業的時候才足夠地清醒;但是,我們在考慮生存的時候卻不是這樣,這是有關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惟一任務。人類偉大的領袖乃是那些能使人從半睡眠狀態中覺醒過來的人。人類最大的敵人則使人類陷於沉睡之中,而不管人類的安眠藥是對上帝的崇拜還是對金錢的崇拜。

我相信,在過去四千年的歷史中,人類的發展確實是令人驚奇和鼓舞的。人的理性發展到這樣一個程度,即人能解開大自然之謎,並能使自己擺脫盲目的自然力量的權威。但是,正當人類取得偉大勝利的時刻,正當人類踏進新世界的門檻的時候,人又不得不屈服於所創造出來的事物與組織。人發明了一種新的生產方法,卻把生產和分配當做自己的新的偶像。人崇拜自己的雙手所製造出來的產品,並把自己還原成商品的奴僕。人徒勞地使用上帝、自由、人性、社會主義這些名稱,他對自己的這些力量——炸彈和機器——感到自豪,他吹噓自己毀滅的力量,目的都是為了掩蓋人的軟弱性。

我相信,將人類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出來的惟一的力量是理性,是認識人類所把握的許多思想的非真實性的能力,是認識被那些欺騙者和意識形態的鼓吹者所掩蓋著的現實。理性不是認識的一種軀體,而是「一種能力,一種在其作用和效果中被全面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的「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結合和分散的權力」。暴力和武器不能拯救我們,健全的理智和理性才能拯救我們。

我相信,當人具有希望和信仰的時候,理性才是有效的。歌德說過,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之間的最明確的區別就在於信仰什麼和懷疑什麼;歌德還說,信仰占統治地位的一切時代都是光輝的、進步的、有成效的,而那些由懷疑所支配的時代則是漸趨滅亡的,因為誰也不會使自己對毫無成效的事物發生興趣。歌德的這些話是正確的,13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啟蒙運動無疑都是信仰和希望的時代。我覺得,20世紀的西方世界正是由於這樣一個事實而欺騙了自己,即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和信仰。事實上,在西方世界,不存在任何對人的信仰。因此,對機器的信仰並不能從滅亡中將我們拯救出來;相反,這種「信仰」只能加速自身的毀滅。西方世界既不會出現一種人道主義的復興(在這種復興中,問題主要不在生產和工作,而在於人性的最全面的發展),也不會取消其他偉大的文明世界所具有的一切。

我相信,認識真理首先不是一個智力問題,而是一個性格問題。最重要的因素是具有敢說個「不」字、敢於不服從權威的命令和公眾輿論的命令的勇氣。這種人不再處於熟睡狀態,而成為人;他覺醒了,並失去了無能、無用之感。亞當和普羅米修斯是兩個偉大的叛逆者,正是他們的「罪行」解放了人類。但是,具有說聲「不」字的能力,從意義上講也蘊含著說聲「是」的能力。對上帝做出「肯定」的回答,也就是給凱撒說聲否定回答;對人的「肯定」也就是對所有想奴役、剝削和愚弄人的那些人的否定。

我相信自由、相信人成為人的權力,相信人肯定自己並與所有試圖阻礙人成為一個人的那些人做鬥爭的權力。但是,自由不只是殘酷壓迫的廢除,它不只意味著「擺脫」,而意味著這樣一種自由——獲得「獨立」的自由,全面發展的自由,而不是充分佔有或使用物與人的自由。

我相信,無論是西方資本主義、蘇聯的還是中國的共產主義都不可能解決未來的問題。他們都產生了將人變為物的官僚主義機構。人必須將自然和社會的力量置於自己的意識和理性的控制之下,置於那些自由的、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控制之下,而不是置於一個管理物和人的官僚機構的控制之下。這些生產者管理著萬物,並使物服從人的意志。人是萬物的尺度,不是「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的選擇,而是官僚主義和人道主義之間的選擇。民主的、非集權化的社會主義正是這些狀況的實現,這些狀況對於實現全面發揮人的一切力量這個最終目的來說乃是必不可少的。

我相信,個人和社會中的最嚴重的錯誤之一便是遵循統一的思維選擇。「是死還是活」、「要一種異化的工業文明還是個人主義的前工業化的社會」、「重新武裝起來還是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這些都是這種思維的例子。當然只有在人們從陳腐思想緊緊束縛下解放出來的時候,只有在人們允許發出人性和理性的聲音的時候,才存在著或表現出別的新的可能性。「減少罪惡」的原則乃是失望的原則。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原則只能延長罪惡的時期,直至更大的罪惡出現。冒險去從事正義的、人類的事業,相信人性和真理聲音的力量,較之所謂的機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更為現實。

我相信人必須擺脫奴役和使人麻木不仁的幻想。為了創造一個不需要任何幻想的世界,人必須意識到人本身內在的和外在於人本身的現實。只有丟掉幻想,人們才能獲得自由和獨立。

我相信,今天要注意的惟一一個主要問題便是戰爭與和平的問題。人似乎要摧毀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或者要摧毀一切保存下來的文明生活的價值,建設一個野蠻的、極權主義的組織來統治人類所剩留下來的一切。意識到這種危險性,注意到這一切方面的雙邊談話——這些談話使人看不到自己正在陷入的深淵,這是現代人所必須正視的一種職責、一種道德和理智的律令。如果人們做不到這一點,那麼,我們是註定要失敗的。

如果我們都在核屠殺中被毀滅,這並不是因為人沒有能力成為人,也不是因為人天生就是惡的,而是因為愚昧無知的輿論使人看不到現實,不能按真理行事。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但是,對於人是否能實現自己的目標,我仍持懷疑的態度,除非人不久就能覺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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