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朝鮮,太陽之下的國度
在進入朝鮮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丹東的鴨綠江公園木棧道散步,中方這一側,霓虹初上,而朝方那一側,燈光寥寥。就在寂靜如深海一般的朝鮮,一束燈光從地面直指天空,漆黑之中顯得格外刺眼。公園裡一位賣貨的老闆告訴我,那束燈光是從廣場上打來的,照向朝鮮人心中的「太陽」,金日成的銅像。
2016年的夏初,端午節假期期間,我來到了中朝邊境,為了一瞥這個世界上獨特的政治體制的國家。中朝邊境有著長達1334公里的邊境線,此行我選擇了蔓延千裡邊境線的一點,遼寧省丹東市。
朝鮮,這個至今仍然處於封閉的國家,由於不顧國際社會反對,多次進行核試驗,在其他國家眼裡,朝鮮是個「惹不起的流氓國家」。更有傳言,護照上如有赴朝記錄,會加大辦理西方國家簽證的難度。
在出發前,我在網上已經聯絡上了一位有資質進入朝鮮一日游旅行社的工作人員。不管傳言是否屬實,小心起見,我通過旅行社工作人員辦理了邊境通行證,一種由邊境公安局簽發,三個月內一次往返有效的證件。
「把護照放到腦袋右側」
第二天一早,踏著晨光,我來到了指定的集合地點。
從中國到朝鮮,僅僅隔了數百米寬的鴨綠江,但卻就像乘坐了時光機去旅行一樣。就像是輕快明亮的和弦,瞬間轉為低沉悠揚的管弦樂。初入朝鮮,最大的感覺便是安靜。第一眼看到的江邊的一個小遊樂園,遊樂園有一些鐵質的滑梯和轉椅,轉椅明顯是生鏽了。
車已經駛入到朝鮮境內,大家準備下車接受海關檢查。導遊在車上特意提醒大家,「把護照放到腦袋右側」。車停穩後,迅速跑來一個身穿土黃色軍裝,皮膚黝黑,左胸位置佩戴金日成像章的朝鮮軍人。
翻到照片頁,右手持通行證,放到腦袋右側,這個看起來帶有侵略性和不尊重的動作倒也加快了效率。由於我昨日才辦理的通行證,甚至裙子都沒有換,朝方軍官看了一眼就揮手讓我過去。我後面的那個姑娘卻被爛了下來。倆個人雞同鴨講了幾句,在姑娘掀起自己劉海,又指指照片後,朝鮮軍人在滿目遲疑中才勉強放行。
「請向我們的金主席一鞠躬」
一踏入到朝鮮境內,隨處可見金氏父子的畫像,或懸掛在公共場合的正中央,或以銅像的形式佇立在廣場上。
新義州革命博物館前有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銅像,所有人被安排給金氏父子獻花,這是所有赴朝旅遊團的第一站,不管是新義州的一日游,還是深入到平壤的四日游。花束是可以重複使用的塑料花,一捧花是20元人民幣。這花雖然不是強制購買,但這卻與朝方導遊的績效掛鉤。若全年裡花束賣的多,則有可能獲得寶貴的出國旅遊一次,即按照金日成在中國東北地區的革命路線旅行。
大家手拿塑料花,開始列隊,在朝方的導遊下,以一種莊嚴的腳步走向銅像底下。站定後,導遊用一種朝鮮電視台激昂、刻板的播音腔,先朝語後中文的說起來。就在這時,一對身穿華麗的朝鮮傳統服裝的新婚夫婦也來到銅像前。在朝鮮結婚,第一個環節便是來到金日成廣場上向領導人鞠躬。不止是結婚,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到日常生活當中。朝鮮家庭每日清晨,都要擦拭客廳中間懸掛的領導人像。曾經,有一個國際醫療團體進入朝鮮救治白內障患者,當這些患者復明後,第一件事確是跑到金日成像前高呼感謝。
直到朝方導遊說到,「請向我們的金主席鞠躬」時,大家才緩過神來,把視線轉移回來。給朝鮮領導人鞠躬感覺頗為詭異,儘管現如今這一躬並沒有太多的政治含義,但仍摻雜著個人的情感,代表著對朝鮮領導人的認可,也代表著對朝鮮人描繪的歷史的認同。
在志願軍歷史遠去的年代裡,年輕一代對這一段歷史已經並不了解。現如今,在網路中,朝鮮被勾勒成為「白眼狼」的角色,而朝鮮的領導人也被刻畫為「暴君」,「送你去挖礦」成了彈幕中的一條暗語,而朝鮮第三代領導人的肖像則成為了聊天軟體里常見的表情包。所以,對於參團的不少青年人來說,這一躬並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
我們無所羨慕
意識形態投注到各個年齡段,幼兒也是如此。
新義州有一個聞名全國的藝術幼兒園,在全國範圍內,招收有藝術天賦的孩子。幼兒園分大班和小班,每年招收一批幼兒進行藝術才能的培養。即便是初次來到新義州,也很容易辨認出來這所幼兒園。刷著嫩綠色油漆的牆壁,在這個白灰為主色調的城市中顯得尤為醒目。幼兒園門口上方有一個彩虹,上面用紅色字寫了朝鮮語,「意思是我們無所羨慕」,導遊講解道。
在朝鮮,有一首曲子叫《世上我們無所羨慕》,這首曲子獲得了金日成獎和金正日獎,在朝方的政令里,這首歌「謳歌把偉大領袖戴為慈父、全國形成和睦大家庭的朝鮮真面貌」,其感覺,與我們國內的《東方紅》頗有幾分相似。
這所幼兒園是朝鮮重要的對外展示窗口,如果有外國遊客到訪,幼兒園必定會安排時長約一小時的演出,有朗誦、合唱、小品,然而表演都搭載了意識形態的內容。孩子們顯然是經過專業訓練的。朗誦用一種誇張的、變形的一種姿勢和語調,一顰一笑,每一個動作都是標準化的,千人一面。在這個集權的國家裡,很難看到個人的色彩,自由的意志是最不需要的。合唱時的每一次換氣,身體的自然晃動也被刻意放大,而當小合唱隊里所有的小朋友隨著音樂的節奏,在同一時間身體向前傾斜做出換氣的動作時,不禁儀式感頓生。
舞台劇表演的則是幾個小朋友扮演英勇善戰的朝鮮人民軍打敗美帝和日本敵人,為了讓演出更形象生動,扮演敵人的小朋友還裝上了尾巴,暗喻敵人是「老鼠」。在中國的歷次語文教育改革,學者都在高呼課本中應當拿掉那些帶有民族仇恨的文章,然而,朝鮮的兒童卻成長在仇恨里,被宏大的敘事所綁架。他們從小就被告知自己的敵人是美國,是日本。不僅學校里老師這麼教,校外的公共場所也有大幅的宣傳畫,畫上的美國人在手持刀槍的朝鮮軍人面前嚇得聞風喪膽。
「米飯和肉湯」
在朝鮮,吃飯是一件大事。
在東北一帶,尤其是鴨綠江上游的中朝邊境地區,有一個說法流傳甚廣,用一袋大米就可以換回來一個朝鮮媳婦,可見朝鮮境內的糧食短缺現象很是嚴峻。然而,歷史上的朝鮮並非是個貧窮的國家。朝鮮比韓國更有具有發展經濟的天然優勢,朝鮮半島的礦產資源多集中在北方。直至上世紀70年代,韓國才追上朝鮮。關於富裕的記憶定格於上世紀80年代末。在此之前,十多個社會主義國家組成的「經互會」時代里,朝鮮獲得了大量的援助。隨著蘇聯的解體,朝鮮也像斷了奶的孩子。缺少了補給,開始了「苦難行軍」的時代,「米飯和肉湯」是朝鮮官方給百姓的許諾。
作為外國遊客,朝鮮自然要展現最好的一面。米飯和肉湯自然不必說,甚至還有肉,魚肉、豬肉都有。每個餐桌有六個人,大約有八道菜。葷菜有土豆蘿蔔燒肉,炸魚、魚餅,味道還不錯,可圈可點。素菜卻味道有些過於清淡,像是刻意保留了食物原材料的味道。米飯用盆裝,不夠還可以添,管飽。每個桌子上還供應了兩瓶大同江啤酒,這個大同將啤酒的來頭可不小,它曾經作為朝鮮的第一支商業廣告出現在朝鮮的電視上。大同江啤酒略有一絲絲甜味,比燕京要淡一些。
在朝鮮半島,素有「南男北女」之說,即半島的南方,男人長得帥氣,半島的北方,女人長得漂亮。這句話不是沒有一定的道理。朝鮮的女人杏眼鵝蛋臉,顯露出一種天然、未經修飾的美,這與朝鮮半島南部的女性外貌有著很大的差異。大家午餐時,餐廳里的服務員扮演起演員,信手拈來用朝語演唱了中朝人民都熟知的曲子《阿里郎》。朝鮮女人天生有一副好歌喉,一邊動情的演唱一邊搖擺起婀娜的身姿,穿上民族服裝,寬大的裙擺下露出細嫩的腳踝,無論是歌唱者,還是觀者,都實在是享受。
外匯!外匯!
這個警惕外國人,至今保留計劃經濟的國度,卻無時不刻期盼著外匯的流入。
在國際社會制裁朝鮮的背景下,朝鮮外匯短缺。背靠中國這座大山,雖然嘴上指責中國「走修正主義」,但朝鮮卻在中國力推旅遊,以此希冀來擺脫外匯短缺。涉外的服務業,不管是遊客赴朝旅遊,亦或者是朝鮮在境外的國營餐廳,都有外匯的任務。
在新義州,有專門供外國遊客的小賣部,裡面擺滿了本國的特產,從零食到藥品、香煙、化妝品、旅遊紀念品,應有盡有。櫃檯上用中文標註了商品名稱和價格,價格和中國的同類物品並無很大差異。一杯朝鮮版的酸酸乳5元人民幣,一瓶朝鮮版的北冰洋5元,巧克力5元,一袋膨化食品價格在5-10元,一袋餅乾10元,一大袋糖果15元,一套化妝品也要幾百元。
在這裡,仍然保留有計劃經濟特有的記賬形式,每售賣出一個商品,都要畫一個「正」字。櫥窗里的一袋膨化食品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袋洋蔥圈,外包裝看起來像極了韓國農心的洋蔥圈。這裡的零食味道和國內相比似乎要更懷舊一些,糖果有著濃郁的麥芽糖的味道,餅乾也更似乎有一種老麵包的味道和口感。
朝鮮為了促進旅遊業的發展,打消遊客「去了朝鮮就去不了歐美」的顧慮。從中國丹東口岸進入到朝鮮的旅客,在護照上,均不加蓋朝鮮的出入境章,護照上只有丹東口岸的出入境章。或許這也是為了外匯的妥協吧。在我此次朝鮮游之後的半個月,朝方又推出了「登岸游」,相比較於我還需要辦理邊境通行證,登岸游則省去了這一環節,無需證件,即可跨過鴨綠江,在指定的區域內一瞥朝鮮。
車窗外的朝鮮
我所看到的,都是朝鮮當局希望我看到的。
真正的朝鮮,在汽車駛過的車窗外。朝方對到訪的國外遊客要求頗多,其中有一項便是不準在交通工具上照相。心存僥倖趁車上的朝方導遊不注意拍下幾張照片也並不保險,在進入朝鮮和即將離開朝鮮,遊客需上交自己的相機,由朝方工作人員逐一進行檢查,有沒有拍攝不該拍攝的內容。
新義州的市區並不大,無論是城市規模,還是市容市貌,看起來像是國內的縣城。房子大多是白色的,樓層不高。帶有陽台的樓房多是民宅,不帶陽台,並且樓房正臉上懸掛有金日成或金正日像的,多半是機關單位。道路兩旁也少有種植樹木,整個城市顯得灰濛濛的。在街道的拐角,多半會有意識形態的宣傳畫,要麼是全部武裝的朝鮮人民軍,要麼是金日成、金正日的畫像。朝鮮實行計劃經濟,很少有廣告,在國內理所當然的廣告位,在這裡替換成為了意識形態的宣傳。
偶爾駛過一輛公交車,車裡滿滿當當很多人,一眼掃過去,一片藍白灰。在朝鮮,白色的服裝是最受歡迎的,象徵著乾淨、樸素,另一方面,白色服裝價格稍便宜一些。每個人胸前都會佩戴金日成、金正日像章,有的是佩戴單獨某個人的,有的則是佩戴雙人的,尤其是雙人像章,成為了一種時尚。在朝鮮,若想分辨出來這個人是朝鮮人還是外國人極為容易,帶像章的必定是朝鮮人,反之則不是。
新義州是一個比平壤更為真實的城市。如果說取得北京戶口不易的話,那麼,朝鮮人想居住在朝鮮更為不易。這座城市只歡迎「根正苗紅」的人居住,任何有著黑歷史的公民,或者有礙城市形象的殘疾人,都不允許居住在首都,甚至他們前往首都,還需要辦理一種特別的通行證。
在即將返回到國內,等候過關時,朝方的女導遊與大家互動,她讓大家提幾個問題,其中一個遊客問道,你們可以隨便出國嗎?「我們和其他國家一樣的,不像外面說的那樣。」她的口吻似乎在極力掩飾什麼,讓我想起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故。
在排隊過中方海關時,偶遇一批朝方選派到境外務工的人員,清一色的女性,每人一個小馬扎,按照隊列次序,坐在海關外邊的隱蔽處,有一個年紀看起來稍大一些的女人,正逐一收取她們的護照。誰也不知道這群年輕姑娘們的明天會怎樣,她們是否會適應異國他鄉的社會生活,所看到的事物是否會衝擊她們的價值觀,或者,見過「世面」的她們,還能否擁抱心中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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