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都記·1644 序章：海東青傳

01-29

我爹還在的時候，給我和弟弟講過一個故事。

萬曆年的時候，遼東鐵嶺衛有個百總被一條狗纏住了心志，沉溺於玩狗，最終昏迷不醒。衛所指揮使殺了狗，百總卻未見好轉。後來指揮使帶兵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在回兵當日莫名其妙地死了。據說這條狗是個妖物，最後被封進了一把刀，又在這把刀上銘了這狗的名字——海東青，這才鎮服了狗妖。

故事的最後，爹告訴我，切不可玩物喪志，面對誘惑的時候心一定要沉靜，否則害了自己不說，還要害了別人。

爹第一次給我講這故事的時候，我根本不信。弟弟卻聽得特別入神，從此走在路上特別害怕狗。我問弟弟，狗那麼大，刀那麼小，刀里怎麼會有狗？弟弟答不上來。爹說，這狗不是狗，而是妖，千變萬化，幻於無形。

我說，我就是不信刀里有狗。

爹說，不信，你自己看看。

爹把刀拿了出來。是一把五尺長的苗刀，刀鍔上方銘著三個字，「海東青」。

這是咱家的刀啊？我問爹。

對。爹說，這把刀就是從太爺爺那傳下來的刀。

原來，那個百總就是太爺爺，而指揮使就是太爺爺的父親，我的老祖。我家世代軍戶，萬曆年的時候跟著遼東總兵李成梁駐守遼東鐵嶺衛。那條狗是太爺爺撿到的，撿到的時候只剩一把骨頭，毛禿了幾塊，眼睛也沒有神采。太爺爺見狗可憐，把狗帶回衛所，自己吃什麼，狗就吃什麼。漸漸地狗精神了起來，皮毛也光亮了。這條狗通體金黃，身子和四肢都是細長的，有一隻耳朵是黑色的。太爺爺給這條狗起名「海東青」。

海東青是遼東的神鷹，女真人管他叫「雄庫魯」。海東青是天底下飛得最快、飛的最高的鷹，普天之下的鳥無不拜其為王。那條狗跑得飛快，跳得也高，倒也不辜負「海東青」這個名字。

老祖見了這條狗，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女真人的獵犬。這種獵犬，力氣不大，卻極其靈活。女真人去打獵的時候，會先放獵犬進山，獵犬在山中嗅到野獸的氣息，就會跑回來告訴獵人，帶著獵人往野獸的方向去。捕獵的時候，獵犬並不去撕咬野獸，——因為它知道，以自己的身量氣力，鐵定無法與野獸正面搏鬥。獵犬會纏著野獸不斷騷擾，讓野獸向四面八方狼奔豚突，漸漸暈頭轉向。這時候女真人就從後面放箭，箭簇雨般落下，野獸很快就不得動彈。女真獵人便就可以收穫這隻戰利品，每每也會給獵犬分些新鮮的肉。

一條他族的獵犬，養在衛所里，老祖心裡總是不太踏實。太爺爺自從養了海東青以來，書也不念，武也不習，成天訓狗；海東青倒是被訓得既能上樹摘桃、又能下河摸魚，練就了十八般武藝。更加上那段時間，太爺爺從朝鮮人那裡得到了些煙土，抽上了癮，每一天就搬了個躺椅到練武場里，自己躺在那兒吞雲吐霧，看著海東青滿處亂跑。煙土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聽爹說，這種東西抽上了會讓人飄飄欲仙；飯也不用吃，水也不用喝，什麼都不做，卻整日介特別滿足。

這不是挺好嗎？我想，太爺爺也一定覺得這挺好。

老祖訓斥太爺爺，叫一個野物勾去了心志、違背了祖訓，不配為一個邊將，白吃了大明的皇糧。我家的祖訓是，凡是男兒，君命、將命、父命，決不可違；每日需練武三時辰、讀書三時辰，一日不可荒廢。我自打會走路起就深受其害，若是不照爹說的去做，爹便是一頓毒打。老祖也是想打太爺爺，可太爺爺好歹自己也是個百總，手下有兵，老祖不好讓太爺爺在自己的屬下面前丟了面子。老祖不知訓斥了太爺爺多少次，太爺爺卻愈發沉迷於狗和煙土，甚至於成天不出屋子，躺在床上抽煙土，海東青就趴在太爺爺身邊。老祖一氣之下把太爺爺關到了暗牢裡頭，斷了煙土，不給吃喝。太爺爺犯了癮頭，又見不到海東青，在牢裡面拿腦袋哐哐撞牆撞地，頭破血流。海東青扒在牢門外頭，嗚嗚地叫。老祖氣歸氣，卻無計可施。

這一日衛所里來了個道士，進門便說此處妖氣甚重。老祖便將太爺爺和海東青的事跟道士說了，道士一聽便說，這狗定是個妖物，得降服了才行。道士在衛所里擺下陣來，又叫老祖把海東青綁在陣的正中。道士作了法，在海東青身上放了一把火。海東青在火里哀哀地叫，老祖心中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太爺爺那副樣子，便也就眼睛一閉、耳朵一堵，任由它去。最後海東青被燒成了一把灰，老祖照著道士所說，把灰丟到河裡去了。

海東青死了，可太爺爺卻未見好轉。老祖把太爺爺搬回屋裡，太爺爺躺在床上，圓睜著眼睛，除了口鼻還有些氣息，完全跟個死屍一般。此時李總兵要老祖帶兵攻打古勒寨，剿除反叛的女真人，老祖便帶兵去了。

那太爺爺怎麼辦？我焦急地問爹。

爹說，沒講完呢，你別急。

過了一個多月功夫，軍隊回到了鐵嶺衛。軍隊回鐵嶺衛的這一天，太爺爺突然就恢復了原狀，噌地一下便從床上跳了起來。

哇！弟弟叫道。

別吵！我按住弟弟。

弟弟捂上了嘴看著我，就像在路上看到了狗似地驚慌。

太爺爺跑出門去，看見鐵嶺衛的兵都回來了，卻唯獨沒有見到老祖。太爺爺抓住一個兵就問，我爹呢？那兵支支吾吾地說，指揮使死了。

原來，老祖本是在古勒寨打了勝仗，殺了女真頭領覺昌安和塔克世的，可得勝回兵的當天夜裡，從不知哪裡竄出來一條狗，把老祖咬死了。那條狗，據那個兵說，通體金黃的毛，有一隻耳朵是黑色的。

海東青！我說道。

太爺爺愣住了沒說話，放開那個兵，顧自又回屋去了。因為古勒寨的勝仗，皇上很是高興，給遼東都下了多多少少的賞賜，賜給了老祖一口苗刀，從北京急遞到鐵嶺衛的太爺爺手上。這口苗刀有五尺長，是京城最好的鐵匠用最好的白鐵打出來的。

拿到了刀的那天夜裡，那個道士又來到了衛所。道士一見到太爺爺就驚呼，這妖孽還沒散！道士把跟老祖說過的又跟太爺爺再說了一遍，太爺爺便問究竟如何徹底降服狗妖。道士拿出一個羅盤，上面的針定定地指著那口苗刀的方向。道士告訴太爺爺，要徹底降妖，需要把妖封進那口刀里。道士又問此狗名喚為何，太爺爺說叫海東青。

於是道士又擺了一陣，把那苗刀放在陣中。道士讓太爺爺在陣的四周都點起火，自己在陣中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舞動桃木劍斬妖。忽然苗刀發出叮的一響，道士大喊一聲妖孽看劍！便把桃木劍向著苗刀的方向劈去。哐地一聲，桃木劍向著苗刀的刀鍔上砍了下去，苗刀渾身發出刺眼的金光。太爺爺分明看見海東青在被火圍起來的陣中滿處亂跑，就好像太爺爺在抽煙土的時候海東青在練兵場里亂跑一樣。那道士飛快地追逐著海東青，而太爺爺則撲通一聲在火陣外面跪了下來。太爺爺一邊哀哀地叫著，一邊拿頭撞牆撞地，頭破血流。海東青最終還是沒有逃脫道士的桃木劍，被道士一劍刺穿了喉嚨，扔進了那口苗刀裡面。

道士在苗刀前盤腿坐下，一邊念著咒文，一邊用桃木劍在苗刀上寫寫畫畫。之後又大喝一聲，舉起桃木劍刺向苗刀的刀鍔。嗵地一聲鈍響之後，太爺爺倒在了地上。周圍的火頓時熄滅，以符紙擺下的那陣也都瞬間成了黑色的灰燼。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太爺爺抬起頭，看見一道白煙從自己的身前閃過。

道士滿頭大汗，像是整個人被抽幹了一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顫抖著手把那口苗刀遞給太爺爺。太爺爺一看，那刀上銘了三個字：海東青。

桃木劍怎麼可能在刀上刻字呢！我說。

爹沒有理我，繼續講了下去。

太爺爺按照道士留下的話，把這口刀時刻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不放手。後來太爺爺去寧夏的時候帶著這口刀，爺爺去朝鮮的時候帶著這口刀，爹來北京的時候也帶著這口刀。

爹告訴我，等有一天我長大了，這口刀就會給我，我也得時時帶著這把刀妥善保管，決不能讓刀里的妖物還了魂。

你看，爹指著刀跟我說，到了夜裡，刀裡面能看見狗。

你看見過嗎？我問爹。

爹點了點頭。你看，爹指著刀刃，在那呢。

我卻沒有看見狗。

有狗！弟弟大叫一聲，整個人蜷縮了起來。

爹說，那個道士走之前說了，這口刀鎮著妖，必須妥善保管。這妖法力重，若是不好好看著，不按祖訓時時去做，妖物就能還了魂。要是這妖還了魂，就不是我們一家遭大殃了，還會有更大的災殃。

爹又說，切不可沉迷作樂，荒廢了練武和念書，君命、將命、父命，決不可違……

我不耐煩，用被子蒙住頭，假裝睡去。

爹講過很多次這個故事，也給我和弟弟看過很多次刀，可是我從未在刀里見過狗。我一直認為這故事是我爹編出來哄我和弟弟睡覺用的，弟弟每次聽完這故事，都嚇得蜷成一團，直往被窩裡鑽。可我是一直不信的，刀就是刀，刀里怎麼會有狗。

可爹說得真真的。爹說，自己把刀帶來北京之後，第二年，努爾哈赤就起兵反了明，官軍遼東一個接一個地丟了城，就好像一節籬笆倒了，一大片籬笆跟著倒了一樣。所以，刀裡頭有妖，刀能鎮著妖，確確實實就是這個樣子的。

爹一直把海東青帶在身上，直到崇禎元年的時候，他把海東青交給了一個人。那個人並不是我們家的人，是個外人。爹讓那個人把海東青帶去了遼東。

遼東的災，爹說，還是得遼東的妖去鎮住。

然而崇禎二年的時候爹死了，都說他和袁督師的事情有關；第二年的時候袁督師也死了。爹死的時候，那把刀不在爹的身邊；爹死了以後，那把刀才回到北京，到了我手上。我隱約覺得，若是這把刀不去遼東，或許爹就不會死。

後來我一個人離開了北京，也不知道弟弟怎麼樣了。又過了不多久，我聽說有人在陝西起了兵，要造反。爹夜夜在夢裡跟我講，好好帶著這口刀，這口刀要用來鎮災殃的；要謹遵祖訓，君命、將命、父命決不可違，亦不可荒廢了武功和念書。可是爹這麼多年來謹遵祖訓，到頭來也沒有落得多好的下場，我便更加不信那道士說的什麼若是不按祖訓，妖物就要還魂；反而父親照著祖訓做了，卻自己遭了殃。於是，我便把祖訓拋到腦後，帶著這口苗刀游山逛水，喝酒作樂，看見百態人生，看見天翻地覆，可就是沒有看見狗。

直到崇禎十七年我在山海關看見多爾袞，我方才知道，並不是刀里沒有狗，而是狗早已經在北京還了魂。

注釋

1）鐵嶺衛為公元1388年，大明帝國為取代元朝開元路設置管轄今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東北部的一個衛所，鐵嶺衛最初設在鴨綠江以東，後改置遼東奉集堡（今遼寧省瀋陽市東南奉集堡）和古銀州（今鐵嶺市）。
2）罌粟在明朝列為藩屬「貢品」，作為中藥之用，《大明會典》記載藩屬國給明皇室進貢「烏香」，即鴉片，俗稱煙土。
3）反叛明朝的建州女真豪強王杲被殺後，其子阿台為報父仇輾轉逃回古勒寨以圖東山再起。1583年，遼東總兵李成梁以「阿台未擒，終為禍本」為由督兵攻打古勒寨。
4）1590年，投降明朝的蒙古將領哱拜在寧夏發起叛亂，李如松帶兵馳援平叛。
5）1592年至1598年，豐臣秀吉率日本軍隊入侵朝鮮，朝鮮節節潰敗。朝鮮國王向明朝求救，明朝以李如松為總兵入朝作戰。
6）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努爾哈赤進攻撫順，守將李永芳不戰而降；又克清河，殺守將鄒儲賢。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努爾哈赤於薩爾滸大敗四路明軍。
7）崇禎二年（1629年），清軍聯合蒙古，假道喜峰口兵臨北京城下，袁崇煥率軍急追，於京城左安門外抗阻。清軍設下反間計，袁崇煥被下獄後在第二年被磔殺。
8）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四月，李自成揮師前往山海關，在一片石遭入關的清軍擊敗。六月，清軍進入北京，福臨登基，年號順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