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天妒之才馬薩喬，喚醒沉睡千年的透視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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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畫故事｜14

理想，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一種奢侈品，不敢懷揣太多。但對有些人而言，理想就像空氣，是每一次呼吸都不能錯過的養分。

15世紀的義大利半島，是一座自我實現者的競技場。擁有高度自治權的城邦之間相互征伐，通過經商致富的寡頭家族開始揮金如土，普通市民在讀了薄伽丘和彼特拉克的「違禁書刊」之後，也產生了一種「世界很公平，我上我也行」的心態。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天才註定不會被埋沒。

在托斯卡納小鎮聖喬瓦尼·瓦爾達諾，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已經跨上行囊走出家門，奔向那個唯一可以承載他夢想的地方——佛羅倫薩。這位少年的名字叫托馬索·迪喬瓦尼·迪西莫內·圭迪，比真名來得更響亮的是他的外號——馬薩喬。

馬薩喬這個外號的含義是「笨湯姆」，因為這位少年看上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二愣子勁兒，我行我素，愛理不理。但這個二愣子的家境卻略顯尷尬，他的父親在他五歲那年就去世了，母親改嫁給了一個賣葯的老頭。破碎的家庭中走出來的人，往往更容易出類拔萃，一鳴驚人，因為他們更早懂得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是自己。

馬薩喬的家族中並沒有畫家，勉強能和藝術扯上關係的就是當木匠的祖父。教馬薩喬畫畫的人，是佛羅倫薩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外號叫馬索利諾，意思是「小湯姆」。從1422年開始，「小湯姆」就帶著「笨湯姆」到處談生意接私活。這對組合聽上就去蠢萌蠢萌的，應該讓客戶們很難抗拒。

儘管從名字上看CP感很強，但是「笨湯姆」馬薩喬其實看不上老師「小湯姆」，因為他老師的風格是我們此前提到的「國際哥特式」，扁平而消瘦、華麗而空洞。馬薩喬一有空就去找當年「超級巨星」喬托的作品來學習和研究，那種真實的人體之美與高貴的情感之美，才是他理想中真正偉大的藝術作品。平時上課的時候，老師說什麼他也不聽，就在一邊玩手機打遊戲。最後老師實在忍無可忍，跑了。

馬索利諾跑到匈牙利去之後，馬薩喬終於獲得了自由施展才華的舞台。當時他們一同承包的布蘭卡齊禮拜堂的裝修工作，就落到了他一個人身上。於是，馬薩喬在他獨立完成的壁畫作品中，證明了自己的驚人才華。

馬薩喬，逐出伊甸園（濕壁畫）約公元1425年

佛羅倫薩布蘭卡齊禮拜堂

這幅《逐出伊甸園》位於禮拜堂門口的一個狹長的支柱上，描繪了亞當和夏娃因為偷吃了上帝種的蘋果而被驅逐出伊甸園時的悲慘情景。據說這種蘋果功效很強大，兩個小萌新吃完立刻就能明辨善惡是非，這讓「帝哥」感到很生氣，後果自然就很嚴重。畫面大膽地展現了兩個人裸露的身體，亞當痛苦地垂著頭並用手捂著自己的面孔，夏娃則因為感到羞恥而遮住了自己的隱私部位，絕望地仰面哭喊。在他們頭頂，天使手執利劍，代表上帝的意志執行懲罰。

亞當和夏娃圓潤而堅實的身體有力地支撐在地面上，重量感得到了真實地體現。在強烈的光影效果中，兩個人的身體顯示出雕塑般的立體感，肌肉的線條和關節的屈伸自然而準確。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靜態的畫面中表現出的巨大情緒力量，人物的肢體語言清晰地展現了這一時刻的絕望和無助。

而在這幅畫旁邊的另一面牆上，馬薩喬更是展現了驚人的構圖能力，並將一種失傳了一千多年的繪畫技法重新展現在世人面前。

馬薩喬，納稅錢（濕壁畫）約公元1425年

佛羅倫薩布蘭卡齊禮拜堂

這幅《納稅錢》所表現的是一個《聖經》中很少被採用的主題，收稅人在古羅馬的迦百農城門口攔住耶穌，向他索要稅銀。耶穌指示聖彼得去加利利湖邊，在魚的口中找到半個銀幣，支付給收稅人。馬薩喬將這個情節劃分為三個部分，中間是收稅人索要稅銀；左邊是聖彼得在湖邊尋找銀幣；右邊是聖彼得將銀幣上交。這個少見的主題可能影射了當年羅馬教皇同意向國家繳稅的舉措，並暗示了佛羅倫薩人的主要財富來自海洋貿易。

在中央畫面中，馬薩喬打破了以往繪畫中把人物僵硬地呈現在前景的方式，而是讓耶穌的門徒們自然而緊湊地圍攏在一起，右側的建築物又加深了這個空間的體量。同時，馬薩喬增強了對光源位置的表現，使得畫面中的光由畫面外一個確定的位置發出，這不僅增強了人物的體積感，也展示了光線本身的自然屬性。

納稅錢局部

這幅畫最令人矚目的，是「單一滅點透視法」的運用，我們可以看到所有垂直於畫面的直線，在延伸後都傾斜相交於耶穌頭頂，這種科學的測量方法使畫面獲得了精準的三維立體感。在龐貝古城的壁畫中，我們曾領略過這種令人著迷的錯覺技法，然而在古羅馬覆滅之後，這項亞平寧絕技就消失在了中世紀漫長的黑夜中。

納稅錢單一滅點透視效果

將消失了一千年的絕技重新喚醒，並不是馬薩喬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奇蹟。在他的背後，有一位傳奇大師已經掌握了這項技法的精髓，他的名字叫做布魯內萊斯基。

布魯內萊斯基是佛羅倫薩的一位雕刻大師，在早年的一次重要的委託任務比稿中惜敗。失望之餘，布魯內萊斯基開始了一趟古羅馬建築的朝聖之旅，用三年的時間潛心鑽研古老建築中的比例法則。回到佛羅倫薩之後，他在洗禮堂前進行了著名的「布魯內萊斯基透視法實驗」。他在一幅描繪洗禮堂的畫板上鑿出一個孔洞，並配合一面鏡子對繪畫中的建築與眼前的真實建築進行比較，從而找到了神秘的「單一滅點」法則。

布魯內萊斯基單一滅點透視實驗演示圖

然而繪畫並不是布魯內萊斯基的專長，他將此後的職業生涯投入到了佛羅倫薩的建築設計當中。而他所發現的「透視法」奧秘，則需要一位真正的繪畫大師來傳承。在眾人之中，布魯內萊斯基選擇了馬薩喬。

而馬薩喬，這個為了尋找真理而背井離鄉、風雨兼程的24歲少年，從48歲的布魯內萊斯基手中接過這份沉甸甸的囑託時，眼中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芒。

「終於，我找到了你，現在，我要讓世界看到你。」

那一年，馬薩喬創作了一幅將空間感詮釋得令人目瞪口呆的壁畫作品——《聖三位一體》。

馬薩喬，聖三位一體（濕壁畫）約公元1425年

佛羅倫薩新聖瑪利亞教堂

在這幅畫面中，馬薩喬創造性地將水平線放在前景觀眾的面前，從而將畫面分成上下兩個部分。上半部是一個羅馬凱旋門樣式的禮拜堂，十字架上面色蒼白的耶穌位於禮拜堂中央，他的身後是威嚴的上帝，象徵聖靈的鴿子在上帝胸前徘徊。分列左右兩邊的是聖母瑪利亞和聖約翰。跪在畫面外側的兩個人是壁畫的贊助者，通常被認為是倫齊家族的兩個成員。畫面下半部是一個裝有骸骨的陵墓，骸骨上方用義大利語刻著「我曾經如你，你也將變得如我。」這個主題表現了聖父聖子聖靈的一體性，通常用來寄託人們對永生的期盼。

馬薩喬將「滅點」放在了十字架的腳下，由於這個點在前景的視平線上，使得下半部的陵墓非常突出，而上半部的禮拜堂則向遠處退去，塑造了深邃的空間感。觀眾彷彿坐在舞台前的第一排座位上，從一個極其逼真的角度觀賞著正在上演的故事。

聖三位一體單一滅點透視效果

從此，繪畫徹底打破了扁平界面的束縛，再次成為了通往理想世界的窗口。透過它，人們能夠看到一個真實可信、栩栩如生的，美的瞬間。

維蘇威火山腳下塵封千年的神技，徹底覺醒了，而那個將它喚醒的少年，卻閉上了雙眼。

1428年，27歲的馬薩喬前往羅馬，拜訪多年未見的老師和搭檔馬索利諾。然而在羅馬工作期間，他超然絕倫的才華和目中無人的個性遭到了同行的嫉恨，他們當中有人策划了一次隱秘的毒殺，殘忍地終結了這位繪畫奇才短短六年的藝術生涯。

一個27歲夭折的天才，在任何時代都是無法估量的損失。但對於一個執著的理想主義者而言，這一切已然足夠了。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找到了一生追索的那個答案。命運可以阻止他前進，卻不能阻止這份答案的熠熠生輝、代代相傳。當人們跨過15世紀的大門，走上通往無限榮耀的復興之路時，會看到馬薩喬破碎的身影，已經灑滿在托斯卡納的春天裡。

儘管沒有親手指導任何學生，但馬薩喬的作品卻是後來每一位畫家必須臨摹的典範。在這些後繼者中甚至出現了一位偏執狂，他在目睹了馬薩喬的創作後，對透視技法竟然痴迷到了瘋魔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