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香雜談——麝香，一直被「科普」，卻從未停止誤傳

當我把這篇文章的初稿寫完，給朋友看了一下，結果他理解的意思竟然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甚至對麝香是什麼依然不清楚，真是想不到啊。反省後，覺得我在這行時間長，好多概念脫口而出，一些研究方法大家可能不熟。我沒有照顧到受眾的理解程度，是我的錯。於是把前置知識概念加上，對所涉及的東西做儘可能詳細的解釋。我的所有文章全部手打，沒有複製粘貼。因為照顧到對這行生疏的新同學，如有老生常談的內容，還請海涵。

——寫在前面

大家好，我是倫西陳，是一名調香師。

由於香水這一行很神秘，參考資料也不多，所以，網上有很多資料未加證實甚至主觀臆斷隨意捏造，也有一些號稱「科普」的作者，寫了一些東西來糾正，可是這些試圖 「科普」的文章也是錯誤百出，僅僅在知乎網，就存在海量錯誤高贊答案，這些錯誤三天三夜都點不完。

我先用幾個在網上盛傳的對麝香的安全性的論斷開始今天對麝香的探討。

• 只有天然麝香具有生物（所謂不孕，墮胎）活性，人工合成的麝香不具有天然麝香的作用。

整句都錯！

• 平時噴含麝香的香水沒有多大問題，只有口服麝香才會有出現問題。

主要是後半句錯。

•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然麝香會導致不孕或者流產

表述不當！

這麼多都錯了，那你給出一個正確的說法啊？

先別急，此文一定給出原因，但是前置知識一定要充足，讓大家更容易理解。我們先從馬應龍麝香痔瘡膏開始說起。

前一段時間，馬應龍痔瘡膏在亞馬遜好評如潮，大家對東方神葯又掀起了一輪吹捧。

可是，我要告訴大家，馬應龍里的「麝香」除了提供香味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也就是說，把裡面的「麝香」去掉，根本不會影響一點療效。

首先，從常理推斷，這款痔瘡膏里的麝香肯定是合成麝香。

百度或者買一盒馬應龍看說明書都可以證明，確實是寫的人工麝香。

但是人工麝香多了，到底是哪一種麝香呢？

百度是搜不到了，想到既然能在亞馬遜上賣，那應該是獲得了在美國銷售的資格，那我就去Dailymed網站上查一查，果然有。

下載pdf說明書，發現在美國備案的成分表和國內說明書上大不一樣哦。

翻譯一下

有效成分：氧化鋅 0.35g 收斂劑

凡士林 7.85g n保護劑（其實就是介質）

羊油 0.5g n 保護劑

非有效成分：

酮麝香

珍珠

冰片

硼酸鈉

看來，要得到確切信息還得看美國的網站啊。

這裡我其實差點驚掉了下巴，不是因為看到有效成分是氧化鋅，這個我早就了解，在亞馬遜上也有別的氧化鋅痔瘡膏，效果並不差。

讓我驚訝的是，酮麝香！！musknketone！一種硝基麝香，在中國限制使用快要被禁止的麝香。

我還在想，是不是寫錯了，也許是麝香酮（muscone）寫成了酮麝香（musk ketone）。國內諸多網站文章都會混淆麝香酮和酮麝香，甚至連專業雜誌也會搞錯。我們來看一下馬應龍是不是搞錯了。

在musk ketone 後面有nUNII編碼，在美國fda官網查找這個編碼，可以看到

看，查到了，名字確實是musk ketonen，化學式，C14H18N2O5，確實是硝基麝香中的酮麝香啊！！

那就奇怪了，一個在日用品里都限制添加的香料，怎麼會允許添加到痔瘡膏里並擠到菊花里？

點進去看一下

有一行描述，或許具有抗癌作用，所屬分類，抗腫瘤劑。

原來酮麝香這個安全性不高的香料竟然有藥理作用。可是，這和痔瘡有什麼關係呢？這份pdf文件把酮麝香劃分為非有效成分，是有道理的。如果馬應龍里加的是廉價的酮麝香，那麼作用只有一個，就是呈味。

這裡可能大家有點糊塗了，什麼酮麝香什麼麝香酮啊什麼硝基麝香啊。

在這裡，大家要記住，香水中用的麝香原料，總體來說是氣味呈現麝香味的物質，只是借用「麝香」這個名字。

在以前，香水中的麝香是天然麝香的浸泡液，而現在，由於麋鹿數量的急劇下降和合成麝香具備了替代天然麝香的能力，天然麝香已經被禁止添加到香水中。所以，當代香水中的麝香均為麝香味化合物，都是合成的。

這些合成的麝香味物質主要非為幾大類：大環麝香，硝基麝香，多環麝香，線性麝香等。

硝基麝香包括：葵子麝香，二甲苯麝香，傘花麝香，酮麝香等

多環麝香包括：佳樂麝香，吐納麝香，特拉斯麝香，薩利麝香，粉檀麝香等

大環麝香包括：麝香酮，環十五內酯，麝香T，靈貓酮，環十五烯內酯，黃葵內酯等等

線性麝香包括：海佛麝香，羅曼麝香等

一共有百種左右

而天然麝香那一團毛絨絨的東西中有無機鹽，有蛋白質有氨基酸有雄性激素還有雜質，這些東西是沒有麝香氣味的，而有麝香氣味的成分——麝香酮和其他酮類大環化合物等。

我們畫個圖來表達香料麝香和天然麝香的關係

發現，香水中種類繁多的麝香和天然麝香成分可以有重疊的，重疊部分為大環麝香，其中主要是大環麝香中的麝香酮。

那我們接下來就說一下麝香酮。

天然麝香的主要活性成分，麝香酮，也具有特徵的麝香氣味，也被人工合成用在香料行業以及其他藥用麝香領域，合成的麝香酮和天然麝香酮乃至天然麝香具有幾乎等價的作用。

所以，本章開始拋出的第一個問題，「合成的麝香不具有天然麝香的作用」是嚴重的錯誤。前面已經給大家分類了，硝基麝香多環麝香等確實跟天然麝香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香水香料中有一類麝香叫做大環麝香，大環麝香中有一個叫麝香酮的，就是天然麝香的主要活性成分；而且還告知大家，合成的麝香酮和天然麝香的作用等同。其實不需要知道後一點，高中化學告訴我們，具有相似的結構一樣的官能團的不同物質，具有類似的化學性質，何況我們是依葫蘆畫瓢，照著天然麝香酮的樣子合成的人工麝香酮呢。

所以提出這個觀點的同學如果曉得有麝香酮這一類大環麝香，知道一點藥理學基礎，哪怕高中化學學的紮實，也不至於犯這樣的以偏概全的錯誤。

麝香酮具有和天然麝香等效的作用，這個被廣泛承認。下面我要說一條勁爆消息，麝香酮還是食品添加劑，無論是美國和中國，都是被承認的食品添加劑，或者說，麝香酮是食用香料。

有圖為證，出自國家食品添加劑標準gb2760-2014

中間那個3-甲基環十五酮就是麝香酮，S0263代表在國內食用香料的編號，後面的3434代表國外食用香料的FEMA編號。

那前面的「平時噴含麝香的香水沒有多大問題，只有口服麝香才會有出現問題」就不攻自破了。

比如，我調麝香葡萄香精，用到了麝香酮，合情合理。飲料公司買了這款香精，做成葡萄味汽水，還需要在汽水上面寫上孕婦慎喝啊？？

這裡停頓一下，有些同學開始嘀咕了：

「麝香酮具有跟天然麝香相同的作用，那中美兩國的食品安全方面的智囊團放任香精公司添加到食品里，難道要草菅人命嗎？中醫書籍上記載的是，天然麝香孕婦禁用啊。中美兩國食品添加劑標準和中醫書上的記載是矛盾的，兩者肯定有一個是錯誤的。」

且不要著急。上面說到馬應龍，其實有一個疑點，中文說明書里的牛黃和爐甘石在英文說明書里不在了。

馬應龍痔瘡膏要在美國銷售，需要備案，那美國允許添加到藥物里的成分會有編號，有沒有可能馬應龍為了順利通過，特意寫上了有編號的「酮麝香」，而其實不是酮麝香，只是美國方面沒有這種麝香的編號？

經過我在fda網站的搜索，發現能搜索到牛黃的UNII編號，也有麝香酮的UNII編號，有高大上的麝香酮不寫，非要寫酮麝香，我沒有理由認為馬應龍是為了順利通過而迎合美國方面。所以理性分析下是酮麝香可能性極大。

有的同學說了，上文講到酮麝香是硝基麝香的一種，跟天然麝香沒有關係，那就沒有天然麝香的作用，那麼就算天然麝香有種種墮胎作用，馬應龍為什麼要在說明書上標註「孕婦慎用」呢，是馬應龍此地無銀三百兩呢還是另有隱情？

我認為酮麝香和孕婦慎用沒有多大關係，但是我這個孕婦慎用標註的有必要。因為標註不是給酮麝香的，而是給冰片的！！

按照傳統醫學，冰片是孕婦禁用。我們不管冰片從科學上到底是不是對孕婦有什麼不良影響，百年老字號馬應龍按照傳統醫學的記載，寫出這個孕婦慎用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孕婦是特殊群體。

那以後遇到有人說「馬應龍孕婦慎用是裡面有麝香」，我們就可以說了，馬應龍用的是香料麝香「酮麝香」，只有麝香味，你們冤枉了，馬應龍所指的「慎用」恐怕是冰片吧！

但是我感覺像吃了蒼蠅屎一樣，因為我花了接近20塊買來了馬應龍，是要享受高大上的麝香酮，結果裡面用的是廉價而且有生物累積性的酮麝香。

我碰酮麝香的時候都是戴幾層橡膠手套，你現在告訴我要我擠到菊花里？

我很嫌棄好不好！I am angry！

馬應龍先告一段落，上文講到一個矛盾，就是麝香酮被作為食用香料和中醫對麝香的記載相左，我們該信哪個呢？

有一條廣泛被引的論文段落：

小鼠每日皮下注射麝香酮20 mg 後，在不影響孕鼠的正常生活和健康以及末出現任何神經系統異常情況下，表現有抗著床和抗早孕作用，且隨孕期延長，抗孕作用更趨顯著。部分注射麝香酮無效的孕鼠，當第十天剖腹檢查時,其胚胎髮育正常，這一現象進一步說明，麝香酮的抗孕作用並非動物中毒所致。有實驗指出，麝香酮陰道給葯後在子宮和卵巢中的分布量比靜脈注射或口服有顯著增加，並且孕鼠比末孕鼠更為明顯。說明麝香酮對在位子宮與妊娠子宮具有一定的吸收專一性，同時，陰道給葯為抗早孕的適宜給葯途徑。

此段落被歸納為抗早孕，並不是流產。

大家看到抗早孕哎，感覺很厲害。其實，用小鼠做實驗並不能說明什麼，基於小鼠實驗得到抗早孕結論的還有金銀花，什麼你不熟悉，除了金銀花還有黑木耳，沒聽說過婦女吃黑木耳抗早孕，你是不是已經無法直視黑木耳了，噢，你早已無法直視黑木耳了啊，費玉清喊你去嘿嘿嘿。

所以，小鼠的實驗並不代表人類就一定怎麼著。

也有諸多文獻記載，麝香酮對小鼠子宮具有興奮作用。

同樣也不能說明麝香酮在臨床上對人類子宮會怎麼樣。

另外據《麝香風濕膏貼臍提高藥物流產成功率的臨床觀察》一文，麝香風濕膏貼肚臍能提高藥物流產的成功率。

麝香風濕膏里的麝香是何種麝香，我沒有查到，但是說明書上寫著有冰片等一系列複雜的天然成分。

所以，這篇文章不能說明麝香酮或者天然麝香能提高藥物流產成功率，也不能說明麝香酮或者天然麝香能導致孕婦流產。

但是給我們強烈提了個醒，這些中藥或者中成藥，號稱麝香的或者沒有麝香的，因為成分複雜，遠比「麝香」要「可怕」，孕婦都要謹慎一些。

文章開頭提到有人說「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然麝香會導致不孕或者流產」，我認為這個說法不合理，因為，當你說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的時候，意味著你或者別人做過調查和研究， 並且得出了結果，沒有證據去支持與你研究的結論相反的結論。

在麝香這個事上，是這樣的嗎？

不只是你，有人做過天然麝香對婦女的生育的影響的臨床研究嗎？沒有！

沒人研究就等於沒有證據表明嗎？

事實上，我們想要證明天然麝香或者麝香酮對孕婦有沒有流產作用，只需要找300個懷孕的女人，分成三組，一組接觸天然麝香或者麝香酮，一組接觸麝香味的麝香原料（非麝香酮），第三組空白對照組。

幾個月就可以見分曉！

但是我們明顯不能這麼做。我們很難在臨床上做這樣的實驗。

所以，不是沒有證據表明，而是，由於缺乏臨床試驗和數據，我們無法為正常劑量下接觸天然麝香能否導致不孕和流產做出令人信服的定論！

這句話有兩層隱含意思，天然麝香（麝香酮）的效力跟濃度和含量有關。

雖然麝香酮低毒性，超大劑量服用注射別說流產，讓人死都可以。

回到食品添加劑上面，中美兩國專家把麝香酮作為食用香料，到底對不對呢？

按照食用香精的添加量，最終消費者買到的飲料或者食品，每千克含有的麝香酮頂多為幾毫克到十幾毫克，意思是，一個幾十公斤的人喝了一公斤此飲料，仍然比上面提到的注射到100g的小白鼠體內20mg的麝香酮要少。根本沒有必要去擔心嘛！！

還有一點，一般的，通過吃獲取的麝香酮要比噴香水的少很多。

那好，食品的問題解決了，中美專家不會草菅人命。那麼重點關注的「用」的問題。

由於現在極少人會接觸到天然麝香。那麼接觸到具有天然效力的麝香酮的途徑有兩個，香水和藥物。

先說香水，

• 由於硝基麝香的生物累積性，多數被禁止作為香料繼續使用，目前只剩下酮麝香在苟延殘喘；

• 多環麝香仍然是目前香精的麝香味的主力，但是太過穩定，所以其生物累積性也不容小覷，必將被取代。

• 線性麝香有優良的可降解性，但是穩定性很差。
• 大環麝香，環十五內酯環十五烯內酯價格適中，可以使用，麝香酮之前由於合成困難，價格很高，現在漸漸降價，消旋麝香酮的價格已經降到可以使用的程度。香氣優美，沒有生物累積性，麝香酮取代多環麝香成為麝香的主力的趨勢不可擋。

所以，現在香水中的麝香酮會逐漸用的越來越多。

其實也沒必要太擔心，擔心也沒有用，假設一位孕婦因為香水中的麝香酮而導致流產，那麼其實她也有很大可能因為別的各種原因而流產。

有人問我，女調香師備孕懷孕期間是否可以調香，我當然不能斷言，但是我有一個態度。

說完了香水，下面就該說藥物了，這個態度隱含在下文。

妊娠期用藥的基本原則:

• 孕期可用可不用的藥物盡量少用，單葯有效時避免聯合用藥，用療效肯定的老葯而不用安全性未知的新葯;

• 根據孕周時間決定是否用藥，妊娠早期不用C，D 類藥物（參加FDA孕婦用藥分級），如果治療能推遲，應推遲至妊娠早期之後;

• 小劑量有效時不用大劑量，應通過調整劑量降低藥物可能的損害程度;

• 嚴格注意用藥療程，注意及時停葯;

• 如果妊娠早期使用過明顯致畸的藥物，或病情急需不得不使用肯定對胎兒有危害的藥物時，應終止妊娠。

那對香料的態度也很明確了，孕婦能不接觸盡量別接觸！

對藥物來說，有的時候中成藥里的其他成分更可怕，對各種藥物要保持謹慎，遵醫囑。

好了，這大概就是這次的全部內容，以後有遺漏會補上。

我們總體可以概括，

• 雖然心中隱隱然有一個判斷，由於我們不能做臨床試驗，因而缺乏數據，我們無法為正常劑量下接觸天然麝香能否導致不孕和流產做出一錘定音的結論！

• 你接觸不到天然麝香你怕上面那條幹嘛！
• 香水中的用的麝香類香料有可能具有天然麝香的效力，但是沒有必要太過擔心和害怕，劑量有限。

• 食物中用的食用香精中的麝香酮更沒有必要擔心。

相信科學，而不是電視劇和雜科普。

參考文獻我就不貼了，一大串，大家知網上去查一下就有，另外美國FDA網站也可以去看看，會有毒理學相關內容。

最後給大家貼一張圖片，網上截取的，我笑了一天，感覺不開心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