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評論》訪談

《新文學評論》是中國新文學學會的會刊,雙月出刊,編輯部設在華中師範大學。本刊設有「中國現當代舊體詩詞研究」欄目,旨在促進新舊文學作者之間的交流和了解。此前以對徐晉如等4位舊體詩人做過訪談,刊登在今年第2期上。現擬再對4位舊體詩人做一個同題訪談。各位如果接受訪談,請答覆下列問題,並請附一個二三百字的個人簡介。每位詩人的答問和簡介總字數請控制在不超過10000字為宜。訪談擬在今年第4期刊出。

一 請介紹一下您走上舊詩寫作之路的歷程,有哪些關鍵節點和事件?

答:

我有一點古文學基礎,擱置多年,也許一直有其他方式去表達想法吧。到了國外,在大學做論文並不花費太多精力,有獎學金維生,便有大量時間重新去浸泡中國古代經典,比如《昭明太子文選》,西詩中的老經典對我影響較大則有但丁、彌爾頓等人,慢慢地嘗試著寫點舊詩。

我很懷疑當今還有百年前那種教育體系里培養出來的身懷「童子功」的詩人,詩界中名門譜系在當下早已蕩然,學習的心理負擔反而輕了。我的興趣起點原不是詩,而是與博士論文有一點點關係的漢賦。

網路交流對我寫作極其重要,00年之後,曾經是天涯論壇的常客,後來在溪山朗月論壇常駐,之間與詩公社、菊齋等論壇也有較密切往來。之後隨著網路交流逐漸式微,目前基本退出,只在博客上留存文檔。

創作以律、絕、古風為主,偶爾填詞。

二 請問您平時是否閱讀新詩?與新詩作者有否交流?您認為舊詩與新詩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答:

對新詩的關注逐年減退,失望原因一是它在語言建構上的驕虛無能,二是其內在精神的日漸萎靡。詩人這一昔日桂冠在公眾眼中已變得滑稽可笑,這說明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失望。

接觸西詩原版後,對中國新詩的閱讀興趣愈加低落。

責難公眾、埋怨世道,掩飾不了怯懦,自由精神的死亡,創造力低下,卻無培養創造力之願,是詩界的癌症。

而讀者出走新詩,並不意味著向傳統靠攏,事實上,中國人可以在沒有詩歌的國度生活得幸福感十足。

三 能否對當代舊詩寫作的現狀作一番全景式的簡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風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詩人和作品?您自己屬於這當中的哪一類人?舊詩作者是否呈現出職業和年齡上的特徵?舊詩主要的讀者對象是哪些人?

答:

目前官方直接或間接支持的詩詞團體,都以正統自居,積极參加官方文化活動的命題,歌頌主旋律,但令人遺憾的是,從中尚未出現任何有說服力的作品,反而一些感恩過火的頌詞,如描寫死難災民「縱做鬼,也幸福」等文字,若被讚頌方看得懂的話,也不會滿意。

另外,網路作為一種發表、交流的新工具,對當代詩詞的推動有著巨大的作用,然而我對於過分強調「網路詩詞」這個概念的人一直心存警覺,它的背後,很可能就是一連串的消費,甚至摘桃子分餅子的行為。網路詩詞交流之地,從初期的網易、西祠、天涯發展到一定程度後,詩人們已經依據各自的趣味逐漸歸聚到幾個論壇,各得其所,從而也塑就了這些論壇的基本面目。比較突出的論壇大致有兩個:1,留社(詩三百),以堅守古典傳統為主旨,以蒓鱸歸客為代表;2,詩公社(故鄉唐風宋韻),以開拓新境融貫中西為旗號,以噓堂為代表。這兩個學術主張貌似涇渭分明的團體之外,氣氛較溫和的詩詞論壇還有菊齋、光明頂等等。此外,還有不少散客遊走於各處,名氣較大的有李子、伯昏子、李夢唐等人。

我把自己歸為散客一類。

各種學術立場創作主張碰撞間不乏火花,多個疑難問題被放到了桌面上,縱未解決,亦已引發思考。但近年來爭論已逐漸平寂,各方在交流中產生諒解、包容是一方面,缺乏足夠韌性後勁乏力而妥協是另一方面。悲觀而言,所謂詩詞振興,也不過是梅雨天中的一次死灰復燃;樂觀地說,或詩人們在集體喧嘩過後,各自回歸內省,蓄勢待發。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以學院派自居、話語權和學術資源佔優的高校作者群體,在當代舊詩創作中儘管實力不弱,但未特別出色。而事實上,詩人的職業色彩並不明顯。

但閱歷對詩人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大多數優秀作者,年齡普遍在35—55之間。

當代舊詩創作的社會影響,基本是在詩人圈子中自產自銷,圈子外的讀者,直接就去讀古人名作了。

四 您如何評價當代舊詩寫作的成就?與唐詩宋詞的輝煌時代相比如何?與當代新詩相比又如何?

答:

當代舊詩與唐宋不具備可比性。唐宋的成就,在於至美語言與田園理想國之間的關係融洽無間。當代舊詩歷千百劫後一脈尚存,已足以令人驚喜唏噓,這是一個偉大的古文化原有的強韌生命力所致,沒有今人什麼事。當今舊詩作者,大多還是在做挖掘殘片,接續韋編的功夫,大部分作品還在描紅習字階段,連是否稱得上詩還很可疑,在當今急於談論成就是可笑的。

既無屬於當下、自我的語言可用,亦無屬於自我心靈的理想國可棲,士大夫文人階層早已消亡,粉墨登場亮幾個氣沖霄漢的造型有什麼用?

新詩的狀況差不多與舊詩一樣糟糕,思想的貧乏使它看起來總是像外國譯詩的拙劣贗本。它在當下的優勢是,與現代實用漢語語境的對接上較少困難,恰恰因此,在詩語言的構建上陷入了更大的困境,這種嘗試一旦開始,理想國即告破滅,自由品格蕩然,相較之下,倒是舊詩還尚有一點語言趣味的古方可依傍。

桂冠也好,浩然巾也好,無論新詩舊詩,有一點是相同的,即中國已不是詩的國度,中國人縱然有病,也失去了呻吟的能力。

五 在當代語境下,舊詩寫作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您認為舊詩在未來會有怎樣的前景?很多人認為舊詩是一種落後的文體,它無法有效地表現現代人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對此有何看法?

答:

「落後的文體」、「無法有效地表現……」等等判斷的存在,首先,是詩人們的問題。若要舊詩的語言優勢令人信服地得到展示,需較高技術性、也需大量的實踐,而大量的詩人本身,並無參與這種實踐的自覺。他們自己不但接受了這種來自外界的判斷,更為之積極尋找證據,為自己的苟且尋找理由。相信「錢財已被比爾蓋茨賺盡」而坐吃等死的懶漢極少,而相信「好詩已被唐人做盡」的詩人卻滿目皆是,他們所做的,大抵是剪、貼古人牙慧,模仿聲氣。

幻想把假古董賣出天價的畢竟少數,多數的詩人要的是小清高,有機會撈一點小虛榮。既然拒絕現實,自外於社會,那麼社會遺忘、被邊緣化乃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落後」、「無法……」這種本是荒謬的論調被自己弄成了事實。

作為舊詩的基礎語境,文言的優劣勢何在?在實用功能即表達方面,它有劣勢,這是應該承認的,如法律文書科技著述,若以四六駢文寫成,無論它再文采華美,也是可怕的;而文言的藝術表現優勢卻又是白話文無法比擬的,如果把這個優勢充分發揮,可能是舊詩的希望所在——這點可以與早已喪失實用功能的毛筆字相參照。

對前景的過度熱切,正隱含了無處不在的「做大做強」情意結,梵高曾說:「沒有什麼是不朽的,包括藝術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藝術所傳遞出來的對人和世界的理解。」當照相術出現時,有人即預測繪畫很快滅亡,而直到攝影也到了滅亡危機前的今天,繪畫仍然蓬勃生長著。每種曾經稱雄歷史舞台的文藝樣式,不應該整天沉湎於捲土重來稱霸天下的幻夢、或文脈斷絕的悲情,重要的僅是——薪火相傳,永不缺席。

價值觀、方法論、開放的態度、積極的行動、平常的心靈,這些問題都是舊詩繞不過去的大問題,解決得如何,前景即如何。

六 您認為舊詩寫作者應該具備怎樣的稟性和知識結構?比如需要閱讀哪些書籍,增加哪些閱歷,培養哪些品格?

答:

除了某些詩詞方面的技術性書籍,做真實的正常人就足夠,千萬別裝。

七 舊詩是否特別重視淵源和門戶,當代的任何一位詩人,都能從某位古代詩人那裡找到淵源,是這樣的嗎?

答:

不一定是,比如我。

八 有人說當代舊詩的出路在於創新,您是否同意?較之古代,當代舊詩發生了哪些新的變化?

答:

事實上,所有的文化復古運動的本質都不可能是文化原教旨主義;還有,創新是無法刻意強求的。

保守與創新這對世仇,其實都是閑人的臆想之物。

有抱負的詩人,十之八九的就栽倒在銳意創新上。銳意所創,很可能僅僅是虛假的「非他」,而不是真正的「自我」,新奇古怪,或可以炫目一時,但也就是一時而已。當一個人具備相當的文字技術,能把當下真實的心靈——古人從來未至之境,生動準確地傳達出來,即是有效的創新,同時亦是有效的保守。

較之古代,外部世界的變化已翻天覆地,這事眼瞎了還能手摸得出;而心靈深處,人的世界觀、價值觀、審美觀以及知識結構都產生了巨大變化,詩人的社會身份和責任也不再是士大夫精英的憂樂情志,這些是無法逆轉的,若舊詩當真不死,那麼,詩的變化是不可遏止的。古人對世界的蒙昧認知可能對詩意是有幫助的,他們能把一塊懸浮的坑坑窪窪的石球想像成仙山瓊閣,優美的文字寫得一片神行。但到了21世紀的詩人筆下,再寫成那樣,只有兩個可能:一是癟嘴老太奶聲奶氣裝童腔哄人;二是復讀機可以是肉長的。

若有人回歸到生理層面上的吃喝拉撒睡來證明有永恆不易之事,那麼我可以閉嘴了。

九 您的作品具有怎樣的特質?能否結合一兩首具體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讀?

答:

「活在二十一世紀,走在地平線上」,是我一貫的寫作主張,也許是許多舊詩詩人所不屑、但卻做不到的。

我的文字不悅目,這是天生的,當明白「美學」一詞原來並非意指「悅目之學」,就釋懷很多。此外,我的文字也不算艱澀,其實艱澀或簡白我都不甚在意,無論寫得再簡白,也還有大量讀者表示讀不懂,其實是讀不進去,這就是所謂緣分,不怪讀者,亦不怪自己。

寫的過程中全力以赴,讓文字如蝴蝶之翼從蛹中逐漸綻開,這就是快感,是寫作的全部意義所在。之後的事情,我是不在意的。

至於解讀作品,我認為不需要,我的文字是路標,而非目的地,解讀不但對讀者沒有好處,對我也不公平。

有興趣可以搜一些我的作品,如《土著歌》、《流民行》、《大城行》、《京行三章》、《暗室集》等等,我當然渴望有知音,但也不能強求。

十 您認為詩歌寫作的意義何在,是一種個體的的言說和宣洩,還是某個群體的代言,抑或是一種改變社會的工具?

答:

對於詩人而言,必須是、只能是傳遞對人和世界的理解—個體的言說或宣洩;而成為某個群體的代言,甚至成為改變社會的工具,則是與詩人動機無關的結果。

十一 您認為您的作品能流傳於世嗎,為什麼?

答:這個問題輪不到我作答,不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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