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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鬼

問:為何書生撞鬼,多是艷鬼美狐?

梁羽生望著書堂外的重重青山,說:「因為他們從沒遇到過鬼。」

書童問:「那先生呢?」

梁羽生愣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他搖了搖頭,說:「我也沒有。」

書童放下了手中的一卷書,望著先生問:「可是小魚姑娘明明前兩年還在啊……」

梁羽生笑了,嘴角輕輕翹起,他說:「小魚姑娘不是鬼,她是仙女。」

1.

第一次見小魚姑娘的時候,梁羽生還是個少年。

作為三月鎮出了名的神童,梁羽生十五歲考上了秀才,十六歲就去考舉人,那天,他爹駕著馬車,他娘在車上給他做新衣服,就這樣晃晃悠悠到了杭州城,馬車上還有各種鄉紳送的禮物,有書卷、名硯、狼毫筆……不過梁羽生最感興趣的是,是一個小布偶。

這個布偶是一個道士送的。

老道士住在鎮東邊的小道觀里,說來奇怪,平日里也沒人去燒香,去做香客送銀子,但這老道士偏就吃得油頭肥腦的,成天見他,都是在跟著一個豬蹄,手裡拎著一根髒兮兮的拂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穿著爛道袍的肥乞丐。

他聽說梁羽生要去杭州城,掐指一算,結果一下子哭了。

老道士一邊哭一邊跑到梁羽生家裡,把那個髒兮兮的布偶,硬塞到梁父手裡,他說:「老道我活了八九十年,悟道也有五十多年,第一次算到了天機,也甭管泄露不泄露了……」他蹲下來,看著梁羽生,非常認真的說:「小娃娃,你這次去杭州城,必是高中,但回來的時候,會遇到一個和布偶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她會和你說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話,不過你一定要相信她說的話,因為她是那個地方派來救你的。」

說完後,不顧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梁家三口,大哭著就出門了。

當時,因為布偶被老道士手上的油,還有些髒東西,弄得完全灰頭土腦的,但後來他娘好好洗了一下,露出了真容,這下把他們都鎮住了。

布偶是用布做的,但跟真人一樣,櫻桃小嘴,眼睛明亮,尤其是那包裹在花衣服里的身子,讓人心猿意馬。

於是這一路上,梁羽生一邊拿著布偶看,一邊想著老道士那句「會遇到一個,和布偶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俗語道:年少多懷春,年老多思淫。梁羽生從沒見過像布偶這麼漂亮的女人,心中有點小期待,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到了杭州,臨近會試,他就沒多少時間去有這閑心思看了。

第一天,他看了四眼。

第二天,他看了十三眼。

第三天,他看了四十九眼。

第四天,考試。

第五天,考試。

第六天,他看了九百三十四眼。

第七天,踏上歸程。

那天,他爹駕著馬車,他娘給他縫著衣服,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走著走著,忽然起了大霧,過了一米遠的東西,就只剩個輪廓了,但坐在馬車上的梁父,依然慢慢悠悠地駕著馬車。

梁羽生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他拿著布偶,慢慢湊近,正背對著他縫衣服的娘。

「娘,怎麼突然這麼大霧?」

他娘沒回頭,依然低頭縫著衣服。

「娘,你咋不說話呢?」

梁羽生慢慢湊近,扶了下他娘,結果沒想到,一扶就倒。

他娘躺在馬車上,梁羽生一看,差點嚇死過去,他娘變成了一個跟人一樣大小的人偶,用布做的,臉上沒有任何五官,跟麻將里的白板一樣。

梁羽生連滾帶爬,到了馬車前,他爹安安靜靜駕著馬車。

他說:「爹,爹,娘怎麼變成人偶了。」

他爹不回話,只是慢慢地回過頭,也是沒有五官,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從白臉換成了黑臉。

梁羽生直接摔下了馬車,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爬了起來,發現自己摔到了路邊的一個石頭後面,他小心翼翼的探頭向外望,路上不只是自家的馬車,還有不少在路上走的,在大霧裡,梁羽生眯著眼睛,隱隱約約看見他們的臉,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沒有五官的黑白臉。

梁羽生咽了下口水,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小書生,我來救你了。」

梁羽生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樣,連忙回過頭,他剛看了第一眼,連碰到這種詭異事情都沒有哭的梁羽生,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鬼啊!」

後面那個女孩子,本來好不容易找到他,挺高興的,結果被他這一聲嚎嚇到了。

「哪?鬼不是在外面嗎?」

梁羽生指著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呀!」

「呸!我是仙女。」女孩惱羞成怒。

梁羽生繼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說:「騙人,仙女哪有你這麼丑啊!」

2.

「這是怎麼回事?」

梁羽生膽戰心驚地問,他們兩個人已經遠離了那條路,但大霧好像沒有邊際一樣,連杭州城都籠罩在霧氣里。

梁羽生和女孩子偷偷進去,在街道上的人、畜都變成了無臉人偶。

這時候,他們突然看見了遠處有一盞亮著的燈。

他們走過去後發現,正是梁羽生在杭州住著的客棧,他們走進去一看,客棧里也全是布偶。

只是有一點不一樣,客棧里那個站在櫃檯後面的老掌柜,居然還和以前一樣,有鼻子有眼,臉上帶著笑容。

梁羽生剛想過去說話,被小女孩拉了一下。

「別表現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小女孩低聲說。

梁羽生看了一眼,站在人偶堆里,卻好像沒有察覺,依然在迎客的老掌柜,他咽了下口水,走過去,盡量讓自己表現的正常點。

「你好,掌柜的,開兩間中房……」梁羽生說。

沒想到小女孩搶著說:「一間就夠了,不用兩間。」

梁羽生驚恐地回頭看了一眼,停在了她的臉上,感覺眼睛辣辣的,連忙捂住。

「兩間!」梁羽生捂著眼睛,回過頭對掌柜的說。

「一間!」小女孩很倔強。

說完後她掐了一下樑羽生,湊到他跟前輕聲說:「你還想不想讓我救你了?」

聽了這句話,梁羽生感覺到後面那群無聲的人偶,坐在那裡正在靜悄悄的吃飯。

像是做了劇烈的心理鬥爭後,梁羽生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盯著掌柜的,說:「來一間中房。」

掌柜的笑著點了點頭,招呼了一下,一個穿著店小二衣服的人偶走過來,邀請他們去二樓,梁羽生在前,小女孩在後。

到了二樓,他們的房間,門上寫了個「貴」字,不知是何意,梁羽生也不敢問店小二。

進了房間後,梁羽生連忙把門關的緊緊的,背靠著門,軟趴趴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梁羽生喘了口氣,問了個他最想問的問題。

「這是你嗎?」

梁羽生一隻手顫抖著,從懷裡掏出小布偶,給小女孩看。

小女孩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是我呀,你看,一模一樣啊。」她指了指自己。

梁羽生瞪大了眼睛,他望著小女孩嚷嚷道:「你再仔細看看,哪裡一樣了?」

說著,他用手隔著衣服比了布偶鎖骨下面的地方。

「鼓的。」

接著又指了指小女孩那個地方。

「平的!」

「哪裡一樣了?」梁羽生說。

小女孩氣得臉漲紅,她指著梁羽生說:「好啊你個登徒子,早知道我就不來救你了。」

這時候,有人敲門。

「不知道兩位客官,還有什麼需要嗎?」

是掌柜的聲音。

梁羽生趕緊道:「沒有了,沒有了。」

門外的掌柜的呵呵笑了一聲,轉身走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你知道你是誰嗎?」

掌柜的走了以後,小女孩認真的看著梁羽生說。

「我是梁羽生啊,三月鎮梁家第三子。」梁羽生說,他一臉懵逼,不知道小女孩為什麼這樣問。

「不,你是八格。」小女孩說。

「這就是我為什麼跑這麼遠來救你的原因。」

3.

「八格是什麼?」梁羽生問。

「不知道。」小女孩理直氣壯的說。

梁羽生本來準備洗耳恭聽的,聽了這個回答差點暈過去。

「那你來救我幹什麼?」梁羽生問。

「我本來是一尾七星河裡的鯉魚,突然有一天,岸邊來了兩位仙人,說讓我來救你,救完你就讓我變成仙女。」

小女孩說,她掀起袖子,給梁羽生看胳膊上的魚鱗。

「所以,你也不知道八格是什麼?」梁羽生強忍住想摔門出去的衝動,他問。

「是的。」小女孩點頭。

「那你知道怎麼救我嗎?」梁羽生問。

「不知道。」小女孩搖頭。

梁羽生只感覺眼前一黑,暈暈乎乎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小書生?」小女孩見他忽然倒下,連忙撲到他身上,拚命地晃他。

梁羽生被晃醒了,近距離看到小女孩的那張醜臉,呼吸困難,又暈了過去,連續幾次,梁羽生這次也不睜眼了,緊閉著眼睛把小女孩往外推,他說:「停!」

小女孩聽話的停住了。

梁羽生閉著眼睛站了起來,轉了個身,感覺到背對著小女孩後,才放心的睜開眼睛,他二話不說拉著小女孩出門。

蹬蹬蹬,走到樓下,梁羽生也不顧到處都是的無面人偶了,走到掌柜的面前。

他一點也不溫柔的把小女孩拉到前面,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那個布偶。

「掌柜的,你說說看,這個布偶,和這個女人,是同一個人嗎?」梁羽生氣呼呼地問。

掌柜見他們兩個這個樣子,就聽話的仔細看了下布偶,又仔細看小女孩,來回幾遍,他才笑著開口:「小少年,完全是同一個人。」

梁羽生一臉懵逼地望著掌柜,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又看了眼布偶,接著回過頭,剛看第一眼,立馬轉了回來。

梁羽生湊到掌柜的耳邊,聲音嘶啞著說:「布偶這麼漂亮,她那麼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掌柜笑呵呵地說:「在老叟的眼裡,就是同一個人。」

接著,他仔細看了下樑羽生,尤其是眉心的位置,看了良久,他開口道:「兩位是要去三月鎮的吧?」

梁羽生嚇了一跳,他說:「你怎麼知道?」

「你不用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只是這幾天……去三月鎮,不是那麼容易了。」掌柜說。

「我就是去三月鎮的,我和我……」

還沒說完,掌柜的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他。

「你不用說了,我也不想聽,你這時候想去三月鎮,尋常的路是走不成了,只有一條很少有人走過的路,才能到三月。」

「什麼路?」梁羽生說,小女孩也側耳認真聽著。

掌柜望了下四周,盡量壓低聲音,他說:「神仙路。」

此話一出,客棧里所有的無面人偶,包括那個店小二,齊刷刷的扭過頭,直勾勾地盯著掌柜、梁羽生、小女孩三個人。

客棧里的燈火也開始忽閃,像是下一秒,就會熄滅一樣。

4.

「神仙路?」梁羽生問。

因為是背對著那些無面人偶,他並沒有注意到後面的情況,但小女孩注意到了,她聽著後面的那群無面人偶的聲音,緊緊的拽著梁羽生,她眼睛瞪圓,慢慢呼吸,隔著衣服,都能看到她手臂上的魚鱗在一點點發亮。

「是啊,神仙路,那是一條非常危險的路,但如果你不走的話,這幾天就只能待在杭州城。」掌柜笑著說。

「不!不能留在杭州城!」小女孩突然出聲,她拉住梁羽生想往外面跑。

掌柜輕輕用手敲了一下櫃檯,門猛地緊閉,把他們二人關到了客棧里。

「我話還沒說完呢,不許走。」掌柜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只是這時候在小女孩的眼中,變得十分陰森恐怖。

梁羽生最開始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他被小女孩拉的轉了個身子,看到後面那群直勾勾盯著他們的無面人偶。

他不敢做太大動作,只是慢慢的向小女孩身邊靠近。

「掌柜的,你還有什麼沒說嗎?」倒是小女孩顯得沒那麼怕,她盯著掌柜說。

「有啊,不多不多,就一件事情。」掌柜的手一招,一個上面寫著貴字的牌子自動飛了過來,出現到他手裡。

「我這客棧里,每個門上都有一個字,有財、權、色、欲、貴、情、義、忠,誰進哪個門,就說明他想要這個,缺這個。」掌柜說,他笑眯眯的老臉,讓梁羽生心裡有點慌。

「我算到你是從三月鎮來的。」他指著梁羽生說。

「你是從七星河來的。」他指著小女孩說。

「你要求功名,是貴,你要成仙女,也是貴。」掌柜說。

他手指敲著賬本,說:「這幾天,在這裡住店,我是不收銀子的,只收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小女孩警惕地問。

「就是用你們最珍貴的東西,換最想要的東西,這怎麼樣?」掌柜說:「我可以讓你成仙女,也可以讓你成狀元。」

「不換!」小女孩直接了當的拒絕,梁羽生心中一跳,這誘惑確實大。

「呵?為什麼不換啊?」掌柜說,他盯著小女孩看。

小女孩不屑地說:「你又不是從那個地方來的,怎麼可能讓我成為仙女?我看你這屋子裡,瘴氣倒是不少,恐怕你這客棧下面,有一株千年桃樹精,這種瘴氣,極易讓人產生幻象,真當我是傻子啊。」

掌柜見自己被拆穿了,也不惱羞成怒,依然面帶笑容,他說:「如果假的和真的完全一樣,那真假還重要嗎?」

小女孩認真的望著掌柜,她說:「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很重要。」

掌柜哈哈大笑,他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他說:「這人間里,哪裡有真的東西啊,你們回頭看看那群人偶。」

梁羽生聽話的回頭看,忽然,他感覺到眼前一花,無面人偶全不見了,都變成了正常的人,一邊吃飯喝酒,談笑風生。

再一晃,又變成了無面人偶。

掌柜抹了抹眼淚,用渾濁的眼睛,望著那群人偶說:「這人間,儘是鬼呀。」

「你們走吧。」掌柜敲了敲桌子,客棧的門自動開了。

「想要真,想要活下去,就快點找到神仙路吧,千萬別再回來了。」

5.

「我好像知道神仙路在哪裡。」小女孩說。

在前面走的梁羽生回過頭,望著愈來愈遠、像一隻螢火蟲的客棧,問:「你之前不是不知道神仙路嗎?」

「我是不知道神仙路呀,但是之前,來找我的那幾個人,他告訴我說,皇宮裡有一條路,可以通往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小女孩頓了一下,說:「我想,應該就是掌柜說的神仙路。」

「在皇宮裡面呀,那裡戒備森嚴,我們怎麼可能進去呢?」梁羽生皺著眉頭。

「你忘記現在到處都是人偶了嗎?」小女孩摸了摸手臂上的魚鱗,她說。

梁羽生笑了,他眉頭挑起,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一樣,他說:「皇宮裡面住的可是真龍天子啊,怎麼可能像我們凡俗夫子一樣,也是人偶呢?」

「真龍天子?」小女孩有點疑惑,她問:「那是什麼?」

「就是龍呀,在天上飛來飛去,呼風喚雨的那種。」梁羽生一邊比劃著一邊說。

「那你說的那個真龍天子,他會飛嗎?」小女孩問。

梁羽生好像噎著了一樣,想了好久才開口說:「好像不會。」

「那他會呼風喚雨嗎?」小女孩問。

梁羽生臉憋得漲紅:「這個國師會。」

「那不就是啦,就算他真的是龍,也有我呢。」小女孩豪氣萬丈地拍了拍梁羽生的肩膀,亮出手臂上的魚鱗,說:「我可是有法力的呢。」

「可是……」梁羽生還想說什麼。

「走吧,反正神仙路在那裡面,我們不去也得去。」小女孩拽著他往前走。

皇宮在杭州城的正中央,也是一座城,大城包著小城,據說這也是前朝的皇宮,當時現在天子的父皇,打入了杭州城,卻遲遲打不進皇宮,就這樣了圍了整整兩年。

最開始,皇宮裡的存糧還夠吃,到了後面,就開始出現人吃人的事情。

有一日,前朝皇帝在皇宮裡,御膳房送來了一碗肉羹,他吃了一口,覺得不太對勁,就問旁邊的大將軍:「這是什麼肉?」

大將軍遲疑了一下,說:「羊肉。」

皇帝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說:「羊肉朕知道是什麼味道,這絕對不是羊肉,告訴朕,什麼肉!」

大將軍當時直接哭了出來,跪在皇帝面前,說:「這是香妃的肉。」

皇帝聽了後,望著這碗肉羹,久久不說話。

三天後,皇帝在後山自縊,十萬大軍終於入了皇宮。

小女孩站在這座皇宮前,望著霧氣重重中的它,忍不住驚嘆道:「你這真龍天子住的地方,真大啊。」

「那當然了,裡面比外面看起來的更大呢!」梁羽生說,他的小臉凍得通紅,但還是仰著臉,盯著皇宮,身體細微的顫抖。

「你以前來過嗎。」小女孩問。

「沒有,不過我夢到過。」梁羽生露出開心的笑容,他說:「我夢見我腰系著玉帶,穿著織金蟒袍,每天在這皇宮裡進進出出,每天都能面聖,為聖上排憂解難,治國平天下。」

「沒事,過會兒有時間了,我帶你去看看你夢裡的這個真龍天子。」小女孩笑著說。

梁羽生不屑地瞅了她一眼說:「我們能不能進去還是一回事呢,你個小鯉魚精也想見真龍天子,當心嚇死你……」

還沒說完,梁羽生聽見了轟隆轟隆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十萬大軍沒攻破的城門,緩緩打開。

6.

「這……城門怎麼開了?」梁羽生結結巴巴地問。

「我開的呀。」小女孩把袖子捋了下去,遮住發光的魚鱗。

「你怎麼開的?」梁羽生身體顫抖著。

「用法力啊,小書生,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小女孩歪著腦袋看著他。

梁羽生覺得胸口有一股悶氣,又像一個大鎚猛錘到那裡,他站在那裡,緩了好久才勉強恢復正常,他喃喃道:「這可是十萬人都沒攻破的城門啊……」

「走啦,我們來這皇宮裡逛逛,你不是做夢都想來嗎?」小女孩已經走到城門邊,回頭望著梁羽生說。

「好好好,我們進去瞧瞧……」梁羽生的聲音有些顫抖。

皇宮深處。

一座山裡的密室,盤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年輕男人,在小女孩和梁羽生走進城門的那一瞬間,他睜開眼睛,眼中射出一道精光。

「有趣。」他輕輕道。

說完,他緩緩起身,一個無面人偶走過來,給他穿上國師的道袍。

他接過銅鏡,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露出笑容。

皇城御花園裡。

小女孩和梁羽生在裡面漫步,周圍還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偶,在花園裡澆水,拔草,剪樹。

「還真別說,這裡好漂亮啊,比我住的七星河漂亮多了。」小女孩手扶著路邊的花,一路走過去,花上的露珠全都灑落在地上。

「怎麼沒看見御林軍啊?」梁羽生好像沒聽到,還在那裡自言自語。

「他們就是啊。」小女孩指著那一隊排列整齊的無面人偶,她說:「小書生,你怎麼了?有什麼事情告訴我嘛。

「沒沒沒,沒什麼事情。」梁羽生慌張的擺手,連忙加快腳步,跟上了小女孩。

他剛想說什麼的時候,小女孩用手制止住了他。

小女孩的表情變得非常認真,死死盯著面前的霧氣。

下一秒,一個如同天雷一般的聲音,在兩人耳邊炸響。

「一個鯉魚精,一個小書生,也敢私闖皇城,不怕死嗎?」

梁羽生緊緊捂住耳朵,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好像流血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小女孩用手臂護住梁羽生,她輕輕道:「小書生,別怕,有我在呢,沒人能傷害你。」

說完,她盯著前方的霧氣,問:「你是什麼人?」

天雷一般的聲音繼續炸響。

「我?哈哈哈,我是當朝國師。」

「御林軍,聽令,把他們拿下!」

那一隊無面人偶,聽到這個聲音,猛地抬起頭,氣勢洶洶地朝小女孩和梁羽生跑來,他們雖然是無面人偶,但他們手上拿的兵器確實是貨真價實的,閃著寒光,若是刺在人身上,恐怕直接就多了幾個血窟窿。

小女孩魚鱗閃亮,她拍出一掌,掌勁結結實實地印在無面人偶身上。

無面人偶們被一掌拍飛,有的摔到了樹上,有的摔到了假山上,有的摔到草坪上。

小女孩喘了口氣,她臉色蒼白,看來是用了不少法力。

只是下一秒,那群無面人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從假山、樹上、草坪上爬起來,撿起兵器,再次向小女孩二人衝過來。

「怎麼殺不死啊?」小女孩的額頭開始出汗,她咬著牙,回頭看了眼梁羽生,拉著他就跑。

「我們走,跟他們這樣耗下去,會死在這裡的。」小女孩一邊跑一邊說。

他們從御花園跑到漢清宮,從漢清宮跑到廣林殿,從廣林殿跑到金鑾殿,後面追著的御林軍越來越多,他們臉上毫無表情,也沒發出一點聲音,只是拿著寒氣逼人的兵器,安靜到詭異地追著小女孩和梁羽生。

7.

梁羽生和小女孩緊緊靠在金鑾殿的大門上,他們感覺到外面的人偶們正在猛烈地敲打著大門,小女孩抬頭往金鑾殿內看。

兩排跪在地上的人偶,他們穿著官服,手裡拿著各種各樣的奏摺。

小女孩走上前,撿起一份奏摺,拿起來看,上面卻全是一些亂碼,唯一有確切文字的,為首的一個人偶手裡的,他手上的奏摺寫著「的吼叫薩芬和薩芬」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東西,小女孩繼續往前走。

這是一個王座。

是一個周邊鑲有紅瑪瑙、坦桑石、綠翡翠、祖母綠,中間是一條不怒自威的五爪金龍,上面坐著的人,他身上也有一條龍,他穿著一個黃色為主的龍袍,坐在上面一動不動,小女孩慢慢往上看……

是一個無面人偶!

小女孩說:「小書生,你看哎,你說的真龍天子,怎麼也是個人偶?」

後面鴉雀無聲。

她回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梁羽生,他眼裡全是不可置信,整個人都在顫抖。

梁羽生這是第一次見皇上,但他在夢裡,夢見過無數次,有暴怒的、慈祥的、大笑著的、意氣風發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是這個樣子的,面無表情,連五官都沒有,只是獃獃地坐在王座上。

他和杭州城,去三月鎮的路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是一個人偶。

恍惚里,他像是看到了父親在前面,對他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母親在旁邊,念叨著「真龍天子,可是天的兒子,那是有龍氣的。」從出生到現在,他所有的教育,都是在告訴他,天子,是威嚴不可侵犯的,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踏入這個金鑾殿,跪在這位天子面前,高呼著萬歲。

現在他看到了這位天子。

他是個人偶,和那天在馬車上,他母親,他父親一樣的人偶。

是一個包裹在龍袍里,包裹在真龍天子的虛像下,包裹在普天下大部分人的意淫中的一個人偶,沒有任何特殊。

梁羽生突然間好想笑,他咧開嘴巴,開始大笑。

他笑到不能自已,慢慢跪在地上,笑出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梁羽生跪在地上,額頭貼著這座金鑾殿的地上,小女孩看不到他的臉,只聽見笑聲漸漸變成了嗚咽。

小女孩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怎麼做才能安慰他。

她開始手足無措,她走到梁羽生旁邊,輕拍他的背,她說:「小書生,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呀,不知道為什麼,你一哭,我心裡就好難受……」

小女孩說著這些話,但梁羽生彷彿沒有聽見,他只是跪在地上,用壓抑到極致的聲音,把那種信仰破碎的感覺,緩慢釋放出來。

只是他們的時間沒有太多了,金鑾殿的大門靜悄悄地打開了。

那些人偶沒有進來,只有一位頭髮眉毛花白的年輕男人,緩步走了進來。

8.

「呵呵,這是怎麼了,可憐的小書生,被你的萬歲嚇到了?」

國師走到門口,停著了,他靠在門上,望著跪在地上的梁羽生,他眼睛裡帶著笑意,說起話來風輕雲淡的模樣,倒有些神仙氣質。

「你就是剛才說話的人吧?」小女孩盯著國師說。

「對,是我。」國師說:「小鯉魚,你的小情人現在可是傷心欲絕了,你卻連安慰都不會,哈哈哈……」

小女孩臉一紅,她說:「呸!誰是他小情人!我只是單純來救他的……」

說完後,又覺得不太妥,添了一句:「小書生,你沒事吧?」

梁羽生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睛通紅,望著國師問:「你又是誰?」

國師輕挑下眉頭,笑著問:「你來杭州城考舉人,難不成沒聽說過我?當朝國師是一位鬚髮皆白的神仙?」

梁羽生有些吃驚:「剛才說話的真的是國師?」

國師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緩步走到了王座前,望著穿著龍袍的無面人偶說:「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嚇了一跳,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時候,我還是個三十多歲中年人,以為皇宮裡坐著的,會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沒想到啊,這裡也和人間一樣,全是鬼啊……」

梁羽生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他盯著國師說:「一直都是這樣嗎?」

國師笑了一下,輕輕道:「一直如此。」

「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在一個不大的範圍內,按照著一些看不見的規則,行屍走肉的活著,就像這些人,每天來上朝,拿著些毫無意義的奏摺,說著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的價值是什麼?毫無價值,他們改變不了任何東西,就像我現在一樣,自從進了這宮門,就再也出不去了。」

國師望著外面的藍天白雲,他有些傷感地說。

「如我剛才說的,這世界上每個人都要遵照著一些規則,我也不例外……」國師回過頭,望著小姑娘說:「我所遵守的規則就是……除掉所有進入皇城裡的邪魔妖祟,很可惜,你也在這其中,小鯉魚。」

「雖然我挺喜歡你的。」國師說。

小女孩警惕地望著國師:「也就是說……」

國師沒有讓小女孩太多廢話就立即出手了,他輕輕一揮手,空氣里出現一道波瀾,直接沖向了小女孩。

小女孩手臂上魚鱗一閃,水從這一片小小的魚鱗里不斷的湧出來,綿延不絕,它們形成了一道水牆,擋在了她和梁羽生前面,兩種能量一碰撞,便破碎了,水牆破開,像是在金鑾殿下了一場大暴雨,小女孩和梁羽生的衣服都濕透了,地面上也全部都是水。

國師彷彿早已知道這個結果,他說:「果然是七星河來的精靈,居然能擋住。」

「不過……」

他話音一轉,彷彿瞬移一般出現在臉色蒼白的小女孩面前,他居高臨下,看著小女孩和梁羽生。

「沒有一點用。」

9.

小女孩臉色蒼白如紙,她已經沒有多少法力可以用了。

梁羽生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腿有些發抖,好像站都站不穩了,他拳頭緊攥,盯著國師。

國師的手輕輕地往下一壓,一道波瀾再次出現。

一聲輕響,小女孩手臂上的魚鱗裂開了一個小縫,如同一條大江在魚鱗後面一般,湧出了一股巨浪,居然衝破了一道波瀾,拍打在國師的身上。

國師一聲悶哼,被拋到大殿的屋頂,不過他輕飄飄的,好像一片柳絮,慢悠悠地降落在地上,連一點塵土都沒驚起來。

他低頭一看,小女孩已經衝到了他身邊。

咔。

魚鱗又裂開了一道縫,小女孩一拳打在國師的腹部,他感覺就像是在大海上,被一頭巨鯨撞上的感覺,向後飛了出去,狠狠地砸在王座上,那個價值連城的王座直接碎掉了,上面的皇上也被砸飛了,不過皇上和那些御林軍一樣,只是過了一小會兒,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國師爬起來,咳嗽了兩聲,他說:「看不出來呀,小姑娘,力氣還蠻大的……」

還沒說完,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國師再次飛了出去。

看似是小女孩佔上風,不過站在旁邊的梁羽生心卻一直放不下來,因為國師挨了這麼多拳,除了衣服有些狼狽外,一點傷也沒有,倒是她自己,嘴角已經在向外溢血了。

國師慢悠悠的站起來,他笑著說:「小姑娘,你再打下去,會死的。」

小女孩不做聲,再次出現在國師面前,一拳打出去,只是這一回,魚鱗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響聲,小女孩打在國師身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像是一團棉花拍在鋼鐵上一般,她挽起袖子一看,魚鱗已經徹底的破碎掉了,她輕輕一動,便脫落下來。

小女孩本來還沒什麼,現在看到魚鱗破碎,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不過她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咬著牙繼續打在國師身上,一隻大手輕輕握著她的拳頭。

「小姑娘,該我了。」國師說。

他一拳打在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直接摔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後停在梁羽生腳旁邊。

「快走……」小女孩的聲音已經非常虛弱了,還沒說完,一口鮮血就涌了出來。

「你……我帶你走!」梁羽生看見她這個樣子,忽然覺得她沒有那麼丑了,也沒有那麼讓人厭惡,他莫名的覺得心裡好不舒服,比看到皇上是個無面人偶的感覺,還要強烈。

他咬著牙,回頭看了一眼慢慢悠悠,微笑著朝他們兩個走過來的國師,彎下腰,背上小女孩準備往外跑。

「我帶你走,我一定能帶你出去的!」

梁羽生的聲音開始急促,他望著不遠處的殿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他看不見那扇門了,一個人擋在他面前,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正是國師。

梁羽生嚇得直接摔倒在地,他連忙回頭看小女孩有沒有事。

國師說:「來,把你身後的小女孩給我,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國師覺得,他一定會交出來的,因為人都是自私的,就算是夫妻,大難臨頭也會各自飛的,更何況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就像多年前,在連天峰的那片竹林里,他信任的人,拋下了身受重傷的他。

「你也不能傷害她!」

一句堅定無比的話,打斷了國師的思緒。

梁羽生死死盯著他,臉色蒼白,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但他把身後的小女孩擋的嚴嚴實實的。

國師愣了一下,他蹲下來,望著梁羽生,望了一會兒,張口問:「你不怕死嗎?」

「怕。」梁羽生說。

「那你現在,就把你身後的小姑娘交給我,你就能平安的出這座皇城,甚至我親自帶你去找你的父母,這個交易怎麼樣?」國師的嗓音充滿了磁性。

「不,我不要,我現在更怕她會死。」

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耳朵輕微地動了一下。

10.

國師像是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後合,他笑出了眼淚。

「我可以先殺了你,再殺了她呀,你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徒勞多送了一條命,值得嗎?」國師問。

「你殺不了我。」梁羽生說。

他盯著國師的眼睛看,像尋找出一絲動搖,他接著說:「你剛才說了,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能在他們的規則下行走,你的規則是除掉進入皇城的邪魔妖祟,我不是邪魔妖祟,在你的規則之外。」

國師的眼睛閃動了一下,他的笑容漸漸僵硬住了。

「我說的對嗎?」梁羽生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

國師沉默了一會兒,才張口說:「你很聰明……」

聽了個開頭,梁羽生卡在嗓子的心臟,總算是回歸本位了,只是國師的下一句話,讓它重新提了上來,比之前的還要劇烈的狂跳。

「但是……」國師的手指輕輕在梁羽生的臉頰處划動,但梁羽生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他感覺額頭上的汗珠,慢慢滑落下來。

「你現在已經不是之前的你了,在昨天的那輛馬車上,不對,應該是遠在你沒來杭州城之前,你就變了,你已經不是你了……本來,我是殺不了你的,但現在的你,在萬物之外,我對你做任何事情,都沒有規則限制。」

「現在,你還要護著她嗎?」國師笑著問。

梁羽生眼裡布滿了血絲,他咬著牙,瞪著國師看了一會兒。

「我現在更怕她會死。」梁羽生說,說出這句話之後,他反而感覺到輕鬆了,這一瞬間,他覺得死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閉上眼睛,睡一個長長長長長的覺。

國師聽了這個回答,忽然有些傷感,還有些不忍心。

他的手指慢慢停住。

國師看著梁羽生,望著這雙只有少年才有的眼眸,他忽然道:「你知道嗎,其實我以前,也死過一回。」

梁羽生剛想張口問怎麼回事,就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了。

他緩緩低下頭,國師的手已經貫穿了他的心臟,鮮血染紅了國師雪白的長袖,像臘月的雪地上,忽然綻開了漫山遍野的紅梅。

梁羽生慢慢地跪在地上,國師抽出手,任由他倒在地上,睜著那雙少年的眼睛。

「不!!!」

小女孩已經站不起來了,但是看到梁羽生死去,她還是拼盡全力喊了出來,聲音撕心裂肺,一直喊到沙啞。

國師走到小女孩面前,低頭望著滿臉淚水的她,輕輕一揮手,一道波瀾出現。

像是氣球破了一樣的噗噗聲,接著就沒了聲音。

國師轉過身,想殿外走,他的一身白袍,沾滿了鮮血和灰塵,這些東西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壓彎了他的脊樑,竟讓神仙一般的國師,顯得有些疲倦。

他推開殿門,走了出去,無面人偶們仰頭望著他,他負手望著如絮的白雲、碧海般的藍天,久久不語。

此時此刻,杭州城的客棧里。

掌柜站在櫃檯里,他忽然皺起眉頭,接著掐指一算。

他笑了,一邊笑一邊唱:

「神仙路,神仙路,破而後立,往死方得生……」

11.

金鑾殿的地上,躺著兩具屍體。

穿著龍袍的皇帝坐在不存在的龍椅上,下面的百官依然在跪著,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一地的血。

「哎,你看,我們居然也是人偶!」小女孩探頭往下看,她說。

梁羽生也往下看,看到地上躺著兩個人偶,一個人偶胸口被掏了一個洞,棉絮露在外面,另一個人偶斷成了幾截,截面處的棉絮整整齊齊的,像是用刀切過的豆腐一樣。

「我們不是死了嗎?」

梁羽生有些疑惑,他們現在正站在懸浮在半空中,一條金燦燦的大路上,這條路一直通往殿外,一直延伸到天空,梁羽生望著這條路,它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這是黃泉路嗎?怎麼和唱本里說的不太一樣啊?」梁羽生說。

「應該不是……」小女孩說:「我見過黃泉路,是在一個水邊,和這個不太一樣。」

「那……不會是神仙路吧?」梁羽生試探地問。

「我們走上去看看吧,反正死都死了。」小女孩笑著說。

他們兩個順著這條路,向殿外走,走出去後,發現皇城中密密麻麻全是無面人偶。

梁羽生低頭仔細看了眼,嚇得差點摔倒,他說:「他在看我們!」

「誰呀?」小女孩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也嚇了一跳。

穿著跟雪一樣白,一塵不染的國師,正安靜地負著手,望著他們,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小女孩和梁羽生也顧不得仔細看,連忙往前跑,生怕他再追上來。

跑了好久,他們停下來,梁羽生覺得頭暈,他低頭看,人偶就像螞蟻一樣小,房屋像火柴盒,就連巨大無比的皇城,也覺得只有一張床那麼大。

四周雲煙環繞,宛若仙境。

他們進到了白雲里,這條路還在繼續向上延伸,不知道它到底會通往哪裡。

「這裡好美啊。」梁羽生說。

小女孩不理不睬,拉著他一個勁地往前面走。

就這樣兩個人走了有一個時辰,終於看到了一扇大門,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篆體字——欲,後面不再是平坦的路了,而是一節節的樓梯。

「這是哪裡呀?」梁羽生問。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盯著上面那個欲看,她咬了下嘴唇,說:「裡面不知道有什麼,我先進去探探,如果有危險你就往回跑,別進來了。」

「不行,我們要一起進去。」梁羽生說,他盯著小女孩看。

「小書生,你不用擔心我的,我可是有……」小女孩想挽起袖子,挽到一半她的動作僵住了。

「走,我們一起。」

梁羽生緊拉著小女孩的手,兩個人一起走進門後,走上樓梯。

梁羽生深吸一口氣,踏上了第一節。

天地變幻,日月交替。

梁羽生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睛閉上了,等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條路上了,而是在一間客房裡面。

床前擺著一個書箱,裡面是《論語》、《中庸》、《大學》。還有一個箱子,裡面是他的換洗衣物,燭火在靜靜地搖曳,只剩一半的身軀在提醒著梁羽生,現在已經是很晚了,他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一切如常。

只是,他摸向自己胸口的那個小布偶,摸了個空。

它不見了!

門開了,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她端著菜,香味很熟悉,是他最愛吃的醬香牛肉,梁羽生望著中年女人,忍不住驚叫出聲:「娘?!」

12.

生在台階地盡頭睜開眼睛,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汗水幾乎把他的衣服浸濕了,大口喘著氣,抬頭一看,小女孩一點事情也沒有,正笑盈盈地望著他,拽著袖子幫梁羽生擦汗,一邊問:「你看到了什麼?」

「慾望,各種各樣的慾望。」梁羽生說。

他剛才差點沉浸在裡面回不來了,那裡面,父親母親都不再是人偶,他也見到了皇上,和他想像中一樣的皇上,有著不怒自威的氣質,偶爾露出一點疲倦,也會因為一件小事開懷大笑的皇上,他也沒辜負這十年寒窗,成了狀元郎。

太完美了,完美地不真實。

不過幸好,他已經見過了皇上的真面目,只是一個無面人偶,這減輕了他的慾望,才讓梁羽生得已脫身,不過也是很夠嗆。

「你看到了什麼?」梁羽生問。

「我看到了我奶奶,看到了神仙。」

小女孩眼裡多了些情緒,她眼波流轉,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梁羽生盯著幫自己擦汗的小女孩,突然間笑了,笑得很開心。

「如果不是夢裡沒有你,我就出不來了呢。」他說。

小女孩聽了這句像是調情一般的話,小臉蛋被一片紅暈覆蓋,她轉過頭說:「好了,既然我們都沒事,就繼續走吧。」

梁羽生抬頭看,這個門框上同樣寫著一個篆體大字,不過這次換成了——恨。

這次是小女孩拉著梁羽生的手,走到門口,她拉半天走不動,小女孩回過頭,望向梁羽生,她輕聲問:「小書生,怎麼了?」

梁羽生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他說:「沒什麼,沒什麼,你等我緩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望了小女孩一眼,接著走上了台階。

十分鐘後。

梁羽生睜開眼睛,這次的幻境沒有對他產生什麼影響,因為他這輩子,並沒有刻骨銘心地恨過什麼人,就連殺死他的國師,他也沒有多少恨意。

小女孩也是如此。

他們兩個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這次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是第三道門了,也有可能是最後一道。

上面寫著愛。

梁羽生心裡一顫,不知道為什麼。

「這次我先上去吧。」小女孩說。

梁羽生望著她輕巧地跳上了門框的那節台階,緊接著感覺到天旋地轉,他的身體在往下墜。

這時候,一隻手,緊緊地拉住了他。

小女孩趴在邊緣處,小臉漲得通紅,拉著了梁羽生的手。

梁羽生往下看了眼,發現後面的台階、路毫無徵兆的全部都塌陷了,一塊塊破碎的石頭墜落向大地,就像是一顆星星炸開了,碎片落向大地一樣。

梁羽生也緊緊地抓住小女孩的手,不敢鬆手。

「你稍等一下,我一定會救你上來的。」沒有了法力的小女孩,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羸弱的孩子,她拉

住梁羽生,顯得非常吃力,自己的身體也是要掉下去的感覺。

「好……」梁羽生的聲音都在顫抖。

這個時候,小女孩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在之前杭州城裡的時候,看了那個布偶幾次?」

梁羽生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問這種問題,沒有反應過來,他說:「啊?」

「快告訴我,這很重要!」小女孩感覺她有點堅持不住了。

聽到她這樣說,梁羽生連忙拚命地回想起來,他說:「第一天是四次,第二天是十三次……第六天記不清了,可能有好幾百次……」

小女孩本來聽著前幾天,總算是鬆了口氣,結果最後一天猛地來了個幾百次,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感覺到梁羽生的體重彷彿增加了一千多斤,她拚命地想要抓緊,只堅持了幾秒鐘,她聽見咔的一聲,手劇烈的疼痛,接著就完全沒有力氣了。

「不!!!」

梁羽生像那些石塊一樣,摔向了地面,他臉上帶著茫然。

小女孩慢慢爬起來,她感覺自己的手骨折了,回頭望了眼已經變成一個小點的梁羽生。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石頭猛捶了一下。

不過小女孩並沒有停留太久,她抬頭望了眼門上的愛字,捂著手,走上了台階。

13.

黑暗中,梁羽生感覺到有風,有草,有陽光。

他緩緩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藍悠悠的天空,上面酣睡著幾朵白雲,他感覺到耳朵痒痒的,好像有幾顆青草輕輕撩動著他的耳廓。

梁羽生感覺到頭好痛,他慢慢坐了起來。

忽然,他聽到了歌聲,很悠揚輕快,如夏天涼風一樣的歌聲。

梁羽生抬頭看,原來是小女孩正坐在樹枝上,光著腳,扶住樹榦,唱著歌。

小女孩見梁羽生醒了,從樹枝上跳下來,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

「這是哪裡呀?」

反倒是小女孩先張口問。

梁羽生感覺自己像是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剛剛醒來,他皺著眉,迷迷糊糊地四周看了下。

這像是在一個鎮子附近,不過看地上草的茂盛程度,應該很少人來這裡,他向西邊看過去,那裡有一個道觀,梁羽生感覺非常熟悉。

他揉了揉頭,驚叫出聲:「這裡是三月鎮!」

剛說完,一個胖道士,慢悠悠地從道觀里走出來,他手裡拿了個豬蹄,正歡快地啃著。

他抬頭一看,瞧見梁羽生和小女孩。

胖道士笑了,他油晃晃的嘴唇咧開,露出裡面的一口白牙,他朝梁羽生兩個人招手,讓他們過來。

梁羽生和小女孩一起走了過去,胖道士邀請他們去道觀里。

道觀里。

「你們來了。」胖道士說。

坐在對面的梁羽生狐疑地問:「你早就知道我們會來?」

「不不不,我只是覺得你們會來這裡。」胖道士笑著說。

少年的腦袋裡不會猜疑別人太多,他只是下意識地拿出了那個布偶,問出那個他一直想問這個道士的問題:「喂,胖道士,你說我會遇到一個和這布偶一模一樣的女孩子,你看看她,哪裡一樣了?」

胖道士瞅了瞅小女孩,接著說:「確實是一模一樣啊。」

梁羽生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問:「我怎麼看不到一點相似的地方啊?」

胖道士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他說:「你再看看。」

梁羽生聽話的仔細看了看布偶,又看了下小女孩,她的臉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過好像又有哪裡不一樣了。

梁羽生說:「好像有一點不一樣了……」

胖道士還在笑,他說:「你再看看。」

梁羽生仔細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笑了,梁羽生說:「果真是一模一樣。」

胖道士也跟著笑,兩個人一起笑,只有小女孩在旁邊摸不著頭腦。

笑聲一直傳到了道觀的外面,把幾隻小松鼠嚇得跑開了。

「這布偶還給你,我不需要它了。」梁羽生把小布偶還給胖道士,他說。

胖道士接過布偶,給了小女孩:「這本是這位姑娘的東西,即使是還,也應當是還給她。」

一直沒說話的小女孩突然開口,她接過布偶,盯著胖道士說:「我想去世界的盡頭看看。」

胖道士愣了一下,他罕見的不笑了,反而極為認真的說:「你不會想去那個地方的。」

小女孩說:「我一定要去。」

胖道士沉默了,他問:「當真?」

小女孩說:「當真。」

「罷了罷了,看在你大老遠從七星河過來一趟不容易,我就告訴你吧。」胖道士說:「你從三月鎮向東走,一直向東,大約一個月的路程,就到世界盡頭了。」

「謝了。」小女孩說。

臨走之前,梁羽生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八格是什麼?」

「這個我當真不知道。」胖道士如是說。』

14.

一個月後。

這裡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山,也沒有河,沒有深淵,沒有大海,只是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面有幾隻悠閑的無面羊,在草地上來回的走著。

「這就是世界盡頭了?」梁羽生問。

他有些難以置信,明明這片大草原這麼大,外面好像還有更大的世界。

小女孩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向前走。

她越走越不對勁,起先還是沉浸在旅行中,笑盈盈的,走著走著,她笑不出來了,再走著走著,她的身體開始顫抖,最後,她停了下來。

「怎麼了?」梁羽生問。

小女孩還是不說話,只是摸著前面的空氣。

梁羽生走了過去,他走著走著,也停住了。

前面有一道看不見的牆,不,用牆來形容,有一些不準確,應該說草原外面是一副平面的畫,除了畫里的草原、陽光外,沒有外面的世界了。

小女孩哭了,她靠在牆上,慢慢坐在地上說:「我成不了仙女了。」

梁羽生看著哭的好傷心的小女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是回頭看了看,那幾隻機械地來回走著的無面羊,失了魂一般的喃喃道:「這個世界是假的。」

梁羽生想起了掌柜說的那句「這人間里,哪裡有真的東西啊。」,是啊,既然連世界都是假的,哪還有什麼是真的呢?

少年和少女就這樣靠在世界盡頭上,一個哭,一個不說話。

「然後呢?」書童問。

梁羽生擦了擦眼角的淚,他望著眼前這個小無面人偶說:「然後我和她又見過一次面,那次是在她的家鄉——七星河。」

「你想去哪裡?」梁羽生問。

「我想去世界外面。」小女孩坐在水邊,望著水裡的波瀾,她說。

「那就去吧。」梁羽生說。

「好。」她站起身,轉身要走。

梁羽生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望著望著,突然開口問:「那最後一道門後面你看到了什麼?」

小女孩停住了,但她沒有回頭。

梁羽生等了好久,也沒有答覆,他臉漲紅著,像是鼓足了非常大的勇氣,他說:「那個……還有一件事忘記和你說了。」

「什麼事?」小女孩說、

「我愛你。」

梁羽生望著她的背影,期待她會回頭。

小女孩如他期待的回頭了,她臉上帶著笑,她最後一句話很短,只有三個字:「傻書生。」

說完,就走了。

「她後來怎麼樣了?走到世界外面了嗎?」書童問。

「我不知道,她現在可能死了,也可能走出去了,不過無論是哪種結果,我都不可能再見她一面了。」

梁羽生停了一下,繼續說:「我很理解她,她和我還有胖道士、掌柜、國師都不一樣,困在一個很假的東西里出不去,對她而言,是比死還要絕望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你沒有問,但是我很想說。」

「我為什麼沒有跟著她一起走?」

「愛情這東西,在特殊的時候,會讓人變得不理性,變得不顧一切,忽視掉兩個人之間的不同,讓對方變得比所有,包括我自己都重要。」

「但一旦回歸平常的情況下,就不再會這樣了,她不是我的一部分,哪怕我愛她。」

「第一,我是怕死的,第二,我已經不是少年了。」

「我想我應該是不愛她了。」

「我甚至都把她的模樣給忘掉了,你看我給你講的故事裡,從沒正面說過她的樣子,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真的好想她。」

(完)

@溫柔

我們一群人的公眾號:故事販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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