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人》第一、二章
這一年來,陸陸續續收到一些點贊和關注,但因為某些原因,專欄上一次更新已經是一年之前了。至於具體是什麼原因,很簡單,我去寫小說了。
在這裡跟所有關注本專欄的知乎er們說聲抱歉,從今天起,我會重新開始心理學專欄的寫作,同時也會在上面放一些自己的小說。
心理學確實改變了我很多,體現在小說上就是不自覺地化用某些心理學領域的知識。鱗人化用了某位我很喜歡的心理學家的某個理論,第一位找出來的同學會得到一個驚喜。
1
我一直以為,自己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 ,頂多是有點奇怪。
後來才意識到,我的奇怪遠不止一點。
以前的時候,我住在四環上。環——就像是一個不太規則的、像是小孩子隨手在城市地圖上畫的一個圓圈,圈出了城市的發展重心、房價梯度和人口流向,發展重心就是圓圈的圓心,一切都圍繞著它進行;房價梯度從圓外向圓心緩慢增長,儘管在一些繁華地區會出現異常的波動,但並不會影響整體緩慢而穩定的增長趨勢,並且這種趨勢在跨越圓圈兩界時發生突飛猛進的變化;至於人口流向,每天如潮汐一般,日出而漲,人潮從圓外湧向圓心,日落而退,人潮不甘心地退去,但長期來看,所有人的終極目標都是向著圓心前進,而不必隨人潮褪去。這麼重要的環必然不會只有一道,就像小孩子隨手塗鴉肯定不會只塗一筆,四環只是其中之一,它們圍著同一個圓心而畫,從開始的二環到五六七環,並且猶有往外擴張之勢。
四環已經是比較靠近圓心的了,這就代表著它的房價是在整個房價梯度上位列前茅,所以我只能住在很小的一間房子里。如果我想住得舒服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往圓圈外搬就行,但那樣我每天上下班就得擠在更為洶湧的人潮中,而潮水漲落的過程也將更為持久——這就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實例。我當然也可以選擇住在既靠近圓心又比較舒服的地方,但這樣會導致我的錢包不堪重負——這就成了房奴的實例。
總之我對我自己住的地方還算滿意,那地方住得人非常之多,而且三百六十行,應有盡有。這裡住著被競爭對手擠下台的失意職員,每天回家後的工作就是罵,罵聲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入鄰居的耳中,罵雪花飄飛的電視機,罵夾著頭髮絲的盒飯,罵擁堵的交通和堵住的馬桶,但不管罵什麼,最後的對象都會轉變為那個把自己擠下台的競爭對手,就好比我上班時可以選擇多種交通工具,但最終的目的地都是公司。儘管他咒罵的對象五花八門豐富多彩,咒罵的方式卻千篇一律,無非是和咒罵對象家中的女性發生性行為,毫無創新,難怪被別人擠下了台。這裡住著工作地點就在家裡,自產自銷的小姐,每天招待的人數比我公司的前台小李招待的人還多,而難能可貴的是,她對每一個進門來的人都一視同仁,不像小李,總要根據來人的衣著打扮來決定是遞上咖啡熱茶隔夜的涼水還是寫著自己手機號的小紙條。這裡還有跟家裡謊稱要考研但實際上在寫小說的文藝青年,每天早上我都能在街角的便利店碰到他,我們一塊在買早餐,或者對他來說,晚餐。他吃得非常簡單,這顯然是為了省錢。我不止一次想要告訴他如果白天寫作就可以省下不少電費,省下的電費就可以用來改善伙食,但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使我望而生畏,這事也就不了了之。這裡還有為了孩子上學方便而蝸居在一居室里的一家三口,我非常好奇他們是如何在狹小的空間里放下三個人生活所需的用具,但他們從沒有邀請我去他們的家裡造訪,所以這就成為了一個不解之謎。
我住的地方是我的同事老張介紹我來的,據說上一個租戶因為得了失心瘋,拿著菜刀在小區里追人跑而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所以我才能以極其優惠的價格租到這裡。就好比死過人的房子賣不出去一樣,失心瘋的人住過的房子也得貶值,好像失心瘋會通過房子而傳染似的。
雖然我堅持我的這套邏輯,為這間貶值的房子而打抱不平,認為房子是無辜的,但我還是為房子的降價而開心。而事實上,我也因為住在這裡而受到一些困擾。周圍的人看我的眼神總是流露出一股敬而遠之的態度,彷彿我有十來天沒有洗澡,身上散發出隔夜飯菜的酸餿味,但事實上我天天洗澡。即便原來對我沒有異樣的人看見我從我的房間出來之後,也換上了敬而遠之的眼神,好像我隨時都會拿菜刀追趕他們。這一點他們可以放心,首先我沒有精神病史,至於未來會不會有目前難以保證,但現在是沒有的。其次我不會做飯,家裡沒有除了指甲鉗以外的利器。但我沒有跟他們解釋這些的的機會,白天出門的時候,他們的大門是緊閉的,回到家之後,他們的門也是緊閉的,偶爾在狹窄的樓道里相遇,他們都會將身子緊緊貼在牆上讓我先過,彷彿我是個兩百斤的大胖子,但事實上我瘦得皮包骨頭,超市促銷時的大媽一個怒吼就能把我震出三米外。
雖然我沒有失心瘋,但是因為我住在失心瘋的人住過的房子里,就被當作失心瘋一樣對待,貶值的房子所背的黑鍋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老張是個神通廣大的人,這種神通廣大體現在方方面面,譬如老張不管幹什麼事都有門路,就算沒有門路也能很快摸出門路;又譬如我在公司里可以說是可有可無似有若無,我坐在一個角落裡,有一顆茂盛的萬年青擋住我的座位,只要沒有特殊事情,不會有人來跟我說話,我一般也不會主動和別人說話,所以就算我一天不來上班也不會有人發現,就算我來上班了,無論我是發獃還是在草稿紙上畫畫都不會有人干涉。但是老張只要一出現,全公司的人都會知道老張的存在,而老張如果不在,就連老闆也會主動來問他去了哪裡。
老張給我出謀劃策,讓我給周圍的鄰居送點見面禮,最好能投其所好。
但我無法得知他們的所好是什麼,我最初的禮物清單是這樣的,送給一家三口的孩子一本高考精選習題冊,送文藝青年一盞節能檯燈,給勤奮的小姐一盒巨划算的超值裝安全套,再送失意職員一套罵人相聲精選集。
但這份清單很快就被老張給斃了。在公司里,我的方案也總是被斃掉,因為交上去的方案太多,老闆必須要斃掉一些以示權威,而公司元老的方案肯定是不能斃的,斃掉了公司會出大麻煩,公司幾個小姑娘的方案也是不捨得斃的,斃掉了老闆會有大麻煩,而斃掉我的就沒有關係。但斃掉也有好處,那就是被斃掉之後,就不需要我再想新的方案了。但是這份禮物清單被斃掉之後,我還得想新的清單。
而我一直沒有想出更好的方案,在這段時間裡,雖然他們都把我當作失心瘋,或者是潛在的失心瘋,但我覺得一切都非常舒適,我不用跟人打交道,他們也不會主動來跟我打交道,也就省去了許多麻煩。其實每個人都清楚打交道的麻煩,但相比於打交道的麻煩,人們沒有辦法忍受不與人打交道的孤獨,那種感覺就像成為了隱形人,別人都當你不存在,吃飯不會叫你,聚會不會約你,在路上碰到不會和你打招呼,傳播葷段子的時候你一來就閉口不談,你只能一個人生活,上班回家坐車吃飯睡覺都是一個人。所以他們都裝作很喜歡和別人打交道的樣子,譬如小姐會裝作很熱情地和客人們打交道,小李會很熱情地和進入公司的每個人打交道。但是我不這樣,因為相比於打交道的好處,我沒有辦法忍受打交道的麻煩。人與人一旦打上交道,就意味著更多的交流,以後逢年過節免不了互送禮物,而高考習題冊、安全套是不能一直送下去的,因為學生會畢業,小姐會從良,所以禮物清單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更新,我就得一次又一次地費神。所以我就被當作了公司里和住宅里的隱形人,我本來以為我這樣的隱形人是絕對的少數,不禁有股莫名而來的優越感。但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在地鐵上在公交車裡在人潮中我時常能發現獨來獨往的人們,他們一般躲在角落裡,像衛生死角一樣被人忽略,他們的眼神像落單的小獸一般充滿了恐慌和警惕。但作為同類的我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們,我相信他們也是如此。被忽視的兩個人就像暗夜裡的兩顆星星,彼此看得很清楚。但隱形人遇見隱形人,彼此既不打招呼也不說話,否則就破壞了彼此的存在。
總而言之,我無論對住處還是隱形人的生活都很滿意,並願意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我搬離這裡。而我之所以搬家,則是因為我的女朋友。
2
我這樣的人是怎麼交到女朋友的呢?畢竟交女朋友首先要和女性打交道,而我從不主動和陌生人打交道,我認識的女性只有住在我對面的小姐和一家三口的大媽,以及公司里的幾個小姑娘。所以我如果要有女朋友,也應該在她們幾個當中產生才對。雖然我有點不甘心,但一想到這幾個人當中要成為我女朋友的那個人比我不甘心一萬倍,我也就釋然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女朋友非常漂亮,以至於跟我十分不般配。她剛畢業不久,來公司實習,實習的第一天就打敗了公司里其餘的小姑娘,成為所有男職員的新一屆討好對象,就連老張這等有婦之夫也端茶送水大獻殷勤。
但她最後卻成了我的女朋友,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老張覺得不可思議,小李覺得不可思議,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因為就連神通廣大的老張的老婆都長得難以見人,憑什麼一無是處的我可以擁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另一方面,這也說明神通廣大的老張未必在每個方面都神通廣大,譬如在找對象這方面。
我自然也跟她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這同時也是所有人的疑問。據她所說,她實習第一天就看見我在角落裡畫畫,而且畫得非常有趣,便想和我交個朋友。
這個理由顯然不能使任何人信服,首先我畫得並不有趣,我以前學過一點美術,但並沒有學成,只能在印著公司名稱的一捆捆發黃的稿紙上用圓珠筆畫,而不能在飽滿潔白的專業畫紙行上用畫筆畫;只能在上班時間開開小差畫上幾筆,而不能把畫畫當作上班。其次,就算我畫得有趣,也不足以產生的效果。如果真是這樣,全天下會畫畫的人都應該朋友滿天下,而美術課也可以更名為社交必修課了。
而我的女朋友說,在和我交了朋友之後,她發現我這個人也非常有趣,便有了更深入的發展。我既沒有交朋友的想法,也不覺得自己有趣,但既然她這麼說了,我當然不好反對;既然她要成為我的女朋友,我除了受寵若驚之外,當然也不能拒絕。
我有了女朋友以後,就不能再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了。因為她提出要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她說作為女朋友,這既是她的義務也是她的權利,她有著照顧我的權利和被我照顧的義務。這麼一來,我當然就沒法拒絕了,因為按照這個邏輯,我同樣有照顧她的義務和享受她的照顧的權利,而且我們都知道,權利可以被放棄,但義務不能不履行。
然而我沒有學會對面那一家三口的絕技,無法把我們兩人的東西裝進狹小的空間里。尤其是她有數不清的衣服。首先,她有數不清的衣服種類——我一直以為衣服就是上衣褲子和鞋子,但她的到來大大擴展了我的眼界,同時使我意識到自己原來的分類是多麼粗糙和簡陋,上衣不是上衣,是T恤襯衫毛衣針織衫弔帶雪紡衫外套風衣大衣棉衣羽絨服皮衣馬夾衛衣西裝等,裙子不是裙子,而是公主裙百褶裙弔帶裙西裝裙連衣裙背帶裙波西米亞裙長裙中裙短裙超短裙齊逼小短裙等等,褲子有哈倫褲牛仔褲鉛筆褲直筒褲皮褲裙褲背帶褲緊身棉褲打底褲九分褲七分褲五分褲齊臀小短褲等等等,而鞋子有皮鞋板鞋帆布鞋涼鞋脫鞋松糕鞋長靴短靴馬丁靴等等等等。而每一種類又有數不清的款式,不像我只有兩件上衣兩條褲子兩雙鞋子輪換。我試圖數清她有多少件某一種類的衣服,但直到季節變換,都沒見她穿過重樣的衣服。儘管我已經儘力收拾自己的物品,來給她的物品騰出空間,饒是如此,也不過杯水車薪而已。此外,她還有數不清的瓶瓶罐罐,眼霜面霜精華素原液乳液潔面乳爽膚水隔離霜防晒霜BB霜CC霜。總之,她的生活用品就像她的為人一樣豐富多彩,而我的生活用品則暗示了我的生活的寡淡無味。
搬家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我有了女朋友,這無形之中就證明了我不是失心瘋,因為這麼漂亮的姑娘肯定不會找失心瘋做男朋友,當然我比失心瘋也好不了多少。但是在我的陌生鄰居們看來,我一定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所以他們一定都會來跟我打交道了。打交道的壞處我之前已經說過,所以搬走是勢在必行的。
而搬到哪去是個問題,新的房子必須要舒適寬敞,之前已經說過,舒適寬敞和離城市中心的距離就像魚和熊掌,兼得就意味著房價的質的飛躍。我年輕的女朋友說她也可以承擔一部分房租,但我不能同意這樣做。首先我是她的男朋友,其次她只不過是一個剛剛轉正的小職員,而我是一個工作已經七八年的前輩,雖然工資上並沒有什麼差異。我平常開銷不多,存有一筆小積蓄,但那是用於緊急事件的。而她卻說眼下正是緊急的時刻。我問她如果以後我們再碰上緊急事件呢?她卻說到時候自然會有法子的,叫我不必擔心。我只好順從她的意思,但搬家後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如果以後再遇上緊急事件,我可一分錢也沒有啦!
我還告訴她關於我以前住過的那間失心瘋的房子的種種好處,那裡的每個人都緊閉房門,在那裡,每個人都做著自己的事情,每個人都沒有工夫管其他人的生活,每個人都不認識彼此。我覺得這樣相當不錯,但是她很不以為意,決心要改變我的生活,並試圖向我證明她的生活方式更加正確。
每逢周末,她就會提著她不同款式的小挎包出門,回來的時候每隻手都拎著數不清的購物袋,而其中一大半是給我買的。她力圖用她那積極開放極其豐富的生活態度來拯救我枯燥乏味了無生氣的生活,就像佛祖感化老鷹,唐僧感化孫悟空,牧人馴化野馬一樣,需要漫長的時間和複雜的流程,譬如佛祖一片一片割下自己的肉,譬如西遊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難。對我的感化或馴化則可以分為物質和精神兩部分。
首先要做的就是用豐富的物質豐富我寡淡無味的生活,宛如往一碗白水清湯麵里倒入各種醬料,醬油香油麻油白糖味精食鹽陳醋孜然豆瓣醬魚子醬辣椒醬甜麵醬番茄醬多多益善;其次則是在精神上改變我的碌碌無為的生活方式,譬如她強迫我穿上她替我搭配好的衣服,離開家門,領著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宛如領著一個膽怯的孩子闖蕩未知的世界,闖入不知名的房子里,參加不知名的活動,飯局酒局各種局好友聚會同學聚會同事聚會各種聚會生日派對商業派對文藝派對數不勝數。
這都是她的一番苦心,我自然不能拒絕。但是感化的第一天,我的身體就表現出了強烈的抗議。這些衣服儘管價格不菲,而且經過我女友地細心搭配,但穿在我的身上就像是偷來的一樣。明明尺寸是合適的,但一穿在我身上似乎就產生了詭異的變形,這種感覺就好像兩個人明明兩情相悅,而一旦建立家庭,卻激發矛盾不斷。我感到每一寸布料都像一個個不安分的生命,為了表達對我的不滿而對著同伴拳打腳踢,它們朝著不同的方向拉扯用力,時而綿軟起皺,像被打趴下般癱倒在我身上;時而緊緊撐開,恐有被五馬分屍的撕裂之虞。
我在眾人面前感到渾身彆扭處處瘙癢,彷彿過敏一般,可是又不能像在家裡一樣毫無顧慮地摳腳撓癢。一回到家,我就奔進浴室拚命地洗澡。身上的痒痒似有若無,彷彿蜘蛛絲沾在臉上一般。如果痒痒是實實在在的,那麼一切都很好辦,用搓澡巾使勁地搓著自己的皮膚,就像擦去污垢一樣擦去痒痒;可是痒痒又好像根本不存在,不存在的東西又怎麼能擦掉呢。我一把甩掉我女朋友買的搓澡巾,它號稱絕對柔順不傷皮膚,那麼當然也傷不了細菌傷不了痒痒。我毫不猶豫地用起指甲,胸前、後背很快顯現出道道血紅。我便心滿意足地長吁了一口氣。
無意之間,我發現腳趾附近透著淡淡的翠綠色,而無論如何搓洗,都不能除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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