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愈擔心的事,就愈容易發生,而一旦發生了,就會一遍又一遍地發生,直到一方的瓦解。」

發生了這麼多事後,李鳳才開始理解母親說過的話。而曾經母親在她眼裡不過是個重度的迷信患者。

敲門聲響起時,李鳳正在陪子濤看《地球脈動》。

電視里一隻飢餓的鷹隼在荒漠一隅來回巡航。它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僥倖逃脫的兔子躲進了灌木叢中。看到這時子濤緊張地拽住了李鳳的大拇指,與兒子一同緊緊盯著屏幕的她也跟著屏息斂氣,手心滋出汗液。灰棕色的兔子為了躲避鷹隼的追蹤,蜷縮在稀疏的灌木中一動不動。它大氣不敢出,連小小鼻翼的抽動也變得異常緩慢,像回放的慢鏡頭。千萬不要動呀,她心裡默念道,不知不覺已代入其中。在她想像的世界中,她就是這隻惶惶不可終日的兔子,唯一不同的是,兔子為了活命,而她是為了子濤。

「來了。」她沖門口應聲,然後深深吸入一口空氣。

「媽咪,是誰?」起身時,子濤問道。

聽著這奶聲奶氣的聲音,她實在無法將那晚的情形跟眼前的子濤重疊起來。「媽咪也不知道。」朝門口走去時,她努力放鬆,並擠出了一個笑容。

那晚丈夫又外出應酬,晚餐結束後她將碗筷收入廚房便直接陪子濤看起電視,想著等他入睡後再去洗碗。

自從子濤失而復得後,只要有可能,她便盡量讓兒子留在她的視線範圍內。這半年來,她逐漸被敏感吞噬卻毫無知覺,有時她看著子濤會突然驚恐——會不會就在自己眨眼間,他就憑空消失了?她變得易受驚嚇,常常失眠,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會被噩夢驚醒。那些黏糊糊的夢境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暗示她:一旦稍有不慎,子濤就不會再回來。

等到子濤的小腦袋搭在她的胳膊上睡著後,她輕手輕腳把他抱入房間。

然後她進入廚房,開始清洗碗筷,清潔灶台,完成後又開始準備第二天的早餐。等她洗乾淨豆漿機,放入黃豆,插好插頭準備調定時功能時,聽見了關門的聲音。

「回來啦。」她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但如果是丈夫,無論他多累——實際上除了喝酒過度他從來不累,他都會應答一聲。而且通常在關門後,李鳳還會聽到他把皮鞋扔到木地板上的響聲。但這一次李鳳什麼也沒聽到,沒有鑰匙開門聲,沒有應答聲,也沒有皮鞋碰撞木地板的聲音。

是清洗聲蓋過了來自客廳的聲音嗎?「阿磊,回來啦?」帶著疑問,李鳳又問了一句,並準備將洗好的冬棗端出去。

仍舊沒有應答。

也許他喝多了吧。她手裡捧著裝滿冬棗的藤木籃,用手肘抵開廚房的推拉門。等她望向客廳的入戶處時,她感覺自己被一道閃電擊中了,她很有可能完全沒聽見自己的怪叫聲,也沒注意到冬棗撒了一地,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子濤上半身被染成了紅色,臉蛋也塗滿了粘稠的液體。他的眼睛,讓她想起某幅電影海報——白森森的眼瞳彷彿散落在紅色天鵝絨上的人骨。他的頭髮正慢慢地黏成一塊,以駭人的形狀貼在額頭上方。不用走近她也知道,那是血。

那股味道讓她幾近暈厥,她忘了地上的狼藉,踏著踩爛的冬棗,將子濤抱進浴室。子濤的這種狀態她見過,而且不僅一次。這時的他猶如夢遊一般,瞪著銅錢大的兩眼,不知所望何處,大腦似乎仍沉浸在香甜的夢鄉中。

「醒醒,子濤,你醒醒。」她一邊除去他的衣物,一邊喊道。

但她也知道,這樣毫無作用。

終於,她明白子濤身上的血不是他的,她一邊清洗一邊以問話的形式喃喃自語:「怎麼了啊?發生了什麼事?」

清潔程序在這種似醒非醒的狀態完成,這期間子濤除了間歇性地顫抖,毫無知覺。

躺進被窩後,他仍睜著眼睛,身體不時顫抖。這時李鳳腦里亂成了一灘漿糊,她既擔憂又恐懼,死死盯著子濤,不知如何是好。有好幾次她彷彿看到子濤的頭皮在跳躍,瞬間又恢復了正常,似乎……難道有隻蟲子潛藏在他的肌膚之下?

別,別來搞他好嗎,有什麼沖著我來。她來回摩挲子濤的額頭,希望他能醒過來。過了一會,有聲音從他的唇間發出:「槍槍,嘣,槍,嘣,壞,壞蛋,嘣……」

「什麼啊!」

李鳳被自己的喊叫聲嚇了一跳。她突然想起,子濤是從外面進來的。也就是說,在她洗碗的時候,子濤起來了,並自己跑了出去。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腦里浮現出一百種恐怖的可能。

不管怎樣,不管想要奪走子濤的是什麼東西,決不能讓它得逞。彷彿受到了一種忽如其來的執念的牽引,李鳳把兒子的被子重新掖了掖,跟著有條不紊又極其迅速地檢查房間的每個角落,然後鎖緊窗戶,準備獨自去看個究竟。然而就在她剛閉燈準備鎖門的時候,她彷彿看見一道綠光從子濤眼裡閃出,稍縱即逝。她晃了晃汗涔涔的腦袋,今晚太累了,不過是幻覺罷了。如此想著,她向門外走去。

先用貓眼觀察,外面一個人也沒有。輕輕把門推開,樓上的聲控燈未亮,通往一樓的樓梯也空無一人,她這才踏出門去。在過道的瓷磚地板上發現了少許血跡,門把手上也有,她用準備好的濕抹布一一擦去,邊擦邊注意周遭的動靜。此刻的李鳳猶如驚弓之鳥,恐怕連蚊子羽翼扇動所導致的氣流變化也會把她大嚇一跳。

血跡是從正對面那戶人家過來的。李鳳知道那戶人家,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夫婦,人很有禮貌,也很友好。剛搬來時,還挨家挨戶給同層的三戶人家端去自製的巧克力蛋糕。

子濤很喜歡叫張敘的男子,他喜歡逗子濤玩,還常送子濤故事書和小玩具。丈夫倒無所謂,不過李鳳覺得對方太客氣了,張敘解釋說他就是干出版業的,這些不算什麼,孩子開心就好。聖誕節那晚他們從歡樂谷回來時遇到了張氏夫婦,張敘喝得爛醉,還是丈夫幫忙張敏把他抬回了家。

血跡到了他家門口就不見了,這時李鳳發現,他家的門沒鎖,是虛掩上的。李鳳明白了,子濤是從他們家跑出來的,也就是,那些血……忽然間,一個更可怕的想法鑽進了李鳳腦里,她緩慢地後退兩步,彷彿門縫變成了一條聳立的毒蛇,然後她以閃電般的速度逃回了家。

家裡也是一片狼藉,等處理完一切後,她發現兒子已閉起雙眼,發出她熟悉的呼吸聲。每次都這樣,縱然這是最駭人的一次。找到子濤後,曾帶他去醫院檢查,結果顯示,他是健康的,醫生說他的精神狀況也未受影響,那他到底怎麼了?不過現在,這不是最緊迫的問題,看著重新熟睡的兒子,她需要立即做出一個決定:今晚的事,要不要告訴丈夫?

「你好,我叫趙俊,上次來過。」

李鳳當然記得這位一臉猙獰似乎天生不會笑的刑警,他後面那位留著長發滿臉稚氣的警員叫沈傑,是他的搭檔。第一次他們來,是在子濤跑出去的兩天後,但次日,李鳳就知道張敘家發生了命案。

那天傍晚丈夫回家,一臉神秘地說:「對面出事了。」

「啊?」心裡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

那晚掙扎了很久後,她還是覺得這件事不能告訴丈夫,就如同她曾向他描述子濤的異常一樣,他是不會信她的。事實上,他也根本不在乎,他極少在晚上十二點前回家,所以從未見過子濤的恐怖模樣,而包括那晚,李鳳已見過三次。

她也不可能將兒子鮮血淋漓的樣子留給丈夫,這毫無必要,因為無論丈夫信與不信,他都不可能與她統一戰線。她知道他會報警,而無論那身鮮血的背後隱藏著什麼,她知道,她會因此失去子濤。所以她不能說,她必須死死拽住這個秘密,就像為了讓孩子躲避公熊追殺的母熊,她必須不顧一切地將幼熊領上山峰,否則這個殘酷的世界就會將她的孩子吞噬。

她下意識地用手護著子濤,擠弄表情,請求他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進了廚房後,丈夫壞笑道:「好像是對面那個男的趁老婆出差,把妓女帶回家耍,然後被他老婆的情夫殺了。」

「好複雜。」她心不在焉道,根本就不想聽關於這方面的事,因為這會讓她不斷地想起渾身是血的子濤。但丈夫就是這樣的人,喜歡揭人短處,喜歡四處窺探他人隱私,還喜歡在別人不想聽的時候一個勁地說個不停。終於她發火了:「別說了!」

丈夫很意外,她從來不敢這樣,他不高興地瞪她:「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不想聽這種事。」

「操,不聽就不聽嘛,叫個毛。」丈夫拉開廚房的門,又用力帶上,木門撞在門框上,發出惱人的響聲。

他就是這種人,只要有絲毫不如意便大發脾氣,但這一次李鳳決定不再遷就他。因為這不僅讓她痛苦,她更怕自己會在丈夫面前忽然崩潰,敗露一切。

「嗯,我記得,有什麼事嗎?」李鳳把門打開一點,扶著門把。

「我們可以進去談嗎,不會耽誤太久。」叫趙俊的刑警擠出一抹笑容,看起來像哭。

「啊,不好意思。」她只好拉開門,為客人找來拖鞋。

「叫叔叔。」子濤看見來了陌生人,把小屁股挪到沙發的另一頭。

「你多大了呀?」

子濤看了趙俊一眼,視線又被電視吸引過去。

「告訴叔叔,你五歲又一半了。不好意思,這孩子怕生。」

「沒事,挺好啊,文文靜靜的不錯,文靜的孩子心思縝密。」趙俊伸手想要摸子濤,儘管他眼睛盯著屏幕,還是迅速移開了腦袋,趙俊尷尬地懸著右手,然後慢慢收回。李鳳卻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說孩子「心思縝密」是什麼意思?

「李女士,你怎麼不坐?」

「噢,我想給你們泡茶來著。」必須穩住自己,穩住。

「不用勞煩了,我們問幾個問題就走。」一直沒說話的沈傑掏出微型的黑色筆記本,以抱歉的語氣道。

「那……我們到陽台去?」李鳳希望趙俊能明白她的意思:不想讓孩子聽到關於謀殺案的事。

「就在這吧。」趙俊道。

「可是——」

「子濤聽到了也沒關係的,今天不談那個。噢,我記得他是叫子濤,沒錯吧。」李鳳點點頭,這棟樓的孩子那麼多,上次只是隨便提過一下,他竟然記住了。

「談什麼噢?」子濤說話時眼睛仍盯著電視機。

趙俊見他說話了,將注意力轉向他:「你上一年級還是學前班呀,今天不上學嗎?」

「今天還放假的嘛。」李鳳說道。

「噢,我都忘了,今天是2號呀,嘿嘿,也只有我們這種苦命人還在東奔西跑。」趙俊再次露出難看的笑容,子濤顯然不喜歡,又別過臉去看電視。

李鳳直挺挺地坐進沙發旁的木椅,該問的上次應該都問完了,她實在搞不清他們這次來的目的何在。難道是後來在那個房間里找到了小孩的痕迹?

「今天先生也不在?我記得事發當晚他出去應酬了。」

「他的應酬很多,自從升職後,晚上常不在家。」

「請問他在哪高就呢?」

「PRZZ公司,一家製造特殊機器人的公司。」

「特殊機器人?」沈傑湊到趙俊耳邊低語,趙俊用餘光掃了眼專心致志看電視的子濤,點點頭。

「上次你說因為丈夫提前打了招呼不回家,所以你和子濤吃過飯後,就開始看電視,等到子濤睡著後,你進入廚房洗碗,並準備第二天的早餐,所以根本不知道對面發生了什麼是嗎?」

「上次說過的,隔著這麼遠,就算我當時在客廳,也不可能聽見呀。而且,我聽丈夫說,張敘是在卧室被發現的,所以——」

「張叔叔怎麼了?」子濤插嘴道,趙俊扭過頭來看子濤揚起的臉蛋。

「沒什麼。」李鳳連忙搶話,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聽說那個人被抓住了?」

「媽咪,誰被抓了?張叔叔被抓了?」子濤又仰起頭來問。

「大人說話時小孩子不要插嘴,看你的動物世界哈。」

趙俊似乎對子濤的話很感興趣,每次他說話時都會很仔細去聽,還盯著子濤的表情不放,他的樣子很隨和,但他看子濤的眼神讓李鳳很不舒服,那是審視犯人的目光。「現在的媒體跑得比我們快得多啊,搞到好像真正追兇的是他們一樣,對,我們是抓到了一個人。」

「那我不明白。」

「人是抓到了,但現在整件事就像被打亂的拼圖,我們連假都沒辦法休,就是因為上司要我們四處去尋找拼圖的碎片,簡直比集齊七顆龍珠還要困難。」拼圖的碎片?龍珠?趙俊看李鳳並未放鬆下來,有些尷尬,「是這樣的,那天有個人跟蹤張敘,他看見一個孩子進了張敘家,然後又跑了出來。」

「所以上次你們才問了那種奇怪的問題?」原來有人看到了,但那個人應該無法確定就是子濤,李鳳的神經鬆弛了不少。

「你說你一直在廚房,這麼說就運算元濤跑出去過,你也不知道的嘛。」

「當時子濤已經睡著了,而且他這麼小……上次我不是已經說過——」

「真的沒有嗎?」趙俊笑吟吟地轉向子濤,摸著他的頭說,「告訴叔叔,有沒有趁媽媽洗碗的時候,偷偷跑出去玩了?」

李鳳既害怕又憤怒,她沒想到趙俊會來這一招。

子濤茫然地看著李鳳。

「是這樣的,跟蹤張敘的那個人說,那個孩子,進入不久後又出來了。而且既沒有下樓,也沒有上樓。而這一層,四戶人家裡,只有你們家有小孩,且跟他描述的年紀相仿。」

「我斗膽問一下,那個人為什麼要跟蹤張敘?」

「實在抱歉,這個無法奉告。」

「哼,說不定兇手就是那個人呢!」李鳳決心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覺得,相對一個孩子,成人說謊的可能性會更大吧。趙警官你怎麼會相信這種說辭,再說,如果子濤真的跑出去過,回來的時候,我會發現的。」

「子濤什麼時候開始睡覺,也就是你什麼時候開始洗碗,從廚房出來後又是幾點?」

「你在懷疑我們家的孩子,跟那個有關?你在懷疑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你自己不覺得荒謬嗎?」李鳳想要大吼,卻不得不壓低聲音。

「我是在調查事情,就像我剛才說的,在尋找拼圖的碎片,並沒有針對誰和誰,今天在家的住戶都接受了調查,不是只有李女士你而已,這點希望你能諒解。」

「哼,我九點五十左右進去,出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過了,因為要準備第二天的早飯,所以耗時有點長。」

李鳳說完後,趙俊仍保持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或許只有十幾秒,李鳳卻覺得度過了漫長的世紀。然後他說打擾了,起身準備離開。

「張叔叔怎麼了哦?」趙俊起身時,子濤也從沙發上跳了下來。

「你認識張叔叔?」趙俊蹲下看著子濤的眼睛。

「是啊,喜歡張叔叔。」

「張叔叔去了很遠的地方,你可能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趙俊摸摸他的腦袋,站起來,「張敘跟他?」

「張敘很喜歡他,經常逗他。」

「噢,我明白了。」

把他們送到門口時,李鳳小聲說道:「就算我真的沒注意,剛才你也親自問了,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成人會為了私慾說謊,但孩子不會。如果沒有重要的事,請不要再來打擾了,我不想讓他再接觸到這件事。」

「私——欲,」趙俊像把這兩字含在口中來回品味,然後突然問:「那你有為私慾說過謊嗎?」

李鳳忽然哽住,不知道如何作答,她緊閉著雙唇,因為此刻她的牙齒在上下打顫。

「別緊張,我只是隨口一說。對不起,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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